第15章 寧願再度失明的人(3)

形狀識別又是怎樣的情形呢?因為手術以來一連幾周,維吉爾一直在練習識別形狀、練習將物體外觀和觸覺聯係起來,所以這方麵情況比較複雜。這種練習不需要識別顏色,起初他不能從視覺上識別任何形狀——即便是簡單的正方形或圓形,但是靠觸摸他一下子就能認出來。對他來說,觸摸到的正方形絕不對應看到的正方形,這就是他對莫利紐克斯測試的答案。正因為如此,艾米還買了一套兒童木製形狀板,帶有方形、三角形、圓形、矩形等形狀的大而簡單的木塊,需要將之放進對應的洞裏,她讓維吉爾天天練習。開始維吉爾覺得做不了,但是經過一個月的練習,現在他覺得很簡單。他仍然傾向於在匹配前摸摸洞和木塊,但是當我們禁止這種做法後,他就單憑視覺相當順利地把木塊填進對應的洞裏。

很明顯,因為外觀多變,固體物的識別要困難得多。過去五周,維吉爾大部分時間都花在識別固體上:從近處、遠處、半遮著看或從不同地點和角度看物體,適應物體表象意想不到的變化。

拆繃帶後回家的當天,家裏麵的東西對維吉爾來說難以理解。艾米不得不領著他走過花園小路、穿過屋子、走進每個房間,哪怕是一把椅子都得向其一一介紹。一周以內,在艾米的幫助下,他弄了一條繩子做標準。這是一條???別的繩子,從花園小路穿過客廳然後通向廚房,必要時可用更遠的繩子通到浴室和臥室。最初他隻能通過這條繩子識別周圍事物,而且還得向他做很多解釋和推理。不久之後他就學會了很多,比如說,他知道在前門拐彎時看到的“右側那片白色”其實是隔壁的飯桌,盡管此時他尚未清晰地形成“桌子”和“飯廳”的視覺形象。如果偏離這根繩,他就會完全迷失方向。這樣,在艾米的幫助下,他學會以繩子為基地,在繩子一側小心地逛逛:看看房間,從不同角度摸摸牆和其他陳列物,建立對空間、固體和角度的感覺。

維吉爾探索家中房間,或者說研究世界的“視覺構造”的情景令我想起一個嬰兒把手放在眼前晃著,腦袋來回擺著,左顧右盼,在進行對世界的原始建構。我們大部分人都無法感受這種建構的艱巨,因為我們每天都會建構幾千次,既天衣無縫又渾然不覺,隻要瞥一眼即可,但是嬰兒能體會,維吉爾能體會,想要重新體驗原始知覺過程的畫家也能體會這種艱巨。法國著名畫家塞尚曾經寫道:“從不同角度看同一物體是一個趣味盎然的研究課題,變化無窮。我想我會一連觀察幾個月都能一動不動,隻是略微左右側側身子而已。”

出生頭幾個月,我們就早早獲得了知覺恒常性,即物體某些性質的改變與其表象的改變之間的關聯。這是一個宏大的學習任務,不過我們可以順利習得而且察覺不到,即使最大型的超級計算機目前也無法完成這一任務,我們也很少能認識到其巨大的複雜性。但對維吉爾來說,由於之前建構的視覺記憶已經遺忘了近半個世紀,所以學習和再學習視覺恒常性需要每天集中注意力,徹底探究幾個小時。這樣,第一個月他對家中所有小玩意兒都徹底探究了一番,而且視、觸並用:水果、蔬菜、瓶瓶罐罐、刀具、鮮花、壁爐台上的小飾物……他把它們翻來覆去地看,時而放近,時而拿遠,極力將其變化多端的表象綜合成對同一物體的知覺。

盡管學習看的過程讓人苦惱,但是維吉爾勇敢麵對,堅持學習。目前他可以比較輕鬆地識別廚房裏的水果、瓶罐,客廳裏多種多樣的花還有家裏其他常用品。

但那些不熟悉的東西識別起來就困難多了。當我從藥箱裏拿出測血壓用的袖帶時,他完全迷惑了,一點兒也認不出來,但當我讓他摸了摸後,他就立即認了出來。運動物體更是個特殊的難題,因為物體看上去一直在變。他告訴我,就連自己的狗也因為每時每刻看起來不一樣,他都懷疑是不是同一條狗。而且別人的麵孔快速改變時他也會不知所措。對早期失明的視力恢複者來說,這種問題普遍存在:格雷戈裏的病人S.B.術後一年都無法識別人的麵孔和表情,盡管他的基本視覺能力已十分正常。

那麽圖畫識別又如何呢?在這方麵我搜集到的信息是矛盾的。據說維吉爾愛看電視,什麽節目都愛看。確實,客廳裏擺著台大電視,在外人看來標誌著維吉爾的嶄新生活。但當我們首先在雜誌圖片這一靜止畫麵上對他測試時,他卻完全不行。他看不到人和物,不理解它們的含義。格雷戈裏的病人S.B.也遇到類似問題。格雷戈裏給S.B.看一張劍橋大學後園的圖片,圖上有河和古橋。

他什麽都看不出來,既看不出圖片上是一條河,也認不出上麵的水和橋……可以說,S.B.都看不出任何一張彩色圖片上彼此重疊的物體……我們覺得他看到的隻是一些色塊而已。

切塞爾登的那個小病人情況也類似:

我們以為他很快就能明白圖畫表達的意思……但後來我們發現自己錯了。那次測試後兩個月過去了,他能立即認出畫的是固體,但當時也隻認為這些是色彩斑駁的彩色麵——隨顏料顏色變化而改變的物體的麵;即便此時他依然很吃驚,以為圖畫摸起來會像對應的真實物體那樣……他還會問,觸覺和視覺,到底是哪個錯了?

維吉爾對於電視上運動畫麵的識別也不比上麵兩位的情況好。由於留意到維吉爾酷愛收聽棒球比賽,我們找了一個正播放這一比賽的頻道。起初他貌似看懂了,因為他能描繪出誰在擊球、比賽進程如何,但我們一關聲音他就不知所措了。很顯然他從幾縷光線、顏色和動作中幾乎感覺不到什麽,其餘那些他貌似“看到”的部分可能是下意識飛快作出的與聲音同步的演繹。我們不能確定他是如何將這些演繹成一場比賽的,看起來他好像能“看到”而且樂在其中。可以說,像報刊電視這種對真實世界的二維表現方式,維吉爾仍然一無所知。

接受了兩個小時的測試,維吉爾已經開始疲憊了——既有視覺上的,又有認知上的。手術後他常常會這樣,累的時候看見的越來越少,而且對其所見做出識別也越來越困難。

確實,我們自己也變得焦躁不安,做了一早上測試,想要出去走走。在出去前,作為最後一個任務,我們問他是否願意畫點什麽,最初我們建議他畫一把錘子(S.B.當時首先畫的就是一把錘子)。維吉爾同意了,然後開始畫,但是手不停地顫抖,他就用另一隻手糾正鉛筆的運動(據艾米說“隻有在累的時候他才會這麽做”)。然後他畫了輛車(很高,樣式很老),之後畫了一架飛機(沒畫機尾,看來很難飛起來),另外他還畫了一座房子(房子很扁,也很粗糙,像3歲孩子畫的)。

不想“看見”的人

當我們最終走出去的時候發現,這個10月的早晨陽光明媚。維吉爾失明了片刻,直到他戴上一副墨綠色的太陽鏡。他解釋說就算很平常的日光對他來說也太明亮、太耀眼。我們問他想去哪裏,他想了一會兒說“去動物園”。他說因為自己從來沒去過那兒,很好奇,很想知道各種各樣的動物都長什麽樣子。從童年在農場起他就一直很喜歡動物。

一到動物園,維吉爾對動作的敏感度就讓我們大吃一驚。首先他被一個古怪的昂首闊步的動物嚇了一跳,他笑了起來,因為他之前從沒見過這種東西。他問:“這是什麽?”

“一隻美洲鴕。”

但他不能確定美洲鴕到底長什麽樣,我們就讓他描述一下。這就出現了問題。他隻能說出它和艾米一樣大小(艾米和美洲鴕此時正並肩站著),但動作與艾米完全不同。維吉爾想通過觸摸來整體感受一下,覺得這樣就會看得更好。但是很遺憾,動物園裏禁止觸摸動物。

接下來他的目光被附近一個跳躍動作所吸引,他立即意識到或者說猜測到,一定是一隻袋鼠。他的眼睛緊盯著它的動作,但他說除非摸摸看,否則說不出它長什麽樣。此時我們真想確切知道他能看到什麽,或他口中的“看”到底是什麽。

在我們看來,大體上,維吉爾要麽根據動作,要麽根據某一特征來識別動物。他能夠識別袋鼠是因為它會跳,能識別長頸鹿是因為它高,能識別斑馬是因為它身上有條紋——但他無法形成對動物整體的印象。並且,對維吉爾來說鮮明的背景也很必要。盡管大象有長鼻子他也沒認出來,就是因為距離太遠而且石板色的背景不太鮮明。

最後我們去了類人猿區,維吉爾看到大猩猩很是好奇。當它半隱藏在樹後時,維吉爾一點兒也看不見,當它最後來到空地上時,維吉爾覺得它看起來像個巨人,盡管動作和人很不一樣。幸運的是,場地裏有個真實大小的大猩猩銅像,我們告訴一直渴望摸摸動物的維吉爾,至少他可以去仔細探究一下銅像。他不斷用手快速摸索銅像時,展現出了用視覺看東西時從未出現過的自信。我突然感到——也許此時我們大家都會感到——作為一個盲人他是多麽嫻熟獨立,用雙手體驗世界對他來說多麽的自然而又容易!可以說,我們現在要求他拋棄一切輕車熟路的東西,而用一種對他來說極其困難和陌生的方式去體驗世界,這太違背其本來的性格和意願了。

摸銅像時,隨著理解不斷地加深,他的臉上有了喜色,還嘀咕著“根本就不像個人嘛”。摸完銅像後,他睜開眼睛,轉身看麵前籠子裏那隻大猩猩。現在,他能描繪猩猩的形態了,而在這之前根本不可能,而且他還能邊說邊指出各個部分:貼著地麵的指關節,外彎的短腿,碩大的牙齒,頭上山脊般的凸起……

S.B.對器具和機械一直抱有興趣,格雷戈裏提到過他這位病人的一段趣事。格雷戈裏帶S.B.去倫敦的科學博物館看那些偉大的收藏。

最有趣的當屬他對精巧的莫茲利螺紋車床的反應。它被安放在一個特殊的玻璃櫥裏……我們領著他走到關著的玻璃櫥前,讓他告訴我們裏麵有什麽。除了認得最近的那部分是個把手外,其他則一點兒也說不出來了……按照之前的安排,我們向博物館工作人員要求打開玻璃櫥,他們允許S.B.摸摸車床。結果讓人震驚……他眼睛緊閉,手激動地在車床上來回摸索。然後他退後了一點,睜開眼睛,說:“現在我覺得我能看到了。”

維吉爾和大猩猩的故事與之類似。這些驚人的例子說明觸覺是如何使視覺成為可能的,還解釋了之前困擾我的其他問題。手術以來,維吉爾開始買士兵、轎車、動物等樣式的玩具和著名建築的模型——這讓他的家像極了小人國——然後玩上幾小時。不僅僅是孩子氣或玩心驅使他用這種方式消遣??樂,而是通過邊看邊摸這些東西,他能夠形成一種關鍵的聯係,能夠通過先看這個玩具世界來為看真實世界作準備。S.B.也一樣,比例的差異影響倒不大,不會超過S.B.的體會。S.B.能夠立即認得牆上大鍾的時間,因為他能夠將看鍾與觸摸懷表的體驗聯係起來。

我們去了當地一家餐館吃午飯,吃飯時我不時偷瞄維吉爾。我觀察到,他開始吃飯時樣子和一般人一樣,能夠準確地叉起沙拉裏的西紅柿片。慢慢地,他就變得越來越不準,叉子開始瞄不準目標了。這讓他困擾,叉子停在半空中。最後因為看不到也不知道盤子裏是什麽,他放棄了努力,開始用以前那種盲人吃飯的方式用手吃起來。艾米已經告訴過我他的這種故態複萌,也在日記裏寫過。例如他刮胡子的時候也會這樣。開始時他對著鏡子全神貫注,邊看邊刮,然後剃刀的動作越來越慢,他滿腹狐疑地盯著鏡中的自己,或者說極力用視覺確認觸覺感受到的那部分。最終他會背向鏡子,或閉上眼睛,或把燈關上,自己摸索著刮完胡子。

我們很驚奇,維吉爾持續看東西後眼睛竟然會那麽疲勞。我們隻有在用眼過度時才會有這種感受。例如我一連3個小時看EEG(腦電圖)眼睛就會不適:開始看不到圖上的某些東西,並且不管看哪兒——牆、天花板……視野裏的一切,都會看到波形圖讓人眼花繚亂的後像。這時我就需要停下來幹點兒別的,最好閉目養神一小時。維吉爾的視覺係統和一般人比起來,一定處於這種極度不穩定的狀態。

長時間的視線模糊(視力或知覺削弱)會持續幾小時甚至幾天,它自動發生且毫無原因,這很難理解又令人擔憂,甚至可以說有點不祥的感覺。鮑勃·沃瑟曼對維吉爾和艾米描述的這種病情反複也很困惑,他做眼科醫生大約25年,摘除了很多白內障,但是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

吃完午飯,我們一起去了哈姆林的辦公室,他曾詳細拍攝過維吉爾手術後視網膜的照片。現在,鮑勃用直接和間接檢眼鏡檢查法診斷維吉爾的眼睛,並和照片比較,但看不到任何術後並發症的跡象。有一項特別檢查——熒光素血管造影術倒是表明維吉爾有輕度囊斑水腫,但是這不會引起如此顯著而迅速的視力波動。因為似乎沒有充足證據表明,他的眼睛局部或係統病變引起了這些波動,所以鮑勃懷疑是否是某種潛在的健康問題導致的(我們第一眼看到維吉爾就很吃驚,因為他看上去身體不大健康),或者是這些病情反複代表了大腦視覺係統對知覺環境或認知超負荷的神經反應。正常人可以單純靠視覺就不費力地建構出形狀、邊界、事物和景物,因為他們自一出生就一直進行視覺建構以形成一個視覺世界,所以已經發展起一個大型認知裝置,可以輕而易舉做到這點(正常人一半的大腦皮層負責視覺處理)。但維吉爾的這些認知能力沒有發展完全,而且還很初級,他大腦的認知視覺部分可能會很容易承受不了。

所有動物在對刺激無力抵抗或危急關頭時,大腦都可能突然“不反應”。這種反應與個體或動機無關,純粹是局部生理性的,甚至可能發生於大腦皮層某一分離區域。所以,這隻是對神經超負荷的生物防禦反應。

感覺認知過程盡管是生理變化,但也是人人相異——人們感知並建構的不是外在世界,而是屬於自己的世界。這些過程形成了一個擁有意誌、信仰和自身風格的知覺上的自我。隨著認知係統的毀壞,這一知覺自我可能隨之崩潰,個人的信仰和認同也會有所改變。如果發生這種情況,個體不僅失明,而且行為舉止不再像視覺正常之人,不再袒露內心世界,完全忘卻或失去自己的視覺認知。如果大腦視覺區域遭受重大損傷,例如中風,就可能出現這種心理性完全失明(又稱“安東綜合征”),偶爾也會出現維吉爾這種情況。這種情況下,他確實可能說“看到了”,但實際上又好像看不到,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看到的舉止。人們不得不懷疑,可能維吉爾整個視覺認知辨認係統目前還很虛弱,所以超負荷或筋疲力盡情況下的失明不僅僅是生理上的,還是“安東式”的心理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