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外科醫生的完美生活(3)

這個表皮長出下垂的神經纖維瘤的年輕人是貝內特最後一個門診病人。但是對貝內特來說,短暫的休息之後,他還要用整個下午巡診住院部病人。我借故沒跟著去,而是出去繞著鎮子逛了一下午。我在布蘭福德閑逛著,似曾相識和素昧平生兩種感覺奇怪地在內心交錯;我忽而覺得我以前見過這個鎮子,忽而又覺得它對我來說新奇陌生。突然,我想起來了——是的,我見過,我以前來過這兒。1960年8月我在這兒停留過一晚,那時我是搭便車經過落基山到西部去。當時這個鎮子隻有幾千人,幾條滿是灰塵的街道,幾個汽車旅館和小酒吧,還有一個十字路口。當時這個鎮子隻不過是長途跋涉去往西部的載貨卡車臨時的落腳點而已,現在這裏的人口已達兩萬,主要幹道是一條開滿商店、停滿汽車、燈火輝煌的林蔭大道。鎮上有禮堂、警察局、醫院還有幾所學校。這些建築就在我周圍,眼前的一切都令我震驚,透過它我依然看到了塵土飛揚的十字路口和酒吧,看到了30年前的布蘭福德,依舊栩栩如生,因為在我腦海中它還是原來的模樣,從未改變。

按計劃周五貝內特有一個手術,是個切除術。我盼著和他一起,看他做手術。給門診病人看病是略為簡單,因為一個人總可以集中精力幾分鍾的,但他如何在漫長而艱難的手術過程中約束自己?這種手術要求醫生一連幾小時都保持緊張和專注,而並非幾秒或幾分鍾那麽簡單。

準備進手術室的貝內特讓人大吃一驚。“挨著他你應該好好消毒,”他年輕的助手說,“這是經驗。”確實如此。我在門診處看到的行為在這裏表現得更誇張:貝內特的手不斷飛快伸出去要摸什麽,幾乎要碰到沒消毒的東西了,比如他自己未消毒的肩膀、助手還有鏡子,但是他從來沒有真的碰上去過;他還會突然用腳戳戳或碰碰一旁的同事,並且嘴裏念叨不止,“咕咕……咕咕……”,像在暗示自己是一隻大貓頭鷹。

消毒結束,貝內特和助手戴好手套、穿好手術服,來到躺在手術台上的已經麻醉的病人麵前。他們簡單看了一下患者的X光片,然後貝內特就拿起手術刀,大膽利落地割了個切口,沒有絲毫**或分神的跡象,然後就投入到了手術中。20分鍾過去了,50、70、100分鍾過去了,雖然手術常常很複雜,要紮牢血管找到神經,但是他動作自信而順暢,按自己的節奏進行著,沒有看出一點圖雷特綜合征的跡象。最後,經過兩個半小時精細複雜、大費精力的手術,貝內特停了下來,向每個人致謝,然後打了個嗬欠,伸了個懶腰。此時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完美的手術,圖雷特綜合征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不是因為它被壓抑或控製了——沒有任何控製或約束的跡象——而僅僅是因為手術時沒有任何發病的衝動。貝內特說:“我手術時大部分時間裏幾乎不會想起我有圖雷特綜合征。”那時他唯一的身份就是一名工作中的外科醫生,整個精神和神經組織都與之相協調,變得活躍、集中並且自在,不再具有圖雷特綜合征的特點。僅僅當手術被打斷幾分鍾,貝內特閑下來需要等待時(例如再次檢查手術過程中的X射線情況),才會想起自己是圖雷特綜合征病人,一想到這個他就馬上表現出病症了。但隻要一繼續,圖雷特綜合征的症狀、圖雷特綜合征病人的身份都再次統統消失了。貝內特的助手盡管已經認識他並一起共事好多年,但是每次看到這個場景仍然吃驚不已。一個助手說:“圖雷特綜合征的症狀就這麽消失了,真是個奇跡!”貝內特本人也很吃驚,脫掉手套後就來問我這個奇跡發生的神經生理學解釋。

後來,貝內特告訴我,事情也不總是這麽順利。偶爾,手術期間他會被外界接二連三的打擾分心,如被通知“急診室裏有三個病人在等你”、“某某想知道她能否排到第十個做手術”、“你妻子想讓你順便帶三袋狗糧回家”等,這些壓力和分神的事情都會幹擾他的注意力,中斷流暢而有節奏的手術過程。因此幾年前他定了個規矩:手術期間一定不能被打擾,一定要保證他全身心投入。自此以後,手術室裏再也沒出現過圖雷特綜合征的症狀了。

貝內特做手術時奇跡般的表現引出了所有關於圖雷特綜合征的未解難題和一些深層的問題,如節奏、旋律和順暢的本質是什麽?行動、角色、角色扮演和身份的實質又是什麽?圖雷特綜合征病人一旦處於有旋律的音樂或有節奏的動作中,就會立即從不協調、急速的**轉變為條理清晰、連貫一致的動作。我曾經在《百老匯的抽搐之王》這篇文章中描寫過這種我親眼所見的轉變,隨著小雷穩穩的、有節奏的一躍,他能夠遊過整個遊泳池而沒有**動作,但是一到需要轉身回遊,即節奏和運動旋律被打破時,他就會突然出現一陣強烈的**。很多圖雷特綜合征患者都喜歡體育,部分原因是體育運動需要的速度和準確性,還因為他們身上無窮無盡的爆發性精力急需釋放,但是這種釋放應該是快樂的而不是衝動的,是可以被調整形成流暢有節奏的表演或比賽的。

在圖雷特綜合征病人演奏或應和音樂時也可以看到相似的情景。一旦音樂中斷,他們身上可能也會出現**或停頓的運動和說話方式(很早以前人們知道口吃的人也有這種情況發生)。這和帕金森病人動作的抽搐和時斷時續很類似(因此醫學上有時也將帕金森病稱為運動性口吃)。而這些症狀也同樣可以轉變成節奏性強、旋律流暢的演奏或動作。

這些表現主要關乎個體的運動方式,不牽扯人格、身份這樣更高層麵的問題。貝內特手術時,我感到他的“變身”發生在基礎的追求“和諧性”的層麵。在這一層麵,貝內特進行手術的動作變得自動自發。雖然每分每秒有很多事情需要專注,但是它們都被整合、規劃得天衣無縫,就像貝內特開車那樣。一個人的動作已經部分隨時間自動化了,所以他才能和護士聊著天、開著玩笑,而手、眼、腦仍能完成技術性工作,準確無誤而又不需要意識的力量。

但是在這個層麵之上,還有一個高一級的“自我”與之共存,這個“自我”涉及作為一名外科醫生的身份和角色。解剖學(之後是外科醫學)一直是貝內特的摯愛,始終是他生命的中心,而在全身心地融入工作中時,他才是他自己——一個更深刻的自己。在他穿上手術服,無聲地承擔起自己——一個在工作中出類拔萃的人的身份和保證時,他整個人的性格和舉止就變得不一樣了,似乎隨著這種改變,圖雷特綜合征也不見了。我認識一個演員也患有圖雷特綜合征,在他身上也出現過同樣的情況:在台下他症狀明顯,但是一旦表演時進入角色,那些症狀就無影無蹤了。

從這些例子中我們看到了一些更高層麵的東西,而不僅僅是動作方式的節奏性和準自動化,這個更高的層麵就是“人格的本質表現”(隻不過它是用精神學或神經學術語定義的)。基於此,隻要這種表現持續下去,另一個自我的技能、情感和整個神經係統的記憶就掌控著大腦,重新定義著這個人及其神經係統。這種身份的轉變和重構發生在我們所有人身上,發生在每天我們從一種角色、一種人格麵貌轉化成另外一種時:為人父母、職場人士、政黨成??、好色之徒或者隨便什麽角色。但是隻有在那些患有神經類或精神類疾病和職業演員身上,這種轉變才會顯而易見。

這種在非常複雜的神經記憶機製間發生的轉變是以“記憶”與“遺忘”的形式被體驗到的。因而貝內特在做手術時忘記了他自己有圖雷特綜合征,(按他的說法“從未想過這個”),但是隻要手術一被打斷,他就會想起來,然後馬上表現出症狀。因為在這個層麵上,記憶、知識、衝動和行為是不分彼此的,它們就像連成一體似的攜手而來、相伴而去。其他情況也類似:我曾經看到過一個患帕金森症的男人打了一針阿普嗎啡來緩解身體的僵硬,幾分鍾之後他突然一點也不僵硬了,還微笑著說:“我都忘了帕金森症是什麽樣子了。”

一種有趣的病

周五下午不用上班。貝內特喜歡周五長途步行、騎車或開車,感受盤曲小路或開闊大路展現在自己麵前。他最喜歡去一個農場,那兒有美麗的湖泊和一條飛機跑道,不過隻有經過一條崎嶇的泥土小路才能到達。農場位置極佳,恰到好處地處於湖和山之間,富饒多產。我們一連走了幾裏地,談天說地,貝內特邊走還邊采集植物、研究地質。我們到了湖邊後,我在那兒遊了個泳,從水裏出來時,發現貝內特已經蜷著身子睡著了。他睡著時看上去平靜而放鬆,但是他這麽容易就睡著了,還睡得這麽熟,真不知道白天他遇到了多少難題,會不會壓力大到讓他殫精竭慮。我想知道他和藹的表麵之下隱藏了多少東西,在內心深處他需要控製多少,又要應付多少。

後來,我們接著在農場四周閑逛,貝內特對我說,我見到的僅僅是他病症的一部分外部表現,盡管有時看起來已經很古怪了,但絕不是這個病帶給他的最糟糕的困擾。真正的問題在內部,是恐懼和暴怒。這些情緒如此猛烈,大有控製他之勢,而且來得總是那麽突然,讓他猝不及防。有時,他僅僅是收到一張停車罰單或者看到一輛警車,暴力的情節就會從腦中閃過:瘋狂追逐、槍戰、熊熊大火、暴力摧殘、死亡……這些場麵幾秒鍾內就會自動演繹完整,然後以驚人的速度掠過他的大腦。他的一部分“自我”不牽扯其中,隻是客觀地看著這些場景,但是他的另一部分被占據了,被迫采取行動。在公共場合他可以克製自己不爆發出來,但是這需要很大氣力,讓他疲憊不堪;而在家庭這樣的私人場所他就隨心所欲了,不會衝著人而是衝著他周圍無生命的東西宣泄。我之前看到的那麵牆就是他經常用來發泄的,還有冰箱,他會抓起廚房裏的任何東西朝它砸去。家裏書房雪鬆材質的牆上遍體都是刀痕。在辦公室,他在牆上踢了個洞,不得不在前麵擺了一盆植物擋著它。“這麽幹時下手當然不會輕了。”他說,“你可以認為這是古怪滑稽的,認為是我們受到誘惑異想天開,可我們的病源自神經係統,是無意識的。不過這已深入我們最原始而強烈的情緒中了。圖雷特綜合征就像皮質下病變的癲癇,一旦發病,你和它之間、你和那種暴風驟雨般的暴怒還有那種來自於皮質下的不假思索的力量之間,幾乎沒有任何控製的餘地,也沒有大腦皮層思考決策的餘地。人們看到的都是圖雷特綜合征病人有魔力的、滑稽的或是創造性的一麵,還有很多陰暗的地方人們沒有看到。你或許要為解答這些難題而奮鬥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