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時間碎片(7)

兩秒鍾後,所有人哄堂大笑,還有人別有用意地推攘他。他則顯得說不出的冷漠,看也不看我一眼,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又狠狠地吐出。

我說:“田璐?”

田璐飛快地瞄我一眼,把煙頭狠狠地掐了扔掉,開口說話。那聲音陰陽怪氣,每一個字都扭曲著模仿我:“田璐啊?你可能忘記我了啊,可是我還知道你是誰啊~”

我便在起哄聲中離開了。走過五十米,淚才流出來。

——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人與人之間徹底的不能溝通。

2

1988年,我上小學二年級,走過長長的石板路去上學。石板路兩邊擠擠挨挨全是木結構的店鋪和樓閣,歪歪斜斜地承載著世世代代沉重的生活細節和巨大的火災隱患。平時五分鍾就可走完這條路,逢集時,則需半個小時。

就在那樣的半小時裏,我隨龐大的人流蟻行在這條狹窄的青石板街道上,走走停停。我太矮,便消失了。周圍那些無意中低頭看了我一眼的人,會不會稍作停留,幻想一下我長大後會有的模樣……我消失了,人太多,擠得一步都不能移動。我左邊的臉抵著一個堅硬的大竹簍。右邊是賣耗子藥的人,他高持一把十字形竹架,有一隻尺把長的碩大無比的耗子在上麵滴溜溜地爬來爬去,爬上爬下,卻始終不敢往下跳。那時的我一點也不怕耗子,我長時間抬頭看著,耗子的尾巴很長很長。後來,人群終於鬆動一些,我往前挪了幾步,再一次停滯下來。賣耗子藥的被擠開了,和我隔著兩三個人。踮起腳尖努力看的話,還能看到耗子的長尾巴在人縫裏晃動,然後就再也看不到了。

我暗暗握住擠在我前麵那個高個子女人的長辮子,攥得緊緊的。四周全是人,越擠越緊,越擠越緊。我一點一點往下蹲。我消失了。說不出的安全。

過了很多年,有一次我醒來,對媽媽說:“我做了一個夢。”她溫柔地問我夢到了什麽,這時才發現她不是我媽媽。於是我什麽也不肯說。

見到媽媽是後來的事了。她衝進病房,撕心裂肺地哭喊,對每一個勸阻她的人拳打腳踢。讓我很替她難為情。但是我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空空蕩蕩躺在白色的床上,牙齒抖得喀噠作響。

直到兩個禮拜之後,我才明白自己傷勢有多麽嚴重。所有第一眼看到我的人都緊屏呼吸,眼裏全是驚駭。我便要求媽媽給我一麵鏡子照照。反複請求了很多次,她才同意。鏡子遞過來時她非常不安,強作笑顏。

我在鏡子裏看到的情景……我永遠也無法說出口……但是最後我對著鏡子笑了。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承受災難。

3

還是1988年,事故遠未發生。我放學了,奔跑著衝下數百級青苔石階,和同學黃燕燕一路追逐、打鬧。

路過幹雜店,店鋪門口的麻袋裏盛滿金黃色的鬆香塊。我們飛快地一人摸一小塊,拔腿就跑。老板拿我們毫無辦法。那畢竟隻是小小的一塊而已。而他還有那麽多,整整兩麻袋。

路過買水哨子的地攤,我們蹲在地上慢慢地看,有鴨子形狀的,有花瓶形狀的,堆了一地。攤主滿懷希望地給我們作示範,教我們怎樣把它吹響,希望我們能一人買走一個。

但是我們沒有錢,便一人偷走一個。

那種口哨小小的,偷走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偷回家卻玩不了多久,因為是蠟做的,很快就吹壞了。

後來媽媽從新疆回來看我,帶我上街玩。路過水哨子地攤時,我也幫她偷了一隻,離開地攤很遠了才高興地拿給她看。她神色大變,驚慌地說:“你,怎麽能這樣?!”此後一路上,她神情陌生而冷淡。

她是非常吃驚的,而我也為之著實吃了一驚。

之前我一直都知道“偷東西”是“不對”的,因為老師經常這麽說。卻不明白“不對”又到底為何物,以及界線問題。

——那是我第一次朦朧地懂得了什麽叫“可恥”,明白了“可恥”和“羞愧”意味著什麽。

4

仍然是1988年。仍然是媽媽回家看我的那些日子。媽媽問我想要什麽,我說了很多很多,從煮雞蛋的小鍋子到陸戰棋,從鯰魚風箏到肉餡鍋盔,還有排骨麵、洗衣機、像章、大頭針、大理石硯盒、香爐和高跟鞋。

但她笑著說:“不行,隻能要一樣。”

這實在令人苦惱。我掙紮了很久,逐一淘汰,最後就剩下了一條裙子。

她問:“什麽樣的裙子?”

於是我們出門。我帶她在街市一角找到那條黃白兩色相間的小花裙(之前和黃燕燕每天放學路過這裏都會停下來對其指指點點一番),並眼睜睜看她掏錢將其買了下來。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美夢成真。

而在此之前——“你想要什麽呢?”——這樣的問題,我被問得太多了!大都是被黃燕燕問的,然後我就如數家珍地報出長長一串物什。

接下來輪到我來問她:“那你呢,你又想要什麽?”

她想要的比我更多,甚至連水牛和樓房這樣的龐然大物也能想到。

接下來我們就將各自的清單加以對比,互通有無。

“你想要什麽?”——是的,這隻是個遊戲。我們放了學總是不回家,長時間流連在百貨公司裏,兩張臉緊貼在櫃台玻璃上,一一看過去:“我想要這個!還有這個……”

——每節櫃台裏的商品,不管是三聯收據單還是啞鈴,十之都被我們攘於麾下,反正又不用真的花錢,隻是“想”而已。“想”,能夠很輕鬆盛放下無限的內容。相比之下,百貨公司裏的那點東西哪裏能夠!黃燕燕還想要仙女頭上戴的珠花,我還想要能飛上天的飛行器呢。

那時候,我們所能擁有的東西,都是大人們安排好的。而這安排與我們自身的意願毫無關係。比如說:某天大人突然拿出一個鉛筆盒交給我們——真是令人一頭霧水。雖然我們知道鉛筆盒是用來裝鉛筆的,卻實在不明白大人為什麽會突然這樣做。

而且,即使已經給我們了,也不能真正地屬於我們。比如:某天我若擅自將鉛筆盒送給黃燕燕的話,回家肯定會挨一頓打。

“你想要什麽?”

——1988年,我第一次劃清想象和現實的界線。而這隻因為: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我可以過我所希望的生活……這樣的解釋似乎說不通,但我確信的確如此。我的確發現了兩者之間隱藏著的強大的聯係物。1988年之後,我再也不是孩子了。

5

再跳到1992年,我小學畢業,那個暑期因為沒有暑假作業而漫長無邊。

黃燕燕搬家了。幸好在她搬家之前,我又認識了一個新朋友。我一次次地跑去找她玩,站在她家陽台下喊她下樓。但她總是探出頭來說她在學習,不能出來。

她和黃燕燕一點兒也不一樣,她是我們學校老師的孩子,功課好,人漂亮,溫柔又禮貌。我從不曾有過這樣的朋友,便非常地為之光榮。

但是後來我忘記了她的名字。雖然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大聲呼喊過這名字,使之一遍又一遍地回響在寂靜空蕩的校園裏……我不停地喊,第一次發現沒有人的校園,真的是一個人也沒有。

我筆直地站在教師家屬樓下,仰著頭久久等待。所有的窗子都靜悄悄的,窗台上的花也靜得停止了生長。操場上的黃桷樹更是靜得像是印在照片上的一樣。知了的鳴唱時強時弱,一陣一陣在頭頂盤旋。烈日當頭。她為什麽不在家?

我一個人在校園裏遊蕩,假想世界上的人全消失了,隻剩下了我。又假想自己上學遲到了,所有人都在教室坐著。

後來我蹲在操場上拔了一會兒草,又趴在大禮堂前的台階上觀察螞蟻回家的路線。再後來我捉到了一隻瘦小的蟈蟈,想到可以用來送給她,十分高興。但是接著又捉到一隻螳螂,就把蟈蟈放了。

我從衣角上拽下一截線頭,係在螳螂肚子上。後來又撿了一張小紙片,也用線頭縛在它身上。

筆則很難找,但最後居然還是撿到了,是一小截鉛筆頭。運氣真是太好了。我用筆在紙上認真地寫下她的名字,想了想,又在名字後添了個“的”字。

我口袋揣著螳螂,去閱報欄處看報紙。上麵的報紙已經有一個月沒有更新了,校工也放假了。一切停止,這世界上的一切是我的。我自由自在地看報紙,看完這一麵,轉到那一麵看,邊看邊努力地理解上麵的意思。

所有報紙的所有內容全看完後,校園更加安靜了,更加陳舊了。

我最後一次去教師家屬樓下喊了幾嗓子。把螳螂放在樓下天井裏,撥正它背上係著的紙條,然後離開了校園。

從那以後我就忘記了她的名字。她的名字被一隻螳螂負載身上,在世間流浪,不知現在成了什麽模樣。

6

我十二歲時愛上了鄰居家的男孩。在小學的最後一次假期裏,每天都花很多時間跟蹤他。

傍晚,他吃過飯就出門了。我跟著他走過悶熱擁擠的街巷,出了北門外繼續,一直走到環城路上。後來又經過城郊的綢緞廠、酒廠,經過一片又一片的稻田、油菜地、紅苕地。又走上一條桑樹夾生的田埂,走進一片陰暗的竹林,翻過一座長滿馬尾鬆的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