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外科醫生的完美生活(2)

過去的17年,他在加拿大西部一個個彼此分離的小社區行醫。開始的12年是在一個小鎮做全科大夫,然後,在5年前,他越來越希望門前能夠有山、有村莊、有湖,於是他搬來了布蘭福德。“就是我現在住的地方。我從未想過要離開這兒。”他說。他告訴我,布蘭福德給他的感覺恰如其分:這兒的人熱情但不過於親密,彼此保持一定距離,有一種天生的教養和端莊。學校很不錯,有社區大學、戲院和書店(海倫就開著一家書店)。這個地方的人仍然對戶外和原野有強烈的喜愛,人們經常外出捕魚打獵。貝內特則更喜歡徒步旅行、爬山和越野滑雪。

貝內特剛來布蘭福德的時候,覺得自己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質疑。“一個不時**的外科醫生!誰需要他?誰知道會發生什麽事?”起初沒有病人前來診治,他也不知道是否能在這兒站住腳,但他逐漸贏得了鎮上人的好感和尊重,接診開始多了起來。起初害怕他、不信任他的同事們也都慢慢相信並接納了他,並且使他完全融入了醫生的圈子。我們回家時天色已晚,布蘭福德鎮上已經是燈光璀璨。最後貝內特說道:“明天來醫院吧。我們7點半開會,然後我會巡診病人。周五我有手術,你可以消毒後在旁邊看我做手術。”

那晚我在貝內特家的地下室睡得很熟,但是早上很早就被隔壁遊戲室裏一陣奇怪的呼呼聲吵醒了。半睡半醒的我透過遊戲室門上半透明的玻璃嵌板似乎看到了機車運行——一個巨大的呼呼作響的輪子不停地轉,噴著煙霧,偶爾房間還有像貓頭鷹般的聲音發出。我迷惑地推開門,偷偷走了進去,隻見貝內特上身,一邊平靜地吸煙鬥,一邊賣力地踩一輛運動自行車的踏板,麵前有一本病理學書。我注意到書攤開在纖維神經瘤那一章。這就是他每天早上一成不變的安排——蹬半小時自行車,抽著他最愛的煙鬥,麵前攤開一本與今天工作有關的病理學或外科手術方麵的書。煙鬥和有節奏的運動能使他情緒平靜,他沒有**,也沒有強迫行為,最多就是發出像貓頭鷹似的聲音(他似乎正在想象自己是大草原上的火車)。閱讀使他平靜下來,不再出現經常產生的強迫行為和觀念了。

但隻要有節奏的蹬車停下來,**和強迫行為就會馬上卷土重來。他不斷戳自己平整的肚子,還念念有詞,“胖子、胖子、胖子……胖子、胖子、胖子……胖子、胖子、胖子”,然後會讓人費解地說:“太胖了,太胖了,四分之一的大。”(有時候他也會省掉“大”不說。)

我問:“這是什麽意思?”

他說:“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醜陋(Hideous)’這個詞是怎麽跑到我腦子裏來的。兩年前的一天,這個詞突然就蹦到我腦中了。早晚有一天它會消失,另一個詞會取而代之。我說它說得太多的時候,就會把它說成‘gideous’。我也不知道這個詞是什麽意思,吸引我的常常隻是讀音。任何奇怪的發音和名字都可能在我嘴裏自動重複,我是不自覺地、被動地念這些單詞。一連兩三個月??都會念叨同一個詞,然後某天早上,這個詞走了,另一個詞又來了。”知道貝內特喜好奇怪的單詞和發音後,他的兩個兒子一直很留意這類奇怪的名字——那些是說英語的人聽起來會覺得奇怪的名字,其中大部分都是外國人名。他們通過論文、書籍、廣播、電視搜集,當發現一個“有趣的”名字時,就會寫進其保存的一份名單中。談起這份名單,貝內特說:“這是這個家裏最珍貴的東西。”他稱裏麵每個字都如同“糖果般的心靈”。

名單是6年前開始搜集的,最初的名字叫做“奧金加·奧廷加”,這個詞押韻法特別,也曾讓貝內特自動重複過。現在這份名單已包含了200多個名字。其中,有22個是屬於“當下的”,即容易在目前的任何時候被想起,並在內心不斷重複、品味再三。22個人名中,“斯雷維克·J.赫克”這個名字是最早被記錄下的——那是海倫就讀的薩斯喀徹溫大學的一名產業關係專業教授的名字。1974年貝內特就開始自動重複這個名字了,一直到現在,過去的17年中沒有要停止的跡象。而大部分詞都隻是持續幾個月。有些名字如鮑裏斯·布朗克,弗洛伊德·弗雷克,莫裏斯·古克,路波爾·J.新克,都是“來勢洶洶”但“去也匆匆”。這些能夠自動重複的名字,如伊爾波頓·A.梯圖,班巴魯·邁多,都具有美妙動聽、多音節押韻的特點。“語言模仿”使發音僵化、積重難返,它將“異物”性或“回聲”性的刺激保存在大腦中,就像移植進去一樣,使之保持一種與別的刺激不相容的存在方式。正如貝內特所言,僅僅是單詞的發音和節奏移植進了他的大腦,而這些詞的由來、意義和相關詞匯都與他無關(這與他將人名也以抽搐的方式銘記很相似)。

“和數字強迫症類似,我現在做任何事都要按三步或五步的步驟,但是就在幾個月前還是按四步或七步做呢。然後一天早上我醒了,四步/七步的要求不再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三步/五步原則。就好像一個循環啟動了,另一個關閉了,但這似乎與我無關。”貝內特說。

總是那些稀奇古怪、不同尋常或滑稽有趣的東西吸引圖雷特綜合征患者的耳朵和眼睛,並激發他們將其細化,進而模仿。米格和芬多1902年的自傳對此有很好的表述:

我一直都感到自己偏好模仿。任何人稀奇的姿勢或奇特的態度都是個信號,指引我立即嚐試著去重複它,現在依然如此。同樣,無論是詞、短語、發音還是語調,我都會很快將其獨特的地方模仿出來。

我13歲的時候看到過一個人,用眼睛和嘴巴做出滑稽的鬼臉,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沒停止過做同一動作,直到我能準確無誤地模仿。一連幾個月我都不由自主地不斷重複那個老人的鬼臉。不久我就出現了**症狀。

7點25分我們駕車進了城。雖然隻需5分鍾就能到醫院,但我們到那兒用時遠多於平常,因為貝內特不經意間“遠近聞名”了——幾個禮拜之前他被一家雜誌社采訪過,文章剛剛登出來。每個人都嬉笑著嘲弄他,貝內特有點尷尬,但他對此並不生氣:“我再也不會被人遺忘了,我將成為風雲人物。”在醫院公共休息室,顯然貝內特和同事相處很自在。讓人驚訝的是,他可以毫不拘束地對同事們做一些圖雷特綜合征常有的小動作,比如用手指輕輕觸摸或敲打他們,還有兩次他和別人坐在沙發上,他突然扭過身,用腳指頭輕叩同事的肩膀——這種行為我在其他患者身上也見過。初次見麵時,貝內特對他的病諱莫如深,隱瞞或淡化了他的病情,直到和這些人熟悉了,他才不再避諱,無所顧忌。他告訴我他剛開始在醫院工作時,會查看四周,確定沒人看到他時才會在走廊裏蹦跳,而現在他要是這麽跳,沒有人會多看一眼。

病人醫生

在公共休息室的談話就像其他任何醫院中常見的景象:醫生們在一起談自己遇到的不尋常的病例。貝內特半蜷著身子躺在地板上,一隻腳翹向空中,向我描繪一個不尋常的纖維神經瘤病人——一個最近他做過手術的年輕男人。他反常的行為和正常的談話形成鮮明對比。整個場景有點怪異,但是顯然大家已經司空見慣了,因而沒有人大驚小怪,這再也引不起大家一點點注意了。但是外人看了肯定會驚訝不已。

喝了咖啡、吃了鬆餅後,我們去外科門診部,那兒有6個病人在等貝內特診治。第一位是班夫來的導遊,穿著格子襯衫、緊身牛仔褲,戴著牛仔帽,打扮很西部。他騎馬時從馬背上滾了下來,得了巨型胰腺假囊腫。貝內特詢問他的病情,這個人說腫塊正在變小。他輕輕地對其腹部隆起的腫塊進行了觸診,然後去察看了一下放射科醫生拍的片子,片子也表明腫塊在變小。他回來安慰病人:“腫塊在變小。因為它情況很好,正在自己收縮,所以你完全不用手術了。你可以回去騎馬了。一個月以後再回來複診。”這個導遊很開心,踏著輕快的步子走了。後來我和放射科醫生談過話,那個醫生說:“貝內特不僅是個醫病高手,還是我見過的最有同情心的外科大夫。”

下一個病人是個壯實的女人,她臀部長了個胎記瘤,需要一定程度的切除。貝內特戴上了消過毒的手套,但無菌區的限製似乎激發了他的病:他已經消過毒的戴著手套的右手會突然伸向左胳膊沒戴手套、也沒清洗過的有點髒的部分。病人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我在想她究竟怎麽看待貝內特古怪的抽搐和手突然的抖動呢?她本應該很震驚,但她沒有,也許她的家庭醫生已經讓她做好思想準備了,他一定對她說:“你需要一個小手術,我推薦貝內特醫生,他是個很棒的外科大夫。我還得告訴你他有時會做一些奇怪的舉動或發出奇怪的聲音,因為他得了一種叫圖雷特綜合征的病。但是別擔心,這沒有關係,不會影響他的手術。”

現在,“準備活動”結束了,貝內特開始認真工作了。他先用消過毒的碘酒擦拭患者臀部,然後為其局部麻醉,在這過程中雙手操作相當穩當。但是動作的節奏一被打斷片刻,他就會再要些局部麻醉劑,護士就會拿出小瓶為他把注射器填滿,這期間他就又會產生**,想要觸摸什麽似的。護士對之泰然自若,她以前就見過貝內特這樣,也知道他不會真的**而把手套弄髒。之後,他雙手穩穩地在腫瘤上距離每邊都是一英寸的地方切了一個橢圓形的切口,然後在40秒之內就把它拿掉了,清理出一大堆巴西堅果狀的脂肪和外皮。然後,他告訴大家“切掉了”,接著,他又非常迅速而靈活地縫合傷口,並在每一針尼龍線的針腳處都打上五個勻稱的結。病人扭過身子看著他縫合傷口,打趣道:“你在家包攬了所有的針線活兒嗎?”

貝內特大笑:“是啊,除了縫襪子,針線活兒都是我幹。不過這年頭我家沒人補襪子了。”

她又看了一眼,讚歎道:“你的縫紉技術真不錯!”

整個手術不到三分鍾就結束了,貝內特喊道:“結束了!這就是我們取出來的。”他把取出的那團肉給她看。

“啊!”她驚叫起來,嚇得渾身一抖,“別給我看,但是無論如何也要謝謝你!”

從頭至尾一切看起來都相當專業,除了他的**和要摸東西的衝動之外,看不出來貝內特有圖雷特綜合征,但是我不能理解貝內特把切除的腫瘤拿給病人看這一行為。一個人可能會給病人看膽結石,但是怎麽會給別人看一團血淋淋的醜陋的脂肪和肉呢?很顯然,病人不想看,但是貝內特想讓她看。我很想知道這種衝動是否也是圖雷特綜合征要求嚴謹精確的一部分表現,是否這也是出於他希望凡事都被看到、都被了解的需要。接下來發生的事也讓我產生相同想法。當時他要把一個T型管插進一個老婦人的膽管,他揮舞著那個管子,竭盡全力向老人詳盡解釋原理,老人說道:“我不想知道這些,快點兒接著插吧。”

眼前是充滿了強迫性的圖雷特綜合征患者貝內特呢,還是在解剖學講座上的教授貝內特(他每周在卡爾加裏進行解剖學講座)?這僅僅是他小心和憂慮的表現嗎?也許他想象中所有病人都和他一樣有好奇心,喜歡細節?無疑有些病人會這樣,但顯然眼前這些病人並非如此。

接下來還得給冗長的門診名單上的病人看病。貝內特很明顯是個受歡迎的外科大夫,他快速靈活地為每一位病人看病或手術,精神專注,病人一看就知道他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他們忘了剛才醫生還有別的病人,自己還在候診;也忘了現在還有別人仍然在等;他們就是覺得對貝內特來說,自己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病人。

我一直在想,這位外科醫生的生活如此愉快而真實,和他人,尤其是門診病人的關係如此友好而直接。這種即時的關係、即時的工作、即時的結果、即時的滿足,要比內科醫生特別是神經學專家(像我)的情形要直接得多。我想到了我的媽媽,她也曾如此享受過作為一名外科醫生的生活;我也想到了自己曾那麽喜歡坐在她的外科門診候診隊列中。我自己不可能成為一個外科醫生了,因為在這方麵我笨得不可救藥,不過我早在孩童時期就開始熱愛外科醫生的生活,喜歡看外科醫生工作。先前這種熱愛、這種愉快幾乎忘卻了,但是在我觀察貝內特和他的病人時卻又強烈地回憶起來了。這使我不僅僅隻想成為一名旁觀者,而是想要做些什麽:比如幫忙拿著牽引器,或以某種方式參與手術。

貝內特最後一個病人是位年輕的機械師,他得了巨型神經纖維瘤——一種有時會癌變的異常疾病,患病後會產生巨大的褐色腫塊,從皮膚表皮突起,整個人看上去極為古怪。他的胸前長出一團巨大的像圍裙那樣的東西,大到他可以把它向上抬蓋住腦袋,重到讓他身體總是向前傾。幾周前貝內特用高超的技術把這個腫塊摘除了,那可是個大手術。現在他正在檢查另一個從肩膀長出的大腫塊和腹股溝及腋下褐色的下垂的腫瘤。我很欣慰他沒有在手術拆線時發病說出“醜陋”(那是他經常**著說的一個詞),我擔心這個詞一旦大聲說出會造成不良後果,盡管其實沒什麽,它就是貝內特平常的口頭禪而已。慶幸的是貝內特沒說“醜陋”,也沒說其他的口頭禪,直到他檢查患者背部下垂物時,不小心說出了“醜……”,但是這個詞的尾音被他機智地略去了。後來我了解到這並非有意的克製,因為對這些口頭禪貝內特並沒有外顯記憶,因而也就談不上有意識的控製,在我看來,如果不是意識那就一定是他身處工作時潛意識中的關懷和智慧在發揮作用。“多好的年輕人,”我們往外走時貝內特說,“雖然生了這樣的病也不會自慚形穢,而是開朗活潑,性格很好。大多數得了這病的人都會自我封閉的。”我不自覺地想到,其實這話放在他自己身上也很合適。很多圖雷特綜合征病人都會極度痛苦、自慚形穢、行為退縮繼而封閉自己,但是貝內特沒有。他與之抗爭,最終挺過來了,勇敢地麵對人生、麵對人群、麵對外人看來他不可能勝任的工作。我想,他所有的病人都能感受到這一點,這也是他們如此信任他的一個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