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禪意的月亮

月亮隻是一輪,卻普遍地在一切水中顯現出來,一切水中的月亮乃是一月的顯現。

月亮也是經常被用來表現禪理和禪趣的景物。

本來月亮就跟詩歌特別有緣。它光色瑩潔,朦朧若虛,非常容易引發人的美感和想象。《詩經》有一篇《月出》,描寫一位身態嫋娜的女子在月色下緩緩走動,是簡單而優美的詩篇,因為它的各章基本上是重複的,我們在這裏隻引它的第一章: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郭沫若把這首詩改成了白話詩:

皎皎的一輪月光,照著位嬌好的女郎。

照著她夭嫋的行姿,照著她悄悄的幽思。

她在那白楊樹下徐行,她在低著頭兒想甚?

當禪者將月亮寫入詩中時,一方麵繼承了詩歌本身的傳統,以此表現天地自然的美好,同時也滲入禪家的哲理,使月色具有更豐富的含蘊。

最直接的表達方式,是借瑩潔澄明的月輪,象征禪者的心性。五代名僧貫休法號“禪月”,他的詩集名《禪月集》,就是取意於此。唐代有一位擅長寫白話詩、喜歡用通俗的語言宣揚佛家道理的詩僧寒山,據說蘇州的寒山寺就是因為他曾在這裏修行而得名的。他寫過一首《秋月》詩,也是以月喻心: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

無物可倫比,教我如何說?

詩人想要說“吾心”,但禪心的境界卻無法言說,隻能說它像秋天的月亮映在皎潔的水潭,清澄而靜謐,一塵不染。我們想象這個圖景,也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去體會:月輪高懸秋空,像是一個既親切又神秘的媒介,將人心從凡俗生活的喧鬧、焦躁中引導出來,升向宏闊幽深的宇宙。

月亮也被用來象征佛性和佛家的真理。《楞嚴經》卷二有這樣一節:“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當應看月。若複觀指,以為月體,此人豈唯亡失月輪,亦亡其指。”意思說:有人用手指指著月亮讓你看,你應該看月亮而不是看手指,否則不僅沒有看到月亮,連手指也沒有看明白。這裏用“指”譬喻講解佛法的文字,以月譬喻佛法,強調不可執著於文字、名相。禪宗一部重要的文獻,書名就叫《指月錄》。

月光普照大地,“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

(《春江花月夜》)由此,禪家又用天上一輪月、水上無窮影的現象,闡明“以一攝多”的關係。也就是說,世間萬物萬象,千變萬化,但本質和根源隻有一個;人心各不相同,求法和證悟的過程也是千變萬化,但佛性隻是一體。

被尊稱為“永嘉大師”的唐代禪僧玄覺有一首《證道歌》,其中寫道:

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

諸佛法身入我性,我性還共如來合。

月亮隻是一輪,卻普遍地在一切水中顯現出來,一切水中的月亮乃是一月的顯現。從這裏可以體會法身就是自性,眾生自性與佛性實為同一體性。開始我們說過“佛祖拈花,迦葉微笑”,兩心相印的故事。這種印證的達成,就是因為佛性與自性是同一的。因此,一切禪修者的證悟,也是與佛陀的默契。而佛性既是永恒的存在,時間對於它不造成任何差別,禪修者也可以感受佛祖此刻正向他拈花示法,而各自從心中發出會意的微笑。

相信人類自身具有超越性,因而能夠從俗世中獲得解脫而達到崇高境界,這是人類根本的信仰,它可以用各種形式來表達。

美國偉大的心理學家馬斯洛(1908-1970)在後期著作《人性能夠達到的境界》(TheFartherReachesofHumanNature)中提出,所謂的“神性”是從人的角度來說的,“超越也意味著超越世人,變成神聖的或者神一樣的人。但在這裏必須小心,不要把這種說法理解為有任何超出人類之外或在自然之上的東西。我想用‘超越性的人’(metahuman)或者‘存在人’(being-human)一詞來表示,這種變得非常高、神聖或者神一樣的能力是人的本性的一部分,盡管在現實中往往很難得見。”

這種關於“人的神性”的論述,跟佛學所說的“佛性”在根底上有相通之處。所謂“神”在很大程度上其實是人類對自身神性的一種信仰,人把它轉化為神。佛性也是這種人類信仰的一種表達,相信人具有佛性等於說人具有一種神性。

因此,從更廣大的範圍來看,對人類固有的超越性的追求,在不同的文化中形成不同的形態,也可說是“一月普現一切水”

吧。

清·湯祿名·明月種樹圖月輪高懸秋空,像是一個既親切又神秘的媒介。

禪意的月亮無所不在,你看不到它是因為心被雜亂而虛幻的念頭遮蔽了。我們且看中唐詩人於良史的《春山夜月》是怎樣寫的:

春山多勝事,賞玩夜忘歸。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

興來無遠近,欲去惜芳菲。

南望鳴鍾處,樓台深翠微。

春天的山中隨處都有美麗的景物,以至流連忘返,直到夜色降臨。若是迷戀世俗榮利之人,總有操心不完的俗務,也就不可能為這不緊要的事情耗費那麽多的時間了。自然的美好,隻對那些熱愛自然、童心未泯的人存在。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是這首詩中的佳聯,而前一句尤其動人。開始詩人也許是因為看見泉水清澄明澈照見月影,於是情不自禁地從水中小心地將它捧起,“一月普現一切水”,月亮就在手中了。月輪在天,本來很遙遠;捧月在手,它現在變得很親近。這是禪意之月。如果說禪月具有神性召喚的意義,如果說禪月建立了我們同宇宙生命、天地智慧的聯係,那麽“掬水月在手”也就象征著人和他所追求的事物之間一種親密的關係。而“弄花香滿衣”,寫山花馥鬱之氣染上衣襟,走到哪裏都帶著大自然迷人的氣息,同樣生動地體現出人和自然融為一體的愉悅。

隨興而遊,忘記了路的遠近;夜色漸濃,應須歸去,卻還是戀戀不舍。這時聽到遠處傳來悠揚的鍾聲,放眼望去,遠處寺院的樓台掩映在青翠的山色之中。從詩境來說,這是以聲音引出畫麵,由近處向遠處展開;從心境來說,寺院的晚鍾引導著一種向往,引導著精神世界的擴展。

此刻,我們似乎看見詩人佇立遙望,若有所思。他和近處的山泉野花,遠處的樓台晚鍾,籠罩在月的清輝之下,組成了一個畫麵。

王維有一首《山居秋暝》,是寫月下的秋山: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王維喜歡寫“空山”。不是說山中無人,隻是說它安靜。

這“安靜”又是雙重意義上的:山中固然人口少,不似城市中喧嘩,同時這裏沒有那麽多令人緊張的利害之爭、勾心鬥角,人們的生活方式和情緒也相對鬆散,這也是一種“靜”。同時,空山的“空”也隱約暗示禪宗所說的空寂、虛無。

靜謐的山居環境,涼爽的秋日天氣,黃昏時分的安寧,新雨過後的清新,各種因素恰好地聚合在一起,令人心曠神怡——這是開頭兩句所呈現的意境。其實,在人間,在大自然中,原本並不缺乏美好的時刻,隻是生活匆忙,人們無暇注意罷了。

“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從首聯廣大的空間轉換到更細致的景物描寫。雨後的天空格外明朗,雨後的鬆林格外清翠,雨後山泉豐沛,淙淙作響,流淌在潔淨的磐石上。此時皓月當空,灑下一片清輝,透過鬆林,照耀山泉。如果沒有月光,鬆林將是幽暗的,山泉將是模糊的,而在沐浴月華的時刻,山中的世界呈現為一片明亮空靈。你可以看見樹影斑駁,輕輕搖曳,水光閃爍,澄虛剔透。

單純作為景物描寫,這也是足夠優秀了。但詩中的自然從來不是純客觀的,它是詩人在自然中攝取必要的元素重新建構的結果,它包含山水固有的美,又體現詩人的心境。賈平凹有一篇《明月清泉自在懷》,談他讀王維這首詩的心得,其中有一段很合我的心意,抄在這裏,我就不說了:“苦也罷,樂也罷;得也罷,失也罷——要緊的是心間的一泓清泉裏不能沒有月輝。哲學家培根說過:‘曆史使人明智,詩歌使人靈秀。’頂上的鬆月,足下的流泉以及座下的磐石,何曾因寵辱得失而拋卻自在?又何曾因風霜雨雪而易移萎縮?它們自我踏實,不變心性,才有了千年的閱曆,萬年的長久,也才有了詩人的神韻和學者的品性。”

前麵說到,空山的“空”也隱約暗示禪宗所說的空寂、虛無。這很容易誤解為禪宗所說的空寂、虛無是枯死而沒有生氣的,其實完全不是如此。特別是對王維這樣的詩人來說,禪是充滿生機的東西。甚至可以說,在禪的境界裏,由於擺脫了種種蒙蔽,生活才格外顯得意趣盎然。這首詩接下來由寫景轉為寫人,也就是從自然之美轉向生活之美。

“竹喧歸浣女”,是說去水邊洗衣物的女人回家了。人不能看到,卻能聽到她們穿過竹林時撥動竹枝的聲音,還有她們的歡聲笑語。“蓮動下漁舟”是說打魚的男人回家了。也是人不能看到,卻能聽到漁舟穿過荷田時荷葉波動的聲音,同樣也有他們快樂的嬉笑吧。山村裏的人生活簡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所得無多,好在所求也有限,所以樸素之中保持著開朗的性格。王維出身名門望族,見過繁華奢靡,也見過仕途中詭譎的計謀。這時候,覺得那些勞作的男人和女人才是最好的。

所以終了說:“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雖然春天不經意間就過去了,卻仍然值得留在這山中。永無止境,迷亂也隨之增加。甘於平淡,耐得寂寞,才能保持內心的純明。那就像月下的鬆林與山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