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外科醫生的完美生活(1)

每個種族、每種文化和每個社會階層都有圖雷特綜合征患者。一旦得了這種病,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來。早在大約2000年前,卡帕多西亞的阿勒特奧斯就記載了這種病的症狀:吠叫、**、扮鬼臉、做奇怪的姿勢、不受意識控製的咒罵和口出穢語等。但是直到1885年,一位名叫喬治·吉爾斯·德·拉·圖雷特的年輕神經病學家——他是夏科的弟子,也是弗洛伊德的朋友,整合了曆史上相關的記載和對自己一些病人的觀察,才在臨床上界定了圖雷特綜合征。按他的描述,該綜合征最明顯的症狀是抽搐**,此外還有對他人言語行為無意識的模仿或重複(醫學上稱之為“語言模仿”和“動作模仿”),無意識、強迫性的咒罵或穢語(醫學上稱之為穢語症)。有些病人盡管很苦惱,但是卻表現出讓人費解的毫不在乎的樣子;有的則想讓自己看起來與眾不同,經常措辭詼諧,偶爾還如同做夢般產生幻想;有的則表現出極衝動、好刺激的一麵,不斷挑戰自己的身體和社會;有的“不斷探索”周圍的事物,一刻也不安寧,看到什麽都要衝過去聞一聞,或者突然把東西扔出去;也有的病人表現得非常刻板,強迫症狀嚴重——總之沒有哪兩個病人的表現是完全一樣的。

每一個這種精神疾病的患者都會表現出“兩麵性”——“它”有獨立的意願、需求和局限。對圖雷特綜合征而言,這個“它”表現出明顯的強迫行為,還有經常性的衝動。病人被這個“它”驅使著做這做那,違背本人意誌而遵從“它”的意誌。在這些意誌的糾結中,個體產生矛盾,不斷妥協,最終與“它”“沆瀣一氣”。因此,“走火入魔”不僅是對圖雷特綜合征這樣的衝動控製障礙的形象比喻,同時也是一個事實。毫無疑問,在中世紀,這種病有時完全被視為“走火入魔”。圖雷特本人對這種走火入魔現象很著迷,還寫過一個劇本,描寫中世紀法國盧丹流行的一種有類似表現的傳染病。

但是疾病和自我、“主體我”和“它”的關係在圖雷特綜合征中特別複雜,尤其是這種病在兒童早期就已表現,又伴隨成長千方百計與之糾纏。圖雷特綜合征和自我互相影響、互相補充,最終就像老夫老妻那樣水乳交融。這種關係常常具有毀滅性,但是也可以產生創造性,能使一些非同尋常有時甚至是令人吃驚的行為更迅速而自發地展現,並且使人更具備相應的能力。因而,就其強迫性而言,圖雷特綜合征也可以被創造性地利用。

然而在圖雷特綜合征被界定後的一些年裏,它傾向於被視為品行疾病而不是器質性病變,即人們認為這種病是惡作劇或意誌薄弱的表現,需要通過培養病人的意誌進行治療。自20世紀20年代至60年代,該病又傾向於被視為精神疾病,通過心理分析或心理療法予以治療,但是這也被證明是無效的。到20世紀60年代早期,隨著實驗證明氟呱啶醇能夠顯著抑製該病症,人們對這種病的看法立即轉變:它被視為一種化學疾病,是神經遞質和多巴胺失衡的結果。但是所有這些觀點都是片麵的,過於簡單,都沒能客觀說明圖雷特綜合征形成的全部原因。生物論、心理論或是道德社會論都是不夠的,看待這種病不僅要同時從這三種觀點出發,還要從內在和存在的觀點,從患者自身的角度看問題。內外兼具的描述才能涵蓋一切,因而二者必須相結合。

人們會想,很多職業不會導致這種**不止、強迫性行為、舉止怪異又嘩眾取寵的病人,但似乎不是這麽回事。圖雷特綜合征發病率大約是千分之一,事實上社會各階層都有這種病人,也不乏病情嚴重者,像作家、數學家、音樂家、演員、電台DJ、建築工人、社會工作者、技工、運動員等。人們可能會想,有些人是絕不可能患這種病的,從事複雜精確的工作和要求沉著冷靜的外科醫生也許最不可能。不久之前我也這樣想,但是,聽起來有些荒謬,我已經認識五個患有圖雷特綜合征的外科醫生了。

患病的醫生

第一次見卡爾·貝內特醫生,是在波士頓召開的圖雷特綜合征學術大會上。他50歲左右,中等身材,棕色的胡須有點灰白,身著深色西服,顯得很是莊重。但他的表現卻讓人大跌眼鏡,因為他時而好像要衝出去,時而摸摸地板,時而又跳起來,還會不時地**。見他動作如此怪異但又顯得如此高貴鎮定,我很震驚。當我對他的職業選擇表示懷疑時,他邀請我參觀他位於不列顛哥倫比亞省布蘭福德的住所和工作的醫院,陪他巡視病人,看他消毒後動手術的全過程。四個月過去了,已是10月初,我乘飛機飛往布蘭福德,內心充滿了好奇和期待。貝內特醫生到機場接我,向我問候,但那是一種奇怪的問候——一個箭步伴隨著**迎上來,歡迎的姿勢帶有圖雷特綜合征的特點。他一把奪過我的箱子,領我去取車。他走路的方式十分古怪,不時地快速跳躍——大概每十五步就要跳一下,還會突然間伸手摸地麵,就好像要撿什麽東西。

布蘭福德像一首田園詩,安然偎依著不列顛哥倫比亞東南部的落基山脈,北麵是班夫(加拿大阿爾伯達省西南部的一個城鎮,位於路易斯湖附近的落基山脈,是著名的冬季休假勝地和山脈)及周邊山脈,南邊是蒙大拿州和愛荷華州。它與世無爭、物產豐富,四周山脈、冰河、湖泊環繞。貝內特本人對地理和地質學興趣盎然,幾年前還在行醫期間抽了一年時間到維多利亞大學學習了這兩門課程。他邊開車邊指認沿途的冰磧石、地層和其他構造,因而那些起初在我眼中僅僅是一處田園風景的事物變得充滿了曆史感和靈性,變成了無限靈動的地質風光。如此敏銳強烈地關注每一細節、如此堅持深入看問題、如此的判斷和分析,都是不安分、愛質疑的圖雷特綜合征患者的思維特點。可以說,這正是這種病特有的強迫症、固執思維、反複說話和喜觸摸傾向的表現。

確實,不論何時,隻要貝內特的注意力和興趣被幹擾,他就會立即表現出**和重複動作,特別是強迫性地捋胡子和扶眼鏡。他的胡子一直都很平整並且被修成對稱形狀,眼鏡也非得是戴正的。他會用不斷**著的手指扶眼鏡,直到不管是從哪個方向看眼鏡都戴在臉的中心為止。偶爾他的右胳膊會猛伸出去;兩個食指會強迫性地摸擋風玻璃(按他的說法“就連摸的動作也要是對稱的”);方向盤轉動時膝蓋會突然挪動(“方向盤轉動時我一定得重新保持膝蓋對稱,膝蓋必須得精確地放在中央”);還會突然以一種完全不像自己的音調發出尖叫聲,聽起來像在說“嗨,帕蒂”、“嗨”,在一些情況下還像是“醜陋”這個詞的發音(我後來得知帕蒂是他的一個前女友,如今她的名字以一種抽搐的方式被銘記在心)。

直到我們到鎮上,因為紅燈被迫暫時停住,他的全部症狀才顯示出來。紅綠燈沒有讓貝內特生氣,因為我們一點兒也不趕時間,但是這打斷了行車,打亂了他運動的節奏和快速流暢的動作,這足以影響人大腦的活動了,這種轉變非常突然:前一分鍾動作還如此流暢,後一分鍾一切都被破壞了,周圍充滿嘈雜和喧鬧(這才讓他顯露病症)。其實,當貝內特流暢駕駛時,你不會覺得他正在壓抑圖雷特綜合征,隻是因為他大腦思維的活動方式與別人完全不同。

幾分鍾之後我們到了他家,那是一所迷人而有特色的房子,帶有一座野趣十足的花園。房子坐落在山上,能夠俯瞰整個城鎮。貝內特的狗長得很像狼,有一雙奇怪的蒼白的眼睛。在我們的車駛進來時,它們吠叫著,邊搖尾巴邊跳躍著朝我們奔過來。我們下車時,貝內特喊道:“嗨,狗狗們!”音調就像他說“嗨,帕蒂”那樣高而急促,但是聽著很古怪,像什麽東西碎了一般。他拍拍它們的頭——那是一種抽搐性的拍打,每隻狗都被拍了五下,動作一絲不苟,猛烈而整齊。貝內特說:“它們都是大型犬,血統一半來自愛斯基摩犬,一半來自阿拉斯加雪橇犬。我買了兩隻,這樣它們可以互相做伴,能一起玩,一起睡覺,一起打獵——可以一起做任何事。”我暗想,除此之外還可以一起被他撫摸。他之所以買兩條狗難道也部分緣於其追求對稱的強迫性行為嗎?聽到狗叫,他的兩個兒子也跑了出來,他們大約十三四歲,長得很帥氣。我突然想,貝內特可能會用圖雷特式的語調喊“嗨,孩子們”,然後也整齊地輕拍他們的頭,但他沒有,而是逐個向我介紹兩個兒子——馬克和戴維。隨後我們走進房子,他向我介紹了他的妻子海倫,她正忙著為大家準備下午茶。

我們坐在桌邊時,貝內特不停地因為想要不自覺地摸頭頂上方的玻璃燈罩而分心。他用兩根食指的指甲輕敲玻璃??發出一種尖銳的、音樂般的“哢嗒”聲,聽上去短促而整齊。一會兒工夫,他已經是第三次強迫性地**和敲出“哢嗒”聲了,並且似乎無法停止。他非得這樣嗎?他非得坐在那兒嗎?

我問:“如果夠不到燈罩,你還會敲打它嗎?”

他說:“不會。這完全取決於我坐在哪兒,完全取決於周圍環境。例如,現在坐在這兒,我就沒有去摸那邊磚牆的衝動,但如果能摸得到,我可能就會摸上百次。”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到了那麵牆,由於他的觸摸和猛戳,牆已經像月球表麵一樣凹凸不平。牆後麵是冰箱門,也是坑坑窪窪、破損不堪,就像受過隕石或發射物撞擊。“是的,”貝內特順著我的視線看去,說,“我突然激怒時就會扔東西,熨鬥、麵棍、平底鍋……什麽都扔。”我默不作聲,琢磨著他的話。他的話讓我認識到了他憂鬱而暴力的另一麵,這與此時坐在我麵前的和善安靜的男人似乎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問:“既然燈幹擾了你,你為什麽坐得離它那麽近?”

他說:“當然,燈是幹擾了我,但它也激發了我,我喜歡那種哢嗒聲。不過燈確實讓我極嚴重地分心。我在飯廳不能學習,不得不回書房,這樣就摸不到它了。”

圖雷特綜合征患者的個人空間意識和自我意識異於常人,這兩種意識都與別的事物和人相聯係。我認識很多這樣的病人,他們總是無法忍受安安靜靜坐在飯店裏而不去觸摸遠處的人,他們總想不由自主地**著奔向別人。如果對方就在他身後,那麽這種不自覺的力量會更大。因此,很多患者更喜歡角落,這樣既和他人相安無事,也沒有人在自己身後。有時駕車也會出現類似問題。駕車時,他們可能會感到其他車離得太近或正在逼近,甚至感到它們突然朝自己逼近——其實在常人看來車距很正常。但違反常理的是,他們不但不躲閃,反而會被別的車吸引過去,逐漸向其靠近——不過他們能夠意識到這一點,而且反應也很快,因此通常能夠避免車禍的發生(這種幻想和衝動源於個人對空間位置感覺的異常,偶爾見於帕金森病患者身上)。

貝內特的另一症狀是慢慢地、幾乎是不自覺地點著腳在地板上畫圈,這與那種突然產生的衝動或強迫性觸摸截然不同。我問他時,他說:“對我來說,這好像是本能,就像狗要標識出自己的地盤,我覺得我骨子裏也是如此。我想這種行為是原始的、未有人類之前就存在的。可能我們大家都有,隻是自己不知道而已。但是患有圖雷特綜合征的病人卻表現出了這些原始的行為。”

有時貝內特稱圖雷特綜合征為“抑製解除疾病”。他說他們的一些念頭並非不同尋常,人人都可能產生過,但是被常規禁止。但對他來說這種念頭揮之不去,經常突然就強迫性地爆發了,沒有經過他的同意,也非他所願。貝內特說,天氣晴好時他想出去在太陽下曬成古銅色,這種想法也已根深蒂固了,當他在醫院診治病人時會突然不由自主地說出來。“護士說‘瓊斯先生肚子疼’,我卻會看著窗外說‘古銅色的光,古銅色的光’,一個早上會說上五百遍。病房裏的人一定聽見了——他們不可能聽不見,但我猜他們沒在意這個或者覺得沒關係。”

有時圖雷特綜合征症狀表現為強迫性思維和焦慮。“如果我擔心什麽事,”我們坐在桌旁時貝內特告訴我,“比如,我聽到一個關於孩子受傷的故事,就會走過去敲著牆說,‘我希望這別發生在我孩子身上’。”幾天後我親眼目睹了這種情況。電視新聞報道了一名失蹤兒童,這讓貝內特沮喪而又焦慮。他立即開始扶眼鏡(上下左右,上下左右……),怒氣衝衝地調整、再調整。他發出像貓頭鷹那樣的“咕咕”聲,低聲喃喃自語:“戴維,戴維,他還好嗎?”然後衝出房間去確認這一點。這一過程中我看到了他高度的焦慮和過度的關心,提起任何失蹤或受傷兒童他都會立即警覺,並馬上聯想到自己和自己的孩子身上,然後就疑神疑鬼,要立即去確認。

戀上多音節

喝完茶,我和貝內特出去散步,路過一處小果園,果園長著很多蘋果,誘人的果實掛滿枝頭。我們一路上山,到高處俯瞰全鎮,溫和的愛斯基摩犬圍繞著我們歡呼雀躍。我們一邊走,他一邊告訴我生活中的一些事。他不知道家裏有沒有人得過圖雷特綜合征,因為他是個養子。大概7歲時他就發病了。“我從小在多倫多長大,戴著眼鏡,套著牙箍,還不時**。這真是致命打擊。所以我刻意和別人保持距離,總是獨來獨往。我會獨自走很遠的路。和馬克截然相反,從來沒有朋友打電話給我。”這種獨來獨往的生活使他變得更加堅韌,讓他產生獨立感和自我滿足感。他心靈手巧,喜歡探索自然事物的結構,比如岩石如何形成,植物如何生長,動物如何移動,肌肉是怎樣保持平衡又是怎樣撕裂的,身體是如何組合在一起的等等。他很早就決定要成為一名外科醫生。

他說,他是自然而然學解剖學的,不過在醫學院過得很艱難。這不僅僅因為他越來越顯著的**和觸摸症狀,還因為一些奇怪的習慣大大妨礙了閱讀行為。“每一行我都得讀很多遍,”貝內特說,“我不得不把每一段話都排成一行,使視野中上下左右都很對稱。”不僅每段有時甚至每行都要重排,他還苦惱於自己不斷要求音節單詞平衡、標點符號對稱,不斷核對某個字母出現的頻率,不斷對著自己重複單詞、詞組或每一行文字。這些都使輕鬆流暢的閱讀變成了奢求。這些問題現在仍然困擾著他,讓他不能快速瀏覽抓住要點,也不能享受美妙的文章、故事和詩歌,但這也逼著他去讀關於帕金森症的書籍,將醫學課本爛熟於心。

醫學院畢業後,他對遙遠的地方特別是北極的濃厚興趣得到了盡情的釋放(他去了很多地方):他在北極西部地區、育空河一帶做一名全科大夫,還在環北極洲的破冰船上工作。他有一種天賦,能與一起共事的愛斯基摩人親密相處,也成了極地醫學方麵的專家。1968年結婚時他28歲,和妻子周遊世界並實現了少年時代登上乞力馬紮羅山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