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雁過長空,影沉寒水

生命隻是一種偶然,萬千景象不過都是瞬間的變化。

蘇軾二十歲那年和弟弟蘇轍在父親蘇洵的陪同下赴京城汴梁應舉,經過澠池(今屬河南)時,曾寄宿在一座寺廟中,老僧奉閑殷勤招待,兄弟倆在寺壁上題了詩。過了三年,蘇軾去陝西任地方官,重又路過澠池,他和蘇轍為此作詩唱和,蘇軾的這首《和子由澠池懷舊》成為詩史上的名作: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一種很深的感慨首先是觸景而生的:不過幾年時間,殷勤好客的老和尚已經死了,埋在了一座塔下。他的笑顏、他的聲音好像還在眼前吧,可眼前隻有一堆埋骨的土。寺廟也已經破敗,看不到兄弟倆當年題在牆壁上的詩。那些詩句還記得很清晰吧,可眼前隻有頹敗的土牆。

人的一生很難說有什麽既定目標,因為外在環境與條件的變化不受人的意誌控製;人生到處會留下一些痕跡,但那些痕跡很快都會消失掉。也許,“偉人”會留下許多供人追憶的東西,譬如他的故居,他坐過的椅子,但那也隻是做紀念活動的人為了自己的目的而維持某種陳設,通過這種陳設來解釋某一段曆史,它和被紀念的人倒是沒有多大關係。

那麽,人生到底是什麽呢?蘇軾在想:就像鴻雁飛在茫茫的天空中,偶然在雪地上停息,留下一些印跡,而後鴻飛雪化,一切又都不複存在。生命隻是一種偶然嗎?走過的路上那些模糊的印痕,星星點點,似斷似連,又能夠說明什麽?冥冥之中有什麽力量在支配著這一切呢?年輕的蘇軾發出了這樣的疑問和感喟。

但不管怎樣,人總還是要辛勤地努力吧!當年父子三人走在崤山道上,風雪交加,路途崎嶇,蹇驢在顛簸中發出長長的嘶喊。

這就是路。如今兄弟倆都考上了進士,從小官做起,跟各樣的人打交道,疲憊、厭倦總是難免,但總還要努力走下去,這就是路。

差不多和蘇軾同時代,有一位天衣義懷禪師說過一段上堂語(開講時所說的話):“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若能如是,方解向異類中行。”意思大致是:大雁從天上飛過,影子投在清澄的水池上。但大雁並不是有意要留下自己的蹤跡,水池也無意留住它的影子。雁飛影過,如此而已。能夠明白這個道理,能夠這樣去做事,才能行走於萬類紛繁的人間。

蘇軾詩與天衣義懷的禪語有非常相近之處,有人認為詩意是演繹禪語而成的。但他們的生活年代實在是很相近,而且天衣義懷主要活動於江浙一帶,蘇軾那時還沒有到過江南,所以很難說蘇軾寫詩時受到他的影響。兩者的近似,更大可能是“不約而同”吧;況且,兩者的視角,也還是有些差異。

天衣義懷的話,根源是在《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據說六祖慧能未出家時於市中販柴為生,偶然經過一家客舍,聽人誦讀《金剛經》,聽到這一句忽然醒悟,頓萌出家之誌。

怎麽叫“無所住”呢?簡單說就是不執著,不受外界變化的支配。你在“異類”(各種各樣的人與事)中行,有人誇你,你就興高采烈;有人罵你,你就怒氣衝衝;今天流行黃色你就一身黃,明天流行黑色你就一身黑……很快你就神魂顛倒、莫名其妙了。

如何又要“生其心”呢?佛教講萬事無常,本心清淨,但並不讚成執著於空無——執著於空無也是有所“住”。南宋祖心寶覺禪師的偈詩說:“不知心境本如如,觸目遇緣無障礙。”清淨的本心不僅對於外界仍然有恰當的反應,有自然的喜怒哀樂,這種反應甚至是更為自如而美妙的。庭前花開花落,天上雲卷雲舒,情與之諧,心與之舞,飄逸之中,欣喜自生。更有“利樂眾生,慈悲為懷”,也是一種“生其心”——實際上慈悲心構成了佛教非常重要的價值基礎。

有僧人問趙州老和尚:“像你這樣的聖人,死後會到何處?”趙州說:“老僧在汝眾人之前入地獄。”問的人感到十分震驚,說:“這如何可能?”趙州毫不遲疑地說:“我若不入地獄,誰在那裏等著救度汝等眾人?”這就是佛的慈悲,禪者的宏願。

在蘇軾的詩中,“飛鴻雪爪”的比喻從情感上說帶有惆悵的意味,不像“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那樣表現得灑脫。但在哲理上,它也體現著佛禪的無常觀。人世無常,雖然也可以導出一種無可奈何的心情,但若是以“無所住”的態度去應對無常,也可以引導出超越的曠達。在這首詩裏,兩種情緒同時存在。

正像前麵說過的,無奈也罷,曠達也罷,對蘇軾來說,這些都不妨礙在人生道路上總須有所努力的積極態度。我們看蘇軾的一生,一方麵喜好老莊與佛禪,能夠以超越的眼光看待世事的變幻,但作為一個官員,他卻始終是正直和富於責任感的。他任徐州太守時,黃河決堤,大水圍城數十天,徐州城岌岌可危。蘇軾住在城牆上的小棚子裏,有家不回,以安定民心,終於率士民頂住了洪水的侵襲,贏得了極大的聲譽。任杭州太守時,他為了興修水利而疏浚西湖,留下了一條風光綺麗的蘇公堤。他絕不會把自己“空”成一個對現實世界毫無意義的虛殼。

蘇軾的另一首名作《題西林壁》,也可以放在這裏比照著來讀:

清·蒲華·山晴水明圖以“無所住”的態度去應對無常,也可以引導出超越的曠達。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這首詩是蘇軾在元豐七年(1084年)遊廬山時題寫於西林寺牆壁上的。當時陪同他遊廬山的有東林寺住持常總禪師以及廬山的其他僧人,還有從黃州一起過來的老友、詩僧道潛(法號參寥),所以寫詩說禪,正合當下的氣氛。

作為詩來說,光是能夠表現某種哲理未必就是好詩。

在這次遊覽過程中,蘇軾還另外寫了一首《贈東林總長老》:“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淨身。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示人。”這首詩講禪宗“無情說法”的道理,意思說自然就是佛性,溪聲便在說法,一夜聽來,有無限美妙的道理,隻是不能告訴別人。

作為一首禪偈,這首詩也有它的好處,但從詩的藝術性來要求,因為完全是在說理,則未免顯得枯燥了些。而《題西林壁》

則不同。這首詩字麵上隻是描寫眼前景象、抒發遊覽的感受,並不直接說道理,讓人感覺比較親切。所以紀昀在《紀批蘇文忠公詩》中說它“亦是禪偈,而不甚露禪偈氣”。其實,就是從說理的角度來看,這首詩也比《贈東林總長老》來得深刻。因為它是啟發性的,所以有更豐富的內涵。

禪本來不可說,以詩說禪,妙處在說與不說之間,說多了、說白了就不好。

廬山景象萬千,移步換形,橫看、豎看,遠看、近看,從高處和低處看,各不相同。那麽,什麽才是“廬山真麵目”呢?在廬山中是看不到的,因為人的視角總是會受到當下所在地位的限製。要是你認為你看到的就是廬山,別人看到的都不對,就形成了偏執,而偏執使你無法認識廬山。

這不僅是說廬山。延伸到更大的範圍,世事總是因人成相,而人人各據一端,所見不同。要想見真相,需要脫出自身的處境,從高遠處觀照。

換一個角度來理解,人生陷落在世俗的境遇之中,乍驚乍喜,忽憂忽樂,為生老病死、榮辱貴賤所困,如果上升到無限時空反觀這一切,不過都是瞬間的變化。

佛法修持的一個根本之處就是破執,而破執首先是破“我執”。人心裏梗著一個粗重無比的“我”,貪婪、自大、自卑,永遠放不下自己,哪怕有再多的聰明,也免不了一葉障目。而一旦破除我執,潛在的真如智慧就得以顯現,萬象紛呈,因緣分明,心境自如,不受迷惑。

所以天衣義懷禪師說:“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若能如是,方解向異類中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