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吃茶去

世事無常,都在變化之中,該來的總要來,該走的總要走。

河北趙縣古稱趙州,這裏有一座柏林禪寺,在唐代叫做觀音院。禪宗史上一位特別受人尊崇的大師趙州從諗(778-897)曾在這裏駐錫,他活到一百二十歲,真正是個老和尚,人們管他叫“古佛”。趙州在南泉普願門下,由“平常心是道”這樣一句很平常的話開悟,這也成為他傳法的要旨。

《五燈會元》中記載了一則非常有名的故事:有兩位僧人到趙州這裏來習禪,趙州問其中的一個:“你以前來過嗎?”那個人回答:“我曾經來過。”趙州跟他說:“吃茶去!”然後轉向另一個僧人,問:“你來過嗎?”這個僧人說:“沒有來過。”

趙州又說:“吃茶去!”這時,引領那兩個僧人來參見趙州的監院好奇地問:“禪師,怎麽來過的你讓他吃茶去,未曾來過的你也讓他吃茶去呢?”趙州便喚了監院的名字,監院答應了一聲,趙州還是一句老話:“吃茶去!”

“吃茶去”成了禪宗最有名的公案之一,這裏麵有什麽神秘的東西嗎?其實沒有什麽神秘之處:曾經來過的僧人去而複歸,內心大概有不少疑惑,也許他要向大師解釋自己為什麽離去,為什麽又回來,趙州卻不認為說這些有什麽意義,所以讓他“吃茶去”。初到的僧人第一次見到大師,會認為這是奇特的機遇,總覺得會有什麽驚人的事情發生,這種念頭同樣毫無意義,趙州也吩咐他“吃茶去”。監院跟隨在趙州身邊應該有些日子了吧,可是他並不真正懂得老和尚。他或許認為大師無論說什麽都是不平凡的。可是趙州既然問兩位僧人以前來過沒有,而兩人的情況確實又是不同的,他為什麽一律吩咐“吃茶去”呢?其中有什麽玄妙之處?監院想得太複雜了,趙州還是讓他“吃茶去”。

中國人飲茶的曆史很久遠,但形成普遍的風氣、成為日常習俗,是從中唐開始的,距趙州的時代不遠。這位老禪師生活樸素清貧,經常是“褲無腰,褂無口,頭上青灰三五鬥”,飲茶可以算是他僅有的嗜好。

茶和酒不一樣,酒讓人興奮,茶讓人平靜。茶味清香甘甜,略帶苦澀,蘊涵著大自然的氣息。隻有在平心靜氣的情形下,才能充分品嚐茶的妙處;也正是在品嚐雋永的茶味時,人心漸漸淡定起來。習禪先要“吃茶去”,就是首先要讓人生種種繁雜的念頭消歇,使內心漸漸清澄。

我們也吃茶吧。

清·鄭板橋·竹石圖平心靜氣,人心漸漸淡定起來。種種繁雜的念頭消歇,內心漸漸清澄。

也許,你正在得意之中,發了財或者升了官或者成了名,被人簇擁,受人追捧,得意非凡,情不自禁地想要手舞足蹈起來。

這時候,“吃茶去”吧!

也許,你正在沮喪之中,投資失敗,事業受阻,遭人白眼,被人嘲笑,於是心灰意懶,了無生趣。這時候,“吃茶去”吧!

也許,你對什麽人深感憤恨,想起他的蠻橫無理,不由得渾身打顫,卻又無可奈何,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頭腦發漲。這時候,“吃茶去”吧!

世事無常,一切都在變化之中,該來的總要來,該走的總要走。“平常心是道”,對心情淡定的人來說,天下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道理。趙樸初的詩說得好:“七碗受至味,一壺得真趣。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

可是趙州茶雖好,會吃的人卻不多。過了幾百年,南宋禪師黃龍慧南還在《趙州吃茶》詩中感歎:

相逢相問知來曆,不揀親疏便與茶。

翻憶憧憧往來者,忙忙誰辨滿甌花?

這首詩收於《黃龍錄》。前兩句略述趙州和尚請人喝茶的故事,後兩句說:世上的人來往匆匆,忙忙碌碌,無窮的念頭,說不盡的廢話,他們不得工夫喝茶。

北宋大文豪蘇軾喜禪,也愛茶。他被貶謫黃州時,生活困頓,一位朋友為他從官府要來一片荒地,他親自耕種,以解匱乏。這塊地稱作“東坡”,蘇軾的別號就是由此而來——從此,“東坡”兩字,熠熠生輝。蘇東坡在東坡上種了茶樹,有《問大冶長者乞桃花茶栽東坡》詩記其事。我們知道蘇軾曾借用美女形容西湖:“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他也曾將茶比作“佳人”,詩雲:“要知冰雪心腸好,不是膏油首麵新。戲作小詩君勿笑,從來佳茗似佳人。”(《次韻曹輔寄壑源試焙新茶》)好茶是樸素的,天然風韻,就像真正的美女,不需要塗脂抹粉。

蘇軾的名詞《定風波》並沒有說茶。但如果說“吃茶去”的公案意在淡定,那麽這首詞在表現淡定的人生態度上,是一個非常好的例子: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首詞作於蘇軾因“烏台詩案”被貶黃州的第三年。

在這以前,他經曆了一係列的,曾經被捕下獄,受到陰險的審訊,甚至一度麵對死亡的危險。作為一個才華蓋世、為人正直、在政治上富有責任感的文人,僅僅因為寫了一些嘲諷“變法”的詩,就遭遇如此嚴酷的打擊和放肆的淩辱,是令人難以忍受的。他也悲觀過,迷惘過,對人生深感無奈和失望。但也正是因為多經風霜,才有清清朗朗的徹悟。

詞中通過描寫道中遇雨這樣一件生活小事來表現人生哲理。

一場驟起的風雨“穿林打葉”,那聲音很有些誇張,使人感受到威脅。沒有經驗、毫無準備的人,會因此而驚慌,趕緊要從風雨中逃出去。但你也可以不理它,“莫聽穿林打葉聲”,由它去就是。“何妨吟嘯且徐行”,隨口哼著什麽調子,慢慢走吧。“竹杖芒鞋輕勝馬”,手拿著竹杖,腳穿著草鞋,那都是農人日常所用的東西,不是什麽高級裝備。但隻要心裏不慌張,對付雨也足夠了,“誰怕?”說到底,人生到處是艱辛,此時有風彼時雨。

想要一路平平安安,什麽麻煩都沒有,那本身是不正常的念頭。

“一蓑風雨任平生”,蓑衣總還是有的,應對麻煩的辦法總還是有的。那麽,無論遇到什麽,坦然相對,還能怎麽樣呢?

早春的風吹在身上有點冷,把幾分醉意也吹醒了。抬頭望去,“山頭斜照卻相迎”,遠處夕陽照在山峰上,別是一番風光,可以欣賞。世上的事情總是在變化,遇到風雨就不知所措,摔得鼻青眼腫,恐怕也難得有好心情麵對青峰夕照吧。回過頭再看看走過來的“蕭瑟處”,雖說是且吟且嘯,灑脫自在,卻並非沒有點淒淒然,但走著走著,也就過來了。“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風也過了,雨也過了,晴也過了,一天就這麽過去了。

歸結處“也無風雨也無晴”,還透著不在乎風雨不在乎晴的意味。因為風雨也罷晴也罷,那是老天爺的事情,並不是我們自己可以決定的。你老想著晴,偏偏就來風雨,結果“晴”反而成了精神負擔。隻有隨緣,才能自得;隻有淡定,才能曠達。隨緣和淡定,才是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自己把握自己的力量。

回頭再說茶。寺院的生活清淡,沒有什麽可以享受的食物,唯有茶是禮客必備之物,也是僧人清修的輔助品。而自從趙州老和尚留下“吃茶去”的公案,茶和禪關係變得更密切起來,於是有了“茶禪一味”之說。禪是樸素的,自然的,平靜的,飲茶的趣味也是如此。世事紛亂,人情動蕩,欲求本心清淨,最好“吃茶去”。

日本受中國文化的影響,又融入自身文化的因素,形成了別有特色的日本茶道。它的核心,就是通過茶道來悟禪。澤庵宗彭的《茶禪同一味》說:“茶意即禪意,舍禪意即無茶意。不知禪味,亦即不知茶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