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見山是山,見水是水

我們看到的“清清楚楚”的東西,其實並不是事物的真相。

“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隻是山,見水隻是水。大眾,這三般見解,是同是別?”

上麵是南宋禪僧青原惟信的一段語錄,載於《五燈會元》卷十七。惟信並不是禪宗裏大師級的人物,生平事跡留存也很少,常見有人把他錯認作唐代和尚(慧能有位大弟子叫青原行思,是另外一個人)。

但這段語錄實在是傳播廣遠,在各種場合反複被人提起。即使你對佛禪毫無興趣,也很可能不經意間在什麽地方讀到過它。

原因是這段話哲理性很強,跟黑格爾講辯證法的“否定之否定”

規律頗有異曲同工之妙,會引起人們的思索;同時,它又和我們的生活經驗相契:大多數人都是通過自我否定來接近生活真理的,古人所謂“行年五十,見四十九年之非”。因此,每個人都會用自己的方式來體會這個“三段論”。

不過,在禪理上怎樣去理解這段話,卻有各種歧見。

日本禪學者阿部正雄在《禪與西方思想》一書中將它作為描述禪悟過程的經典範例,認為青原惟信所說的三階段分別代表“習禪之前的見解”、“習禪若幹年有所契會時”的見解和“開悟時”的見解。這應該是不錯的。但他的具體分析卻有些複雜,而且滲透了一些西方現代哲學的內涵,也許說得有點遠了。我們這裏參照他的意見,但隻用簡單的方法來談論這個“山水”問題。

“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這種對事物的理解是一般常識。那麽,“常識”是如何形成的呢?它首先來源於社會的知識係統和價值係統。在接受教育的過程中,我們獲得了認識事物的方法和評判事物的標準。構成“常識”的還有一個要素是自我。人總是自然地傾向於肯定自我,把“我”置於萬物的中心地位,用“我”的眼光來看待一切。

但“社會”有它的曆史性偏執,“我”有它的個體性偏執。

這兩種偏執混合在一起時,我們看到的“清清楚楚”的東西,所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其實並不是事物的真相。

第二個階段是對前者的否定。“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這裏說“入處”,是指通過參禪達到一定程度的了悟;前麵加一個條件,是“親見知識①”,也就是通過自身的努力去探究、體驗;靠別人、靠書本,得不到那個“入處”。在這個否定階段,萬物皆空。物、我的對立不存在了,是非也好,善惡也好,其實都是名相。“惡”難道不是“社會認定惡”嗎?“好”

難道不是“我覺得好”嗎?癩蛤蟆哪裏會愛上天鵝,它覺得天鵝醜得出奇!這時候,“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

但一味執著於“空”也是一種偏執。用阿部正雄的話來說:

“否定性的觀念也必須被否定。空必須空掉自身,這樣,我們就到達了第三階段。”這就是否定之否定。此時,“依前見山隻是山,見水隻是水”,表明禪悟並不是達到一個與現存世界相脫離的神秘世界。但這和第一個階段又完全不同,事物的分別是因為它們“在其總體性和個體性上揭示了自身,而不再是從我們主觀性立場上看到的客體”(阿部正雄語)。說得簡單點,第三階段是事物自身顯示出不同,並非我們以自己的需要和特定的立場去探究而發現的,我們隻是平淡地接受事物的不同。三個階段大致是“成見、破成見、回到本來”。為什麽說這樣的悟是個“休歇處”呢?因為脫離了迷悟、焦慮、執著,心境澄明,精神愉悅。

女作家池莉借青原惟信的話談論人生的三種境界,有句話也說得很好:“人本是人,不必刻意去做人;世本是世,無須精心去處世;便也是真正的做人與處世了。”返歸自然樸素,就是人①此處“知識”為動詞,“了解認識”的意思。

生“休歇處”。

北宋大文豪蘇軾有一首《廬山煙雨》詩,內涵和青原惟信的那段語錄很相似。粗心的人會以為蘇軾詩是演繹惟信語錄的,但《五燈會元》很清楚地記載著他是南宋黃龍派的和尚,年代比蘇軾要晚很多。也許,反過來說是惟信受到蘇軾的啟發更順理成章一些,當然也可以認為他們各自用獨特的方式表達了對禪理的相似的理解。

下麵引這首詩:

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

及至到來無一事,廬山煙雨浙江潮。

廬山煙雨之變幻,浙江潮之壯觀,要算是天下奇景。未曾遊覽過的人隻是聽人說,內心充滿了向往,總覺得未見到是莫大的憾事。人對於“求之不得”的東西總是如此,被所驅使,拚命追求的其實是心造的幻相。

明人江盈科在《雪濤小說》中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差不多也是這個道理。

所以佛說八苦裏麵有一個叫“求不得苦”,而貪欲重的人,一輩子就在這個苦海裏打滾。

真見到了又如何呢?“無一事”!沒有什麽神奇,沒有什麽驚心動魄,也就是“廬山煙雨浙江潮”而已。

清·石濤·黃山白龍潭上寫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

如果認為後兩句意思是“見麵不如聞名”、“不過如此”,詩意也就很淺了,沒什麽說頭。這一回發現“上當”了,心裏還會有新的念頭起來,還會想“黃山煙雨東海潮”,那肯定厲害,於是再進入“未到千般恨不消”的循環。東坡詩的意思,是擺脫貪求和幻覺來看待事物,這時事物以自身存在的狀態呈現自己,樸素而又單純。《菜根譚》說:“文章做到極處,無有他奇,隻是恰好;人品做到極處,無有他異,隻是本然。”道理與此相通。

這首詩的妙處,在開頭、結尾是同樣一句“廬山煙雨浙江潮”的重複,而以此表現從未悟到悟的不同境界。這和惟信說“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確實很相似。

我們再選一首濟顛的詩。濟顛也就是濟公和尚,是一個傳說性的小說化的人物。大概是曆史上原本實有其人,因造詣精深而行為奇特,在傳說中變了形,圍繞他產生了許多神奇詼諧的故事。依《淨慈寺誌》記載,他本姓李,生活在南宋紹興至嘉定年間,臨終前留下一首偈詩:

六十年來狼籍,東壁打到西壁。

如今收拾歸來,依舊水連天碧。

“狼籍”就是俗語“亂七八糟”的意思,這是濟顛對自己數十年生活狀態的形容。“東壁打到西壁”可以引發的想象很豐富,既可以理解一個求法者以殷切的心情棲棲皇皇地求道的曆程,也可以理解為一個心高氣傲、貌似癲狂的“瘋和尚”與僧俗兩界經常衝撞的狀態。他說自己“茫茫宇宙無人識”(《淨慈寺誌》錄《呈馮太尉》詩),可以體會。

人間艱辛,和尚多情,因此悟道不易。當時有一位名叫陶師兒的妓女與一位浪子王宣教相戀,受到阻礙,兩人於一個夜間在淨慈寺前的西湖中相擁投水而死。濟顛是淨慈寺的和尚,陶師兒下葬時,他為這個不幸的妓女寫了一篇起棺文:

恭為陶氏小娘:手攀雪浪,魄散煙波;飲瓊液以忘懷,踏銀波而失步。易度者人情,難逃者天數。昨宵低唱《陽關》,今日朗吟《薤露》。母老妹幼,腸斷心酸。高堂賦客,黃昏無複卷朱簾;伴寢蕭娘,向晚不能褰繡戶。化為水上蓮花,現出泥中玉樹。

咦!波平月朗,綠陰中,莫問王郎歸甚處!

我們不能確證這是不是真實的事件和真實的濟顛文筆,但即便是傳說和假托,也總是和濟顛本人的個性有關係吧——在民眾心目中,他是個善良而多情的瘋和尚。

這樣來讀“如今收拾歸來,依舊水連天碧”,那是濟顛和尚在人生盡頭對世界對生命的深情一歎。世界充滿了混亂、虛偽,生活“狼籍”,令人疲憊。“東壁打到西壁”數十年,徹悟之後,眼前才得一片開朗,隻見“水連天碧”。這和“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一樣,並無神奇,但生命境界的開闊圓融卻是十分動人。

最後再說一個道元禪師的例子。道元(1200-1253)是日本佛教史上最為傑出的人物,日本曹洞宗的創立者。南宋年間到中國求法,在天童寺如淨禪師的引導下獲得自證。回日本以後,他在京都興聖寺升堂說法,談到自己在中國求法的心得:

我雖然去了大宋國,但沒參訪多少禪寺,隻是偶爾入了先師天童山如淨禪師的門,當下體認得眼是橫的,鼻是直的,從那以來沒被人瞞過。我在師父那裏知道了自己具備辨別真偽的眼睛和鼻子,所以除了自身這個土產的人以外,一尊佛像、一卷經文也沒帶回國。

這就是道元的徹悟,徹悟的人明白了什麽呢?明白了——眼橫鼻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