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時間碎片(6)

那一年,我們全家就外婆手氣最好,一連摸到了三條毛巾和一大把鉛筆。

在我們老家,逢初一十五,或哪位菩薩過生日,或什麽特定的佛教慶典日子,大一點的廟子都會舉辦廟會,非常熱鬧。

趕廟會的人各自用小布袋裝一把米帶去,分量不定,夠自己吃的就行,好意思拿得出手就行。然後統一交到廟子裏的大夥房,領取一枚號簽。再各自去各個殿堂拜菩薩,每個菩薩都要拜遍。然後再到主殿聽大師父講經。那時在大雄寶殿裏,信徒們密麻麻黑壓壓地盤腿坐著。師父講完經,又有和尚開始唱經,木魚銅磬銅鍾齊鳴。大殿香爐裏燃著手指粗的一炷長香,等香燃完了,一輪聽經的儀式才算結束,所有人磕頭起身,揉著酸脹的腿退場。下一撥等待在大殿高高的門檻外的香客緊跟著湧進去,各自占著一個蒲團坐下,又有人捧一支長香端正地供上。就這樣,一輪一輪地進行著,等吃飯的時間到了,就統統憑號簽去夥房領飯。

吃飯的時候最有趣,別看都是虔誠的信徒們,但一涉及吃飯問題,統統毫不含糊。提醒吃飯的圓筒鐵鍾一敲響,所有人拎起香袋包包就跑,一個個跟踩了風火輪似的,夥房瞬間就被擠得滿滿當當。尤其是蒸米飯的大木桶邊上,更是銅牆鐵壁一般,別說擠進去,就算搶著飯了,也不容易從裏麵擠出來。

說到搶飯,我外婆最厲害了,每次都能衝到最前麵,一馬當先,所向披靡。為此,每次都把聽經的場次盡量往前排靠,爭取不耽誤吃飯的時間(罪過罪過)。但偶爾某次運氣不好給排到後麵,吃飯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長香還遲遲沒燃完,這時,她就會跪在那裏衝門檻外的我使眼色,於是我就爬進去從她身邊的香袋裏翻號簽。那時我還小,偶爾一次兩次不守規矩應該無妨嘛。我拿到號簽就往夥房跑。在那裏,穿青灰色衣帽的俗家弟子已經把幾大桶米飯熱騰騰地擺出來,準備好敲鍾了。這樣,我總是能幫著占個好位置,排在最前麵。

廟會裏的東西全是素飯,豆腐粉條青菜之類。但不曉得為什麽那麽好吃!實在太好吃了!每次趕廟子,我都可以連吃三大碗米飯,盡管外婆交給夥房的份子米隻有一小把。

唉,一想起這些遙遠的往事,就覺得把外婆帶到新疆實在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情,讓她離自己熟悉而喜歡的生活那麽遙遠!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家鄉再也沒有親戚了,她年齡也大了,不可能繼續獨立生活。

今天外麵下雪了,隔壁開始清理菜園。這意味著外婆今年的偷芹菜生涯從此結束。整個夏天,那是她生活中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菩薩啊,再給外婆找點別的事情做吧!不要讓她太寂寞。

(2006年)

排練大合唱

工會主席米拉提恨鐵不成鋼地說:“你們這些女同誌啊,平時在酒桌上,一個比一個唱得好。到這會兒,一個比一個蔫巴!”

我大約就是最蔫巴的一個了。不知為什麽,平時精神蠻好,一到開始合唱的時候,就開始打瞌睡。幾乎每天下午同一時間都會站在同誌們中間——就著鑼鼓喧天的架子鼓、黑管、小號、電子琴的進行曲旋律,以及一百多號人聲嘶力竭的大合唱——小睡一覺,還邊睡邊點著頭。為此,左右的同誌們都奇怪壞了,這樣也能睡著啊?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平時上班可從來沒打過瞌睡啊?

大約因為腹腔震動,氣血下行,湧注丹田,導致上部的大腦缺氧,所以……

那麽腹腔為什麽會震動呢?因為指導老師說,唱歌不能隻有嗓子用勁,於是我就把勁兒挪到肚皮上了。

還有一部分勁兒挪到了胳膊上,因此一場彩排下來,胳膊累得抬都抬不起來了。

總之說的是打瞌睡——那股困勁兒,簡直不給人一點點商量的餘地!說來就來,當頭一棒。每當男同誌那邊開始齊聲“啊——”地進行二聲部時,我也開始“啊——”地發蒙了。

第一段在男女合唱中結束。當第二段的過門以感情升華狀態激烈奏響時,那股瞌睡勁兒也排山倒海、勢如破竹地逼將過來。我束手無策,立刻垂下眼瞼,停止一切行為,隻剩嘴巴一張一合地跟著大家對口型。

女領唱出場,激越昂揚的女高音回蕩在練歌大廳。這時我的第一個夢趨於尾聲。微微睜開眼睛看一看教練,確定一下安全感,立刻又被洶湧而至的困意揪住脖子後領,拋向漆黑無底的懸崖。我掙紮著抓住懸崖邊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但稻草畢竟隻是稻草,加之上麵又被當頭狠踢了一腳,瞬間徹底墜入了意識的深淵。

深沉睡眠隻維持了十秒到十五秒鍾。男女聲開始附和女領唱的二聲部時,睡眠盡頭出現了一絲微弱的曙光。第二個夢的情節仍進行得如火如荼。夢的內容好像是在洗蘋果,洗完一個又一個。第三段過門的奏響,如同在記憶中被奏響。蘋果還在不慌不忙地洗著,一個蘋果紅一些,還有一個不太紅。這時,女聲的一聲部壓倒了男聲的二聲部,我邊洗蘋果邊清晰地分辨著男聲那邊出現的細微差錯。男女聲開始齊合尾聲,女聲323起,男聲171起,很好,完美無缺。架子鼓黑管小號電子琴等一切樂聲逼到近旁,我睜開眼,精神煥發地“啊”出最後一個音符,響亮幹脆地結束了此曲。

總指揮馮老師劃出最後一個休止動作,讚許地看了我一眼。

(2006年)

賣豬肉的女兒

今天外婆想吃豬手,我去買豬手的時候,得知豬肉店的老板娘剛剛在兩個小時之前接到電話,被告知自己家鄉的老父親在今天清晨自殺了。

老板娘一邊熟練地給我剁豬手,一邊訴說事情的經過,不時停下來流淚。

實際上,四川新疆相隔萬裏,詳細的經過她怎麽能知道?隻能反複強調:“太突然,太突然了……”——據說,她父親一大早像往常一樣摸黑起床,給孫子做了早飯。目送孩子背著書包上學之後,返回屋子,懸梁上吊。

“怎麽會這樣?”

“老糊塗了!”

“為什麽會這樣做?”

“因為糊塗了!”

“總得有個原因吧?”

“根本就是老糊塗了!老得啥子也不曉得了!”

什麽原因也沒有,一個老人死於非命了。他如此厭惡自己的命運。

她包好剁成塊的豬手,卻遲遲不遞給我,又說:“老家隻得他一個人了,二道(以後)哪個謹佑(服侍)他?講呷好幾道,硬是不來。我們回去接他來他都不來。老家還有啥子嘛?我們又哪們回去得到?在新疆,有吃哩,有穿哩,哪點不好?我們都來呷這麽久了,哪們不習慣?老家有啥子好哩呢?就他那麽一個人,也不曉得一天到黑守到起哪樣……”

我這才有點明白怎麽回事。

當年我們決定離開四川來到新疆的時候,外婆的事情就很讓人發愁。她當年已經八十多歲了,死活也不願意離開故鄉。但若是不和我們一起走的話又有什麽辦法呢?在我們家鄉,已經沒什麽親人了。從我大外公算起,我們家在新疆已經生活了三代。我媽媽更是從小在新疆長大,滿口河南話,竟然一句家鄉話也不會說。

外婆五十歲來新疆,早年也在新疆生活了二十多年,若不是因老外婆——她的養母癱瘓了,她於七十多歲那年又回到了四川服侍更老的老人,說不定早已經在新疆紮根了。她一生南下北上、往返無數,這把年紀,該消停消停了。可是,我們卻令她在耄耋之年仍不能過上安穩的生活。

無論如何,不能把外婆一個人留在家鄉。於是我們生拉硬拽,硬把老人家帶到了新疆——這一離開,怕是永遠都回不去了!出發前,她所在的民間佛教協會的老人們紛紛來找她合影留念,所有人都已經把這次分別當做死亡一樣的永別了!

外婆是多麽不願意離開啊!她的墳墓也修好了,棺材十多年前就停在祖屋的堂屋裏了,壽衣壽帽無論走到哪裏都隨身帶著。做好這一切準備後,她的整個生命從容了下來,無所懼怕了。

我們家鄉的老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後,就開始為自己準備後事。買棺材,做壽衣,選墳地,刻墓碑。這並不是什麽不吉利的事情。一方麵也能為後代減少麻煩,萬一自己哪一天突然謝世,不至於讓晚輩措手不及,處理不當。

可是,外婆安排好自己的後事後,卻突然改變了人生。一切被打亂了,她遠遠離開自己的墳山和棺木,一無所有地去到新疆。她被迫放棄一切,遠遠不知該如何重新開始。

眼前的這個賣豬肉的老板娘,早年一定是為生活所迫,來到新疆打拚。漸漸地終於能夠安身立命了。如今,不但自己活了下來,還給後代創造了穩定的生活。

可是她的父親卻做不到。這個一生都不曾離開過故鄉、不曾離開過童年的老人,一定是倔強而柔弱的。他臨死前的最後一晚,一定愁腸百結。他又一次披衣下床,推門出去。踩在熟悉的田埂上,默念蠶豆該下地了。又想到兒女們一遍緊似一遍的催促,想到自己年近七旬仍然未知的命運,便暗暗下了決定。

更早些的時候,每當他扛著農具走在鄉壩裏,迎麵前來的人問:“你的女娃子在哪哩?硬是好多年沒見了。”

他笑著回答:“在新疆賣豬肉。”

又有人問:“你哪麽又不去新疆哩?”

“我哪麽要去新疆?”

“新疆好得很噻!”

“新疆哪點好麽?”

一笑而過。皆無用意。

鄉間的清晨霧氣濃重,當他摸黑起來給小孫子做飯,想到這是自己在世上為親人做的最後一件事情,該是多麽矛盾、心疼啊!他明白這一生還有許許多多的早飯要做,卻硬生生就此了斷了……

我至今仍不能體會何為“背井離鄉”。但我與一個有著故鄉的老人生活了那麽多年,與她一同流浪,一同刻骨感覺著無依無靠、無著無落。再麵對這死者的女兒,看著她一邊絮絮叨叨地哭訴,一邊磨磨蹭蹭給我找零錢,好像這一刻是命中注定,讓我接受這場巨大的暗示。

是的,我與這個賣豬肉的老板娘素不相識,但她卻將自己的那麽多事情,片刻之中統統傾倒予我。從此之後,再也不記得我是誰。她也顧不上我是誰。她至親的親人在幾個小時前死去了,但日子還是要繼續過下去,豬肉還要繼續賣下去。

而我呢,拎著豬手,懵懵、緊閉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位懸梁的老父親的事,縈然繞懷,揮之不去。他的賣豬肉的女兒還對我說,照規矩,死者要停放三天,才能發喪出殯。但有人請陰陽先生過來排算了一下,說本日出殯最吉。況且上吊自盡的人,不得停留時間太久。估算一下時間,現在已是中午,他應該已經下葬了,從此深深躺在泥土中,再也不會發愁離開和停留的事情。

(2006年)

植樹

阿克哈拉雖然偏遠,但植樹節還是要過的。到了那一天,村長親自一家一戶上門通知,要求居住在公路兩邊的店鋪和住戶在自家門前搞綠化,一家七棵樹的任務,誰也跑不掉!於是大家一大早就扛著鐵鍁在路邊挖坑。坑的規格要求是一米乘一米。這是個相當大的坑。

我媽仗著在所有人中年齡最大,總是耍賴,才挖半個坑就撂鍁不幹了,嚷嚷著太難挖了。並厲聲質問村長為什麽別人家門口的空地上全是砂土地,就我家門口是石頭地?

其實大家門口的地麵都是一樣的,隻不過其他人刨出石頭後沒吭聲而已。

村長非常為難,想了又想,說:“這怎麽可能?這個應該很好挖嘛!來來來——”他衝著正在商店門口看熱鬧的小夥子堆裏喊了一嗓子,“胡爾曼,你來給阿姨挖一個做示範!”

小夥子跑過來,接過鍁就“夯哧夯哧”地幹。到底是年輕人啊,不一會兒一個大坑就挖好了。

然後村長又轉向正曬太陽的努肯:“孩子,來,再給你阿姨示範一個!”

這樣一共揪到三個小家夥,解決掉了三個坑。可後來再也抓不到人了,村長隻好親自做示範,並一口氣給“示範”了兩個坑。

“你看,好挖得很嘛!不過,既然你認為不好挖,就給你減掉一個坑的任務吧。你把你那剩下的半拉子坑挖好就算了……”

我媽樂不可支。今年的植樹節這樣就算過去了。

樹植好後,村裏專門雇人天天澆樹。據說每月給兩百塊錢。攬下這活的是個黑臉矮個子男人。他家有一台小四輪拖拉機。他每天載著大水箱去烏倫古河邊拉滿水,再開到路邊一棵一棵地澆,相當認真。但這活必須得兩個人幹,於是每次他都帶著一個助手,自己八歲的小兒子。

父親駕著四輪拖拉機,“吐吐吐!”慢慢地開,小家夥拖著出水的黑色膠管在後麵慢慢地走。每經過一棵樹就停下來,打開水閥,給每棵樹澆十幾秒鍾時間。他公平而鄭重地對待著它們。我想,遇到特別瘦弱的樹苗,他也許會多澆一會兒吧?因為他也是一個瘦小的孩子。

太陽明晃晃、辣的,正午時分再沒什麽人願意出門走動了。公路上隻有這父子倆耐心緩慢地移動,好半天才澆完這段公路的一麵。水沒了,孩子跳上拖拉機。兩人去河邊拉來第二趟水,再澆公路另一麵的樹。這單調、寂靜的勞動。

阿克哈拉是沒有什麽樹的,家家戶戶的泥土院子裏都空蕩蕩的。村裏免費發放果樹苗,不停地鼓勵大家種樹。我家也要了幾棵李子樹苗,整個夏天倒一直好好地活著,葉子稠稠的,綠油油的。到了冬天,為防止凍壞,媽媽用幹草把苗幹仔細地捆紮了起來。但第二年還是死了。

阿克哈拉的樹差不多全生長在村莊北麵一公裏處的烏倫古河邊。烏河是這片戈壁灘上唯一的河,從西向東,最後匯入布倫托海,沿途拖曳出一脈生意盎然的狹窄綠洲。河邊河心都長滿成片的雜林,胡楊、柳樹之類。可除此之外,大地茫茫,戈壁堅硬幹涸,沙漠連綿。也許這個地方並不適合樹木的生長,也並不適合人的生存。

沒有樹願意紮根的地方,村莊的根也很難紮下吧?阿克哈拉作為在牧民半定居工程推進下新建成的一個村莊,從大地上憑空而起,不知還要等多少年,才能像一個真正的村莊那樣,結結實實地生長在大地上。

無論如何,人們已經停留在這裏了,家也一一落成了。並且年年都在種樹,年年都在努力。沿著河流兩岸已經開墾出了大片的土地。除了草料,地裏還種了芸豆、打瓜、玉米和葵花等經濟作物。大家努力經營著這個村莊。除了義務植樹外,拉鐵絲網、打圍牆(圈住一塊塊土地,防止牛羊破壞農作物)、春天清淤水渠等勞動統統作為義務分攤到了每家每戶每個人頭上。以前在喀吾圖也是這樣的。比如打圍牆,每戶人家都有十米的任務。得自己和泥巴、翻出土坯,然後再自己碼牆。不出力就出錢。我家當然沒有那個力了,隻好出了兩百塊錢。

媽媽也想在院子裏種點什麽,但我家宅院地勢不好,土質也差,泛著厚厚的白堿。媽媽就在院子裏挖了個大坑,拉了兩板車戈壁灘中的紅土倒進坑裏,再拌上羊糞捂了一個冬天。次年夏天便種上了蔬菜,每天都用水泵從深深的井裏抽水澆灌。這一小片菜地的長勢倒蠻喜人。結出來的番茄跟柚子一樣大,可惜太酸。黃瓜長到手臂粗,可惜太苦。南瓜一長就長成了車輪,可惜什麽味也沒有。唉,水土太差!

(2005年)

十個碎片

1

1992年的夏天,我小學畢業,收拾完課桌裏最後的雜物,永遠地離開校園。當我抱著一摞書走下樓梯,有幾個外校的男生堵在樓梯口抽煙。我從他們中間穿過,這時突然認出了其中一個。

說不出是喜悅,還是為掩飾某種害怕而強裝自信。或者是某種有目的的嚐試?我忍不住停下來,站在他麵前,對他說:“你可能忘記我了,可是我還記得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