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平常心是道

世俗的知識和欲念就像一件濕衣服一樣,緊緊裹在我們身上,脫不下來。

禪宗的公案中,最常被提起的一句話,是“平常心是道”。

這話頭極為簡單樸素,同時又特別能夠體現中國禪的精神氣質。

宋代禪僧無門慧開所撰《禪宗無門關》,收錄了曆史上一些著名的公案。

據這本書記載,“平常心是道”為南泉普願接化趙州從諗之語句。趙州問南泉:“如何是道?”南泉雲:“平常心是道。”

趙州請他解說,南泉說:“擬向即乖!”意思是,“平常心是道”是簡單而直接的感悟,不是什麽複雜的義理,一旦解說,就背離本意了。

南泉普願是馬祖道一的弟子,也就是慧能的第三代傳人。而依照《景德傳燈錄》的記載,這句話馬祖道一就已經說過:“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何謂平常心?無造作,無是非,無取舍,無斷常①,無凡無聖。經雲:非凡夫行,非聖賢行,是菩薩行。隻如今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

馬祖道一的另一名高足大珠慧海也曾經在這一點上有過發揮。《五燈會元》記載,有一位有源律師(僧人中以持律見長的稱為律師)問大珠禪師:“和尚修道,也要用功嗎?”大珠禪師說:“用功。”又問:“如何用功?”大珠禪師說:“饑來吃飯,困來即眠。”問:“所有人都是這樣,他們與大師一樣用功嗎?”大珠禪師說:“不同。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所以不同也。”

再要追溯上去,還可以歸源於六祖慧能的《壇經》:“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這意思是說:佛法就在世間日常生活之中,試圖脫離世間日常生活追求“覺悟”,猶如在兔子頭上找角,永遠不會有結果。

在這裏稍稍多引了幾條資料,想說明“平常心是道”體現了南宗禪的一種重要特色。由此引出一個根本性的問題:修習禪到底要達到什麽樣的目標?從宗教意義上說,禪宗和其他佛教宗派一樣,最終目標是“成佛”——超越生死和輪回,達到涅境界。但禪者在強調“平常心是道”的時候,所謂“見性成佛”,顯得很少神秘意味,它更多地指向精神的解脫和超越,表現為一種輕鬆愉悅、自適自足的生活態度和生活方式。

①斷見和常見,也就是不永恒與永恒之見。

這樣來看“平常心”,說簡單其實也很簡單,就是遠離顛倒夢想,不因世間的榮辱得失而妄生喜憂;就是處變不驚,遇事泰然自若、無所畏懼;就是萬事隨緣,不勉強不焦躁,平平淡淡;就是寬容大度,不苛刻,不張狂;就是不避艱辛,踏實勞作,一分耕耘一分收獲……但“平常心”又不是容易做到的。就像大珠慧海所說,饑來吃飯原本很簡單,可是世人喜歡“百種須索”,用無窮的心思來滿足口腹之欲,使生命變得輕浮;困來即眠也很簡單,但世人該睡覺時輾轉反側,計較不休,使生命變得焦躁。在說“平常心是道”時,包含了一種返歸生命本真、返歸樸素與單純的意味。

無門慧開的《禪宗無門關》在每則公案後麵附有詩,關於“平常心是道”的一首詩是這樣的: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這首詩旨意非常淺,不過說一年四季風光各異,隻要心境恬淡,便覺人間處處都好。但讀上幾遍,又覺得它意味深長。

“你好嗎”,朋友見麵,都這麽問一句;“好的,好的”,一般都這麽回答。可是自己問自己,更多的時候容易覺得“不好”。身體不好,總是哪兒有點不舒服,牙疼也足以讓人心煩;工資漲了,可是別人漲得更多;身邊的同事、朋友,關係都不錯的,但他們的心事不好猜;就說天氣吧,春天風沙大,夏天悶熱,冬天伸不開手……如果我們不知道什麽是“事之自然”,不能夠以淡然的心情去麵對一切,欣賞事物的趣味,那真的容易覺得“不好”,看不到處處都在的“人間好時節”。

有個詞叫“心魔”,它導致我們和世界關係的混亂。《莊子·達生》有一段說賭博的心理:一個人用瓦器做賭注,他的技巧會十分高超;如果用帶鉤(古時帶鉤多有貴重的裝飾,是比較值錢的東西)去做賭注,他心裏就會有疑懼,動作就變形了,技巧就會降低;而用黃金做賭注的人很容易頭腦發昏,心煩意亂。

如果把賭博視為智力遊戲,賭注越貴重顧慮越多,心智受到破壞的程度就越為嚴重,這就是心魔的騷擾。

日本圍棋史上的一個故事猶如對《莊子》寓言的注釋:林海峰二十三歲時在名人戰中挑戰阪田榮男,首局敗北,這使他失去了自信。在向老師吳清源請教時,吳清源題寫了一幅“平常心”送給他,告訴他:“你現在最需要的是要有一顆平常心。老天對你已經很厚了,二十三歲就挑戰名人,這已經是多少人夢寐以求也達不到的成就了,你還有什麽放不開的呢?”林海峰由此大悟,隨後連勝三局,阪田扳回一局後,林海峰再勝一局,挑戰成功,成為史上最年輕的棋壇名人。

同樣說“平常心是道”,無門慧開的詩樸素簡單,而宋初靈澄禪師的一首詩層次要豐富一些,可以比較著來欣賞。

清·惲壽平·秋海棠一年四季風光各異,隻要心境恬淡,便覺人間處處都好。

因僧問我西來意,我話居山七八年。

草履隻栽三個耳,麻衣曾補兩番肩。

東庵每見西庵雪,下澗長流上澗泉,半夜白雲消散後,一輪明月到床前。

“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是禪宗一大公案。禪宗祖師菩提達摩為什麽來到中土?換句話說,禪宗的根本宗旨是什麽?這是初習禪者想要知道的問題。如果禪師正麵回答這個問題,為之詳加解析,就意味著禪是有“原理”的,可以用邏輯解說的。但禪中國化以後,強調它超越語言,不承認有所謂“原理”,所以禪師的回答真是五花八門。稍舉例來說,趙州從諗的回答是“庭前柏樹子”;南台勤的回答是“一寸龜毛重七斤”;徑山道欽的回答是“待吾滅後,即向汝說”;石霜慶諸不作答,“乃咬齒示之”。總之是讓人摸不著頭腦。但這些奇怪的回答其實都有一個共同的答案——那是各人自己的事情!

靈澄此詩也是從“因僧問我西來意”發端,下麵通過回答這個問題,展開自己對禪旨的理解。但這不是哲理的解析,而是日常生活的描述,也就是說“平常心是道”。

什麽是“西來意”呢?“我話居山七八年”,我就知道自己在山裏住了七八年,別的說不上來。山裏的日子很簡單,腳穿草鞋,身著麻衣。“耳”是草鞋上穿繩子的地方,“草履隻栽三個耳”,意思說草鞋沒什麽可講究的,有三個耳就行。鞋子也有繡花嵌寶的,抬起腳來光彩耀眼,那真是必要的嗎?老想著那雙鞋子,人就變成鞋子了,變成鞋子很好嗎?“麻衣曾補兩番肩”,麻衣破在肩上,三番兩次地補,表明和尚過著勞作的生活。對於喜好享樂的人來說,這樣的日子未免太清苦,但對於禪者而言,“擔水砍柴,無非是道”。錦衣玉食,常人所求。倒也不是錦衣玉食本身有什麽不好,隻是它總是用來表達人的貪欲和虛榮,使人脫離生命的本根,誠不如粗茶淡飯更宜於求道之人。

山澗流水,嶺頭飄雪,也是山居生活的尋常景象。身在東庵,看見西庵的雪,心裏知道東庵也籠罩在雪中。雪的世界是一體,“東”與“西”是由人而生的差別;偶爾漫步山中,看見下澗流水,知道這就是上澗之泉。水本是一體,“上”與“下”也是由人而生的差別。

這是平淡的話,卻並不是淺薄的話,很有可以體味之處。

世間萬物是有差別的嗎?其實種種差別,都是由人而生的。

你往一條長桌的中間一站,兩邊分出了“左”和“右”,等你離開了,桌子是一體,哪有什麽“左”、“右”?我們習慣於把中國說成是“東方國家”,有一首歌唱的是“遙遠的東方有一條龍,它的名字叫中國”。但通行的地理概念中所謂遠東、中東、近東,原本是站在歐洲立場所說的話。若是站在中國說,“遙遠的東方”是美國西海岸。地球是個球體,哪有什麽固定不變的東南西北!人間的事情也是如此。站在對立的立場上,甲有甲的是非,乙有乙的是非,“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莊子》

語),等到對立消失,是非亦隨著消失。人若過分地執著於自我,永遠也不能理解他人的立場,永遠隻有自己道理十足,不合他的道理就必然錯,這樣,也許自己會覺得滿足,可是哪裏還能看到事物的本相呢?貪、嗔、癡,無非由此而起。

那麽,世間萬物沒有差別嗎?明明是方圓不同、黑白分明,世界上都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況且,不立名相,無從區別也無從選擇。沒有東、南、西、北之分,你大街上亂走一氣,真的要“找不到北”了!沒有善惡之別,人人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世界豈不亂了套?關鍵隻是在於要明白差別的成因,懂得名相的依據,擺脫偏執的立場。所謂萬象各異,真如一體。

馬祖道一說:“何謂平常心?無造作,無是非,無取舍,無斷常,無凡無聖。”“平常心”這東西,說簡單也很簡單,無非是從事物本來的樣態看事物。但這又並不是很容易做到的,用鈴木大拙的話來說,“無明”——世俗的知識和欲念就像一件濕衣服一樣,緊緊裹在我們身上,脫不下來。

“半夜白雲消散後,一輪明月到床前”,詩在這裏結束。白雲是遮蔽,有遮蔽則月不見明。去妄降惑,自性顯現,就像雲消月出,景象澄明。這時候,得道的人是平靜的,在平靜中感受到生命的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