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這拉不著活欠著車份兒,你還‘打車’?”

“對了,今天晚上早點兒回來,兒子放暑假了,剛來了電話,晚上回家,給他做點兒好吃的,你得弄菜。”

聽說在重慶上大學的兒子今天要回來,程顯祖心裏挺高興,老婆讓他弄飯,心裏又煩:“我不是說了嗎,幹上這個就顧不了家了,你怎麽還指著我?”

“開出租的都不吃飯了?你甭找借口,早點兒回來!”大芹看來不買賬。

放下電話,程顯祖開始用眼睛來回地看著,說來也怪,竟然一個“打車”的都沒有。拐到燕莎商城他心裏想,不行還真回家了,拉不著活跑空車廢油。正想著,路邊看見一個洋女人招手,程顯祖趕緊靠了邊。洋女人上了車,一股子香水加狐臭味兒熏得程顯祖直想吐。

洋娘們兒不會說中國話,上了車就拿出個紙條,程顯祖接過一看,上邊寫著“建國飯店”,順著三環路一會兒到了飯店門口,看看計價器,顯示十二元。程顯祖指了指計價器給她看,誰知道那娘們兒晃著一腦袋黃頭發說:“NO!”說完扔下十塊錢轉身下了車。程顯祖想了半天才明白,按路程算,從燕莎到建國飯店也就是十塊錢,路上有點兒堵車,計價器是按照時間計費的,所以成了十二塊。看來她是經常“打車”心裏有數。程顯祖想到,別看她不會說中國話,對中國的事兒還挺熟。

外國娘們兒下了車,接著就上來一個三十多歲的時髦女人要上西苑飯店。上了車就說:“走二環。”程顯祖知道,她特意囑咐就是為了怕繞道。看來又是一個不省油兒的。

車開了起來,那女人要求打開空調。程顯祖打開了空調,一股塵土從出風口噴了出來,因為車有段時間不開了,空調管道沒有清理。

“什麽車啊?”女人一邊用手擋著臉一邊說。

“對不起,這車我剛接手,還沒清理呢,要不咱們關上空調開開窗戶得了。”程顯祖商量道。

女人一臉不樂意地說:“靠邊兒,我打別的車了,你這車沒法兒坐。”說著話下了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女人下了車,一個巡警騎著摩托車走了過來,招手叫程顯祖下來。

“在哪呀就停車,沒看見這有禁止停車的標誌嗎?”警察說。

“坐車的人非要在這下。”

“她讓你在這停,她給你交罰款哪?”

“我今兒頭一天上路,還沒掙著錢呢,上午就罰了我一回了,你抬抬手兒吧。”

“甭對付,違反交通標誌,隨意停車,罰款一百元。”警察並不考慮他的話,一抬手撕了一張罰款單。

上午罰了二百,拉了個客人還沒給錢,下午好容易拉了十塊錢,還跑了一個活,又來了一百的罰款,程顯祖真想抽自己嘴巴,我幹這倒黴差事幹嗎?回家!

程顯祖開著車回到家,天已經黑了,院子的廚房裏大芹正忙活飯菜,不時傳出一股子香味。盡管今天的經曆叫程顯祖十分鬱悶,想到兒子回來了,心裏還是很高興。

程顯祖還沒進屋,兒子程楠從屋裏跑了出來喊道:“老爸!”

“兒子,什麽時候回來的?”

“下午,我媽去接的我,對了,您應該去接我,您不是‘的哥’了嗎?”

看來兒子已經知道了自己開出租的事,雖然是玩笑,程顯祖聽到“的哥”這個詞還是別扭。

“放桌子,往屋裏端菜,吃飯了!”廚房裏傳出了大芹的聲音。

一家子坐在了桌子前,兒子長高了,也黑了。大芹不住嘴地問著兒子在學校的事,娘倆聊得火熱,程顯祖聽著,不時也插上幾句。老婆想兒子,走了以後哭了好幾回,好容易見到兒子自然是有說不完的話。可是,讓程顯祖覺得不快的是,今天是他頭一次出車,老婆竟然一個字也沒問自己,加上今天的經曆,叫他覺得很不痛快。

“老爸,聽我媽說今天是您第一天幹活,掙了幾百塊錢?”兒子說。

聽了兒子的問話,程顯祖哭笑不得。心裏想,要是把今天不但沒掙錢還叫警察罰了好幾百的事說了,不但掃了團聚的興,老婆聽了還不知道說出什麽來呢。

“今天就是出去修了一下車,轉了轉,沒掙錢。”

“那等吃完了飯,你拉著我們娘倆出去轉轉,我們也享受一下有車的滋味。”大芹說。

“對,您打表,讓我媽給車錢,也讓您開開張。”兒子樂著說。

程顯祖聽了娘倆的話心裏頭越發地不是滋味,他想都沒想地說:“廚子沒有在家做飯的,我開車出去受氣就夠可以的了,我再拉著你們轉悠?”

大芹聽出了這話裏有別的意思就說:“喲,開一出租就這麽大的架子?你要給國務院開車,我們娘倆還得供著你呢?”

程顯祖也覺得自己的話說得有點兒過了頭,便說道:“不是這個意思,今天是不熟悉所以就回來得早點兒,一天不掙錢我就該公司二百多塊,我這心裏急得什麽似的。”

“這麽多?”大芹一聽兩隻眼睛瞪得老大。

“你以為呢?車多活不好拉,再加上坐車的難伺候,警察罰款,堵車,別提了。”程顯祖不想說得太細致。

飯很快就吃完了,兒子說跟同學約好了,晚上要出去玩,老婆給了二百塊錢。孩子興高采烈地走了,剩下兩口子收拾桌子。

屋子收拾利落,大芹說:“這麽說,今天你就該了賬了?”

“嗯!”程顯祖兩隻眼睛盯著電視答應了一聲。

“那你說你幹什麽去呢,你這歲數沒地方要呀?孩子上學還得用錢,我們單位明年就聘崗,我這樣的也是內退的首選,我心裏還沒底呢!”大芹說。

聽見老婆的話,程顯祖知道,她是心疼自己了,可是也是無奈。一個大老爺們兒,怎麽能什麽事都掛在臉上,無形中給老婆壓力,他想起今天的表現有點兒內疚。

“甭怕,有我呢,一回生二回熟,我明天早點兒起,我就不信我掙不著錢!”程顯祖安慰老婆說。

夏天天亮得早,程顯祖比太陽還早就起來了。開車出了胡同口,馬路上還沒有什麽人。程顯祖心裏暗暗地下了決心:北京這麽大,我就不信我掙不到錢。來慶不是說了嗎,幹這行就不能心疼自己。

原來,出租司機跑活也是有自己的經驗的,怎麽能不放空車,怎麽能找不堵車的路。什麽叫“趴活”,什麽叫“掃活”,他們都有什麽特點和利弊,都應該知道。特別是在主要的交通幹線上,例如北京的二三四五環等,攝像頭在哪,那個出口最容易有警察等等。

所謂“趴活”就是在機場、飯店、車站等著客人,有固定的停車場所,排著隊一個一個地來。這樣的好處是,隻要在那等,自然就有活。壞處是,你不知道你碰見什麽樣的活,你也不知道你要等多長時間。因為等候的時間長,好容易拉上個客人,也許隻有幾公裏的路,掙不著錢。

掃活呢,也稱“掃馬路”,也就是老在馬路上跑,好處是能靈活地找活,但也許跑半天也沒人,白白地廢油。所以,有經驗的司機會在不同的時間,根據不同的情況安排這兩種辦法。

程顯祖對這個一無所知,他在路上跑了半天沒趕上一個“打車”的,心裏不免著急起來。自己真的不該幹這個,從昨天就別扭,今天還是沒有起色。

儀表上出現了提示,汽油將告罄。程顯祖才忽然想到,今天早上沒找老婆要錢,這可怎麽辦?按照慣例,車子如果在第一次提醒你的時候,油箱裏的油還夠你跑三十到五十公裏。也就是給你找加油站的機會,如果再次提醒那就可能隨時都有沒油的危險了。

程顯祖想回家一趟,可是已經跑到了三元橋,再回家又怕油箱裏的油不夠,心裏沒有把握。忽然想起了來慶,掏出手機給他打電話,手機接通了可沒人接,想著他是不是在開車,停在路邊等他一會兒,不大時辰,來慶來了電話:“幹嗎呀哥?”

“我車沒油了,我沒帶錢。”

“我看你就不應該幹這個,陰天下雨不知道,兜裏有多少錢還不知道?你在哪呢?”來慶的話裏有埋怨他的意思。

“我在三元橋呢。”

“上四姐那先拿點兒,她那正好也有早點,你吃了再走。”來慶說。

“她能給我嗎?你在哪呢?”程顯祖對來慶的安排有點兒不放心地問。

“沒的說,你提我她準給你,我在別人家裏呢,昨天我就沒回去,你沒往我們家打電話吧?”來慶說話的時候聲音很小。

“正要打呢!”

“祖宗,虧了沒打,你打了我老婆一接我就麻煩了,告訴你,以後有事先打我的手機,手機不開證明我就在家呢,不在家我都開著手機。聽見啦?”

來慶的神神秘秘叫程顯祖很納悶,他不回家在誰家呢?雖然和他是發小兒,還是對他了解得不多。

程顯祖上了車來到了京順路四姐的飯館,裏麵人不多,看來是沒到時候,因為早點準備的情況告訴他,這裏來吃早點的人也不會少。

程顯祖要了碗餛飩、兩個油餅找了個座位坐下,四處看了半天就是沒有四姐的影子,早點快吃完了,還是沒看見她。程顯祖有些著急,那天說相聲的小樂子走了進來。程顯祖看見他點了點頭。小樂子想了半天才想起了程顯祖。

小樂子要了早點坐在程顯祖的對麵,程顯祖問他:“這兒的老板娘怎麽沒看見?”

“睡覺呢。”

“她不盯著這兒?”

“早點是租給別人的,這些人就租她的飯館賣早點,賣完了就走人。”

聽了小樂子的話,程顯祖想,要是這樣,他就是見不到四姐了,因為他不能因為等她在這坐半天呀!

“你找她幹嗎?”小樂子問道。

程顯祖不能說出要找四姐借錢的事,就搖了搖頭說:“沒事,隨便問問。”

“怎麽樣哥們兒,感受如何呢?”小樂子吃完了早點點上煙問道。

“摸不著門兒。”

“得賠倆月錢你就摸著門兒了,等你摸著門兒了,你又嫌掙錢太少了。等掙著錢了,你就有花錢的地方了。”小樂子說完站起來走了。

程顯祖沒聽明白他的話,好在他也不想問清楚,他現在最著急的是,四姐怎麽找。電話響了,程顯祖拿起電話。

“二哥,找著四姐了嗎?”是來慶。

“你淨給我開空頭支票,人家還沒起呢。”程顯祖有點兒生氣地說。

“對了,我把這茬兒忘了,你等會兒,我給她打電話,讓她給你送出來,多拿點兒,我給你找了個裝飾店,把你那車歸置歸置,要不然有活也沒人坐,完了到東郊汽配城找我來。”

過了一會兒,果然四姐睡眼惺忪地走了出來。這回的四姐和程顯祖上回看見的大不一樣了。一腦袋頭發像獅子毛發一樣散著,穿了一身水紅色的睡衣,上衣幾乎就沒係扣子,胸脯在衣服裏麵若隱若現。四姐一手拿著一遝錢,一手夾著煙卷。

“來慶這王八蛋,睡覺都不讓人踏實。”四姐說完了打了一個哈欠。

“四姐,這不怨他,是我沒帶著錢,他讓我先從您這拿,我明天就給您送回來。”程顯祖叫著四姐覺得別扭,眼前的這個女人比自己小得多。

“你給不給的我不怕,我就找來慶要。要說也就是朋友,憑他的人性,我真不能借他錢。這小子吃喝嫖賭,五毒俱全!”

“不會吧,來慶是我發小的哥們兒,我了解他。”對四姐給來慶的評價,程顯祖怎麽也不信,因為畢竟是從小長起來的夥伴兒。

“你了解他的過去,你了解他的現在嗎?老話說得好,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昨天他指不定又在哪個野娘們兒那睡呢。這是兩千塊錢,你數數,我接著睡去了,有空來啊。”四姐說完了話,扔了煙頭轉身走了。

程顯祖拿了錢,按照來慶指點的地方來到東郊汽配城。來慶帶他到了一個裝飾汽車的門臉。看來又是來慶的熟人,張羅得挺熱情。

“二哥,幹脆你把座套也換了吧,你那個要能用,早就叫人扒走了。讓他們給你好好地清理清理,弄利索點兒也好幹,別舍不得花錢。”來慶說道。

“既然到這了就聽你的,我這兩天可淨花錢了。”程顯祖說道。

趁著修車的時間,程顯祖想到四姐說的話就問來慶:“兄弟,我剛才在那飯館聽老板娘說,你昨天睡在哪個野娘們兒那了是怎麽回事?”

來慶聽了說:“你甭聽她胡唚。”

“來慶,出來掙錢本來不容易,別拈花惹草的,還一家子人呢。”

“二哥,幹這行的就跟到窯子差不多,誰也別說誰清白。”來慶說。

來慶的話讓程顯祖摸不著頭腦,來慶為什麽這樣形容這行呢?

“二哥,不是你找我,我是死活不能幫你這個忙。你想想,起得比雞還早,累得比驢還慘,受氣比王八都多,這是人幹的差事嗎?一天十幾個小時窩在方向盤後麵,警察、管兒局(出租汽車管理局)、路況、堵車、沒活,沒有一樣兒不著急的。一年三百六十天,除了三十晚上吃頓餃子,都在馬路上。整天這樣的心情,鐵打的人也得磨亮了。”來慶感慨地說。

“那怎麽辦,總不能看著孩子大人把嘴吊起來,或者真叫老婆養著?”程顯祖說。

“不是我嚇唬你,就我知道的,開著開著車就死在車裏的好幾個了,最年輕的不到四十歲。為什麽呢?勞累加心境。這倒好,公司賠二三十萬塊錢,你一輩子都掙不到,他一下子掙著了。”

“真有這事?”程顯祖聽了嚇了一跳。

“這還蒙你呀!我就想了,我掙了錢把這命搭上,老婆哭兩聲又嫁人了,閨女哭兩聲找男朋友去了,就剩下我一人在骨灰盒裏憋屈了。”

聽了來慶的話,程顯祖想起了四姐說的來慶吃喝嫖賭的說法,看來不是沒根據。

“那也不能掙倆錢都造了呀?”程顯祖想勸勸來慶。

“我造的錢是我自己用性命換來的,比那當官的造別人的錢高尚多了。再說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連錢都沒花過,我這輩子也白來。”來慶說。

程顯祖本來是個不善言辭的人,這個時候他不知道說什麽好。

大概是看出了這點,來慶說:“二哥,這是我的看法兒,大姑娘不嫁人,一個人一個活法兒。我是想了,我掙了錢我不能光受累,我也得對得起我自己,我不是跟你說了嘛,這行到底是怎麽回事,幹上你就知道了。”

車子清理幹淨,又給空調補充了“氟利昂”,看上去真的換了模樣。特別是雪白的座套特別顯眼。

“別聊了二哥,今天抓點兒緊能把車份兒掙出來,不能老賠呀!看見馬路對麵站著的那個了嗎?那就是個‘打車’的。”來慶說。

“你怎麽知道?”程顯祖說。

“連這個都看不出來,你就甭幹了。有在這毒日頭底下站在那賣單兒的嗎?”來慶說完了露出一臉得意的神色。

程顯祖剛要上車,一輛出租飛快地停在了那個“打車”人的跟前。來慶說:“看見了沒有,這就是你必須看出‘打車’人的必要性,要不就沒你什麽事兒了,這幫丫挺的,比兔子跑得都快!”

程顯祖上了車,來慶囑咐道:“上東四環的東方家園去轉轉,那是新樓,沒通公交呢。”

程顯祖按照來慶的指點上了東四環,他開了一下空調,一股涼風吹來很舒服,想到這樣會費油,他又關掉了空調打開了窗子。

東方家園果然是一片很大的樓群,程顯祖把車子停在了路邊打算等個活,點上一根煙抽了起來,從倒車鏡裏他看見一個光頭穿著褐色T恤衫,胳膊刺青的人朝他走了過來,他趕緊掐滅了煙問:“上哪您?”

那人用手重重地拍了一下車頂說:“新上道的吧?”

程顯祖很奇怪,他怎麽能看出我是新手呢?正在疑惑之間那人又說了話:“你看有出租在這趴活兒的嗎?”

程顯祖看了看,果然,路邊除了幾輛車型種類不同的社會車輛以外,真的沒有出租車。

“開出租的都懂這個規矩,這是我們哥們兒的飯碗,你們不能來搶,你肯定是頭一次,就不跟你說了,再來一次,就砸了你的車!”那人說完扭頭走了。

路邊站著幾個人朝這個方向看,顯然是這幾輛車的司機。程顯祖明白了,早聽說有“黑車”(無照運營的非法車輛),黑車的地盤出租是不能去的,為這個不知道內情的人挨打砸車的事他聽說過。看來,來慶還不知道這個地盤已經被人占領了。無奈的他隻有開著車子走人,身後傳來了那幾個人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