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外科醫生的完美生活(4)

從農場開車回家的經曆相當刺激,有時甚至讓我膽戰心驚。因為貝內特已經和我熟悉,所以他並不克製自己那些病態的動作。開著車他有時會敲打擋風玻璃,邊敲邊發出一連串“呼呼”、“嘿”、“醜陋”這樣的咕噥聲;有時會用各種各樣的方式調整眼鏡,保證它處於正中位置;有時還會不看前方路況,而對著後視鏡用彎曲的食指不斷捋順胡須。每當他做這些小動作時都會一連幾秒鍾不握方向盤,讓我不得不總是驚恐地提醒他。而且,他那種時刻都要保持方向盤相對膝蓋居中的衝動也幾乎到了狂熱的程度:不斷“平衡”方向盤或是來回猛轉,這讓我們一路呈“之”字形歪歪斜斜地前行。“別擔心,”看到我很緊張,他說,“我認得這條路。老早我就觀察過路上沒有別的車開過來,而且我也從沒出過事。”

貝內特希望觀察事物和被人觀察的衝動很驚人,事實也的確如此。我們一到家,他就抓住馬克,站在他麵前一動不動,使勁捋著胡子說:“看我!看我!”被抓著的馬克待在原地不動,但是眼睛四處打量。接著貝內特牢牢抓住馬克的頭朝向自己,發出嘶嘶聲(表示不滿),說:“看啊,看我啊!”這下馬克完全不動了,目瞪口呆,就像被施了咒似的。

這個場麵讓人深感不安,而他在家裏的其他表現則讓人震驚:貝內特張開手指對稱地摸著海倫的頭發,邊摸邊輕輕地發出“呼呼”的聲音。海倫很平靜,很樂意接受這種撫摸。這個場麵讓人感動,既體貼又有點兒荒謬。“我就愛他現在這個樣子,”海倫說,“我對他別無所求。”貝內特同樣如此。他說:“這是種有趣的病。我覺得它不是疾病而就是我自己。我雖然說到‘疾病’這個單詞,但似乎這不是個合適的詞。”

很難讓貝內特或是其他圖雷特綜合征病人將他們這些表現視為外在症狀,因為他們感到這些抽搐或衝動是有意而為之的,是自我、人格和意誌不可分割的部分。而對帕金森症或舞蹈症患者來說則剛好相反:他們的症狀沒有任何自我性或意向性的特征,被認為是獨立於自我之外的疾病。強迫和抽搐行為被夾在中間,有時貌似個人意誌的表現,有時又像是另一個陌生人意誌強加的。這種模棱兩可的狀態常可以用語言來形容,因而患者有時會將圖雷特綜合征的症狀詼諧地以擬人化的方式用來形容“主體我”和“它”的分離。我認識一個病人叫自己“圖雷特綜合征”的一麵是“托比”,而自己的另一麵叫“T先生”。相比之下,一個猶他州的年輕人則更生動地形容了一個被“圖雷特綜合征”占據的自我——他曾寫信給我說,他擁有一個“圖雷特的靈魂”。

盡管貝內特傾向於,甚至可以說熱衷於將圖雷特綜合征式行為當做神經化學或神經生理學問題,比如他會認為這是一種化學性異常,用他的話說是“(一些稀奇詞語)接連不斷地啟動與關閉”、“被釋放了的為常規所不容的人類原始行為”等;但他也感到這些症狀似乎已經成為自我的一部分。正因為如此,貝內特發現自己不能容忍氟呱啶醇和相似作用的藥。雖然它們的確可以減輕症狀,但這也同時意味著自我受到破壞,使他感到自己不再是完整的自己了。“氟呱啶醇的副作用是致命的,”貝內特說,“我焦躁難忍,坐立不安,身體變形,像個帕金森病人那樣拖著腳走路。停了這種藥真是個巨大的解脫啊。另一方麵,百憂解才是緩解強迫症和暴怒情緒的天賜之物,雖然它不能根治**行為。”百憂解對很多圖雷特綜合征患者來說確實是靈丹妙藥,盡管有人發現其實它不起什麽作用,而且還有少數人得到了相反的結論:該藥會加強焦躁不安、強迫行為和暴怒情緒。

盡管貝內特7歲左右就出現**行為了,但他直到37歲才確定自己得了圖雷特綜合征。海倫告訴我:“我們剛結婚時,他隻是稱這些行為是‘容易緊張的習慣’。後來常常談起這個,我會說‘我戒煙,你也要改掉**的習慣’,因為我開始覺得如果想改的話,他是能改掉的。但是你如果問他,‘你為何要做這些動作呢?’他會說‘我也不知道’,對這些行為他似乎沒有自我意識。1977年,那時馬克還在繈褓中,卡爾在收音機裏聽了一個節目叫‘怪癖與誇克’,他變得很興奮,大叫道,‘聽啊,海倫!這個人正在說我的行為!’聽到另一個人有這種行為,他真的很興奮。知道這是一種病後,我反而輕鬆了,之前我就感覺不對勁。這種病有個名頭其實是件好事。以前他對這些行為從來都不以為意,也不願談起,但是一旦知道這是什麽病,別人問起我們就可以回答了。僅僅最近幾年他才見了其他得這種病的人,或者去圖雷特綜合征協會。”

圖雷特綜合征就算是現在也在很大程度上不能確診或不為人知,甚至對於從醫人員也是如此。大部分人都是在媒體上看到或讀到相關信息後自我診斷或被朋友和家人診斷得了此病的。事實也的確如此:我認識另一個醫生,他是路易斯安那州的一名外科大夫,他就是被他的一個病人診斷出患有此病的,這個病人此前在菲爾·唐納修的脫口秀上見過一個圖雷特綜合征病人。即使是現在,90%的病人得以確診也是靠那些從媒體上了解到這個病的大眾,而不是靠醫生。而這種媒體宣傳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圖雷特綜合征協會的努力。這個協會在20世紀70年代早期隻有30個成員,但是現在發展到20000多。

不可能的飛行員

周六早上我必須得回紐約了。“天氣好的話我開飛機送你回卡爾加裏。”臨走前一晚貝內特突然說,“你之前有沒有和圖雷特綜合征患者一起坐過飛機啊?”

“我曾經和一個圖雷特綜合征患者坐過獨木舟。”我說,“還和另一個患者一起開車行遍全國,但是坐飛機嘛……”

“你會喜歡的,”貝內特說,“會是新奇的體驗。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既會開飛機還患有圖雷特綜合征的外科大夫。”

黎明醒來時,我發現盡管很冷,天氣還是很不錯的,這讓我忐忑不安。我們開車去布蘭福德的小機場,駕車的這段行程貝內特還是不斷轉向、不時**,我不由想到他開飛機會是什麽樣子。我非常緊張。“在天上就容易多了,不用非走在哪條道路上,也不必時刻把手放在方向盤上。”貝內特說。到了機場,他停好車,打開飛機庫,很自豪地讓我看他的飛機——一架紅白相間的單引擎微型塞斯納·卡蒂諾牌飛機。他將飛機拖到飛機坪上,預熱引擎之前一遍又一遍地檢查、檢查、再檢查。機場上冷極了,還刮著北風。我不耐煩地看著他沒完沒了地檢查,但是心裏越來越放心:如果貝內特強迫性的觀念讓他把一切部件都檢查個三五次,那可就安全多了。對他的外科手術我同樣放心——他的病絲毫沒有減少他準確的直覺和對自由的追求,反而讓他更加一絲不苟、嚴謹精確。

檢查完畢,貝內特像個雜技演員似的躍上飛機,在我往飛機上爬的時候就加速引擎,旋即就升空了。我們向上飛升的時候,太陽從落基山脈東邊冉冉升起,小小的機艙灑滿了淡淡的、金色的陽光。我們升到9000英尺的空中。貝內特又犯老毛病了:抽搐,顫動,到處**,四處敲打,扶眼鏡,捋胡須,時不時碰碰駕駛座。我想,這些小動作還不太礙事,但是如果他症狀大發作呢?如果他想在半空中旋轉飛機或讓飛機跳幾下、翻幾個筋鬥、做360°翻轉,那可怎麽辦?如果他產生縱身出去摸摸螺旋槳的衝動,該怎麽辦?圖雷特綜合征病人總是傾向於被旋轉的東西吸引。我腦中頓時出現了他抽身向前,半個身子探出窗戶,情不自禁地朝我們麵前的螺旋槳撲去的情景。但是他的**和強迫行為一直都很細微,他把手從控製裝置上拿開時飛機也能繼續平穩飛行。謝天謝地!天上沒有固定的道路,飛機就算升高或降低50英尺也沒什麽關係,整個天空任由我們遨遊。

盡管貝內特飛行技術高超,天賦非同一般,但開飛機時還是像個孩子在玩耍,不過也僅限於此了——隻是釋放一下平常在大家麵前抑製或迷失的愛玩的衝動。天空的自由廣闊顯然讓貝內特很開心,他臉上有一種我在地麵上幾乎沒有見過的無憂無慮和孩子氣的表情。飛機還在不斷上升,我們已經飛過頭幾座山峰,那是落基山脈的“排頭兵’;我們身下,正在染黃的鬆林似溪流般向後淌去。我們飛過時離峰頂大約1000英尺或者更高,但我不知道如果是貝內特獨自飛行,他會不會想要隻高出10米甚至幾英寸就飛過山巔——圖雷特綜合征病人有時很迷戀絕處逢生的感覺。在10000英尺高空處,我們飛進了峰頂之間的狹道裏,左邊群山在晨曦照耀下熠熠生輝,右邊山脈則因為背光而陰影濃重。在11000米的高空,我們能看到落基山脈的整個寬度——它離我們僅有55英裏。還能看到廣袤金黃的阿爾伯達農場飛快地向東飛奔而去。貝內特的右胳膊不時在我麵前晃動,手輕輕敲擊擋風玻璃。“看,那是沉積岩!”他隔著窗戶做著手勢說,“它們呈七八十度從海底升起。”他像個老朋友般注視著陡坡上的岩石,對這些山峰、這片陸地如數家珍。山上背陰麵常年被積雪覆蓋,而陽麵則不見雪跡;朝著班夫的方向往西北飛去的路上,還能看到冰河。機艙裏,貝內特還是不停地變動膝蓋的位置,使之恰好在飛機控製裝置下麵嚴格對稱。

飛了40分鍾後,我們到了阿爾伯達,海伍德河在下方蜿蜒流淌。我們邊向正北飛邊開始朝著卡爾加裏緩緩降落,落基山最後幾個低矮的山坡因為山上的白楊而閃閃發光。此時飛機更低了,眼前是一片廣袤無垠的田地,長滿了麥子和紫苜蓿,還有農田、農場和富饒的牧場,仍然到處聳立著已經變成金黃色的白楊。星羅棋布的田地遠處,卡爾加裏的高樓從平原之上“異軍突起”。

突然,無線電嚓嚓作響,裏麵說:一架大型俄羅斯運輸機即將著陸,因整修而關閉的主跑道會很快開放。而讚比亞航空公司的另一架大型飛機也要降落。全球各地的飛機一般都是因為特殊情況和飛機維修而停降在卡爾加裏。據貝內特說,卡爾加裏的設備在北美數一數二。在機場這片繁忙之中,貝內特用無線電報告了我們的位置和情況。一架15英尺長的卡蒂諾飛機,上麵載有一名圖雷特綜合征患者和他的神經專科醫生。這立即得到回應,好像他開的是架波音747。無線電裏的指示詳盡全麵,給我們很大幫助。在這裏,所有飛機和飛行員都一視同仁。這裏也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世界:有自己的語言、密碼、秘密和規矩。很顯然,貝內特是這個世界的一員:當他駛進機場時,機場空中交通管製員認出了他,並熱情地向他打招呼。

他又是突然敏捷地從機艙跳出來,一貫的“圖雷特綜合征作風”,讓人為他捏一把汗。我則是慢慢地像常人那樣下了飛機。他下去後就開始和飛機坪上兩個體格魁梧的年輕人聊起來,這兩個人是兄弟倆,一個叫凱文,一個叫查克,都是落基山一帶第四代飛行員。他們很熟悉貝內特。“他是我們中的一員,”查克對我說,“他正常得很啊。圖雷特綜合征?這是什麽鬼東西?他可是個好人,也是個好飛行員。”

貝內特和他的飛行員朋友神侃一番,然後申請返回布蘭福德的飛行許可。他立即就要返回,11點他還得和護士科談話,這次的主題不是外科手術而是圖雷特綜合征。他的小飛機加滿油準備返航了。我們擁抱道別,然後我朝飛往紐約的班機走去。我邊走邊回頭看了看他:隻見貝內特早已進了飛機,滑出主跑道,飛上天空,速度很快,伴著一陣風,不一會兒就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