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時間碎片(5)

更早的時候,我和我的家庭跟隨哈薩克牧民進入深山夏牧場做生意,在深山裏支了個帳篷賣糧油日雜。然而,哪怕在那種平均每平方公裏還不到五分之一個人的深山老林裏,照樣有查暫住證的。那幾個邊防派出所的家夥實在討厭,沒事就到我們帳篷邊轉一轉。看到門口晾的有野木耳,摸摸成色不錯,就統統打包兜走。看到油鍋裏正在炸野魚,就排成隊站在鍋邊等著魚出鍋,然後每人左右手各拎一條小魚,排著隊站在鍋邊津津有味地吃……比在自己家還隨意,無論幹什麽都不消和主人家打招呼。雖說占的便宜都不大,但就是讓人惱火。

並且做這些事時,如果你臉色不好看,他就嚴厲地管你要邊防通行證。你說有啊。他又立刻改口要看暫住證。反正總得要一樣你沒有的。

(2007年)

我飼養的老鼠

廚房裏有一隻老鼠,於是我每天都要從自己的夥食裏勻一勺子飯菜喂它。要是哪一天忘了喂,它就會趁月黑風高之時咬爛我的米袋子,在我的紅薯和胡蘿卜上留下一排排整齊的牙印,啃斷我掛在牆上的香腸,還要在我的碗架上留下能壞很多鍋湯的小東西。

沒辦法,隻好忍氣吞聲地把食物定時放在固定的地方,恭候它享用。好在,隻要喂飽了它,它就絕對不會給我惹事的。

而且,每天早上起來,看到昨晚留下的食物消失得一幹二淨,實在令人莫名地心滿意足。好像它領了你的情,達成了默契。任何一場溝通,總是和情感有關的嘛。

可是前一段時間,單位的零姐姐送給我一隻漂亮的貓咪。沒幾天,貓就把我喂養的這隻唯一的老鼠抓住吃掉了。

貓貓逮著老鼠時,並沒有急於享用,而是在地板上扔過來扔過去地玩弄了好一陣。

這時我才看到這個被我親自喂了好幾個月的小東西是什麽模樣。哎呀,這麽小,居然隻有一節五號電池那麽長。虧我天天給它吃那麽多東西,肉都長到哪裏去了?

對了,為什麽說這隻老鼠是我養的唯一的老鼠呢?

因為,自從貓貓把它吃了以後,廚房裏就再也沒有動靜了。開始一段時間,我仍然習慣性地每天舀一勺子飯放在廚房角落同樣的位置。可是,那一堆飯卻越堆越多,再也沒消減一分一毫。

不知為什麽,直到現在,每天早上做飯時我還是會往那裏看一眼,倒有些希望那裏會突然空了。

順便說說我的貓咪,它通體雪白,沒有一根雜毛。但是,獨獨一條長尾巴卻黑漆漆的,同樣沒一根雜毛。

(2006年)

訪客

除了喂老鼠以外,我還喂養著其他一些莫名其妙的小東西。之所以說“莫名其妙”,是因為我也不知道它們到底都是什麽。隻知道頭一天留給它們的飯菜,第二天總會消失得幹幹淨淨。

都是些剩飯菜,雖說不能吃了,但總歸是食物啊,食物總歸是用以滋養生命的。若把它們倒進垃圾堆的話,也就白白地腐壞了。

每天傍晚,我將它們倒在後門的台階旁。於是在一個又一個漆黑的夜裏,那些長著明亮眼睛的小東西就悄悄地向我家後門靠近了。到了台階附近,先站立片刻,凝神傾聽,然後才按捺著喜悅慢慢走向食物。

另有一些時候,等它走近了,才發現食物們已經被某位仁兄捷足先登了。於是它在原地輕嗅一陣,又等待了一會兒,這才失望地轉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然而所有這些,我都不知道。隻知道早上打開後門,台階上空空如也,好像自己從來都不曾在那一處留下過什麽東西。

直到下了一場大雪之後,才搞清楚一夜之間來了多少訪客。

最大的訪客估計是一條流浪狗。狗的爪印一看就知道。

還有一種小動物,小多了,比我的小狗賽虎還小。腳爪印非常可愛,圓形的,隔十公分留一個,非常均勻整齊地呈一線排列。它從北麵遙遙過來,經過家門口,上了台階,並且原地轉了幾圈。可能還敲了敲門,又期待了一會兒,但終於還是離去了,小腳印消失在了南麵的雪野中。

還有一種腳印,拖拖拉拉地走著的,每走一步都會在雪地上刨出長長的雪道。後蹄與前蹄落腳點平行隔排著,從容不迫,四平八穩。

還有兩行像是野兔子的腳印。

可是卻沒有一行人的腳印。

頭一天晚上,我不知不覺睡著了,一點兒也不知道外麵下雪的事情。更不知道雪停後,這些訪客如何一一前來,又一一失望而去。雪蓋住了食物,它們的失望,讓人越想象,越心焦。

(2006年)

鄰居

河邊一帶住著許多人家,但全都背朝著河生活,門朝河開的隻有我一家。於是,河邊這條土路上似乎隻有我和小狗賽虎整天來來回回走動著。又好像河邊這麽大一片開闊的地方,隻住著我們一家人。

但是一個月前,北麵河上遊兩百米處的一間磚房又住進了一家人。從此,河邊就有兩家人住了,我們終於有了鄰居。

這家鄰居的房子似乎空了很多年。幾年前我剛到阿勒泰時,每天傍晚下班後,都要散步五六公裏才回家。而每次總要特意經過這段寂靜美麗的小路。那時就已經注意到那座紅磚房了。總是看到房前的台階縫隙裏長出的齊腰深的雜草,把鐵皮門堵得嚴嚴實實,門上的鎖鏽得似乎敲一敲就散碎了。屋頂上也長了深厚的草。那時我就在想,這房子怕是荒了一百年了。而很多荒涼的房子都是情形淒慘的,可這間房子卻荒得自在而浪漫。

沒想到,後來自己的住處居然會和這座房子成為鄰居。

這房子隻有獨獨的一間,門口直對著河,也沒攔什麽院牆。新來的這一家人從河邊拖回了幾截粗大浮木,在門口栽上樁子。又在河邊割了些蘆葦和野油菜稈,紮成把,攔在木頭上綁定,這樣就圈了塊四五個平方的空地,算作是“院子”。“院牆”的豁口處橫著擋了一扇破木板,用來防止路過的牲畜隨便進入。然後在“院子”裏斜斜橫牽一根繩子,每天都可以看到繩子上晾著衣服和尿布。於是,一個家就這樣落成了。

這家人可能是剛從內地來打工的民工。我觀察了一下,一共五口人:夫妻倆,一個老奶奶,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頭發短短的,不知是男孩還是女孩。還有一個小嬰兒,正在學走路。

那個大一些的孩子沒有上學,天天跟著老奶奶在深深的河岸下拾撿擱淺在水邊的柴枝及礦泉水瓶。

有一次,我在河邊散步時,突然看到那個孩子的小腦袋在腳邊露了出來,嚇了一大跳!定睛一看,那孩子正在河岸下揪著一把草往上爬,而老奶奶在下麵踮著腳尖努力托著孩子的腰身,眼看就托不住了。那孩子懸在半空,上也上不來,下也下不去。手裏揪著的草叢紛紛斷裂。

我連忙蹲下身子,扯著小家夥的胳膊用力將他拽了上來。天啦,太危險了,幸好給我碰到了。河邊這條土路平時幾乎沒有人經過的。要不然,非出事不可。

孩子上來後,河岸下的老奶奶大鬆了一口氣,但並沒有表示什麽謝意。也許她根本不知該如何表達。我便徑直走了。在回來的路上,看到祖孫二人仍在河岸邊的樹林裏撿拾樹皮枯枝什麽的,絲毫看不出為剛才的遭遇稍感後怕。

父親可能天天都要出去打工幹活,不常見到他。每次看到時,總是在精心地修整“院牆”,想讓它看起來更結實一些。

而那個母親沒有工作,整天在家裏帶小寶寶,常常領著小寶寶在河邊的空地上學走路。有時我帶賽虎散步路過那裏,那小嬰兒會驚奇地大叫,指著賽虎說:“呀!呀呀!”

母親就說:“這是小狗狗,趕快摸一摸!”

我覺得很不好意思,因為賽虎實在太髒了。剛生了寶寶,好久都沒有洗澡了。而且天天都在廚房煤堆裏蹭癢癢。加之秋天突然開始掉毛毛,成了一條癩皮狗。

然而又很感激。若是別的母親遇到賽虎,總是會嚇唬孩子說:“狗狗咬人,趕快躲開!”其實賽虎是溫柔膽怯的,並不咬人。

冬天的味道越來越濃鬱,又下了一場雪。今天已經到了零下二十度。散步時再經過這一家時,門前的晾衣繩上空空如也,煙囪也沒有冒煙。門關得緊緊的,不知道房門後麵,他們一家人此時正在做什麽。

(2006年)

沒有死的魚

我是不吃魚的,但外婆喜歡吃。於是,每隔兩三天,我就得忍受一次站在魚攤麵前,等待販魚的老板娘幫忙把我選中的魚(一般來說,隻有六七寸長)一棒子打暈。再痛刮魚鱗,狠狠地剖肚掏腸摳鰓。

我早已知道魚是生物集體進化的漫長曆程中被遠遠甩在後麵的低等生物。它的神經係統極為遲鈍,它們所能感覺到的“疼痛”應該是恍惚不確切的。所以,即使被釣起,即使開腸破肚,對它,也不會造成太強烈的痛苦。

但它麵對被殺害時,還是要掙紮的。那種掙紮實在讓人忍受不了——徒勞的,疑惑不解的,又滿懷希望的。

每當拎著剖好的魚回到家,卻發現它仍然還活著的時候,我會立刻跑到隔壁請鄰居大哥幫我把魚弄死。

他每次都是隨手拾一根小棍,在魚腦門那塊“啪啪”敲兩下,就遞還給我。

“這樣,就可以了?”

“可以了。”

“真的可以了?”

於是他再把魚接過去,再用小棍敲兩下。

也許魚較之人,更容易得腦震蕩吧?敲那兩下還真有用,魚立刻垂下身子,沒動靜了。

但還是會有那麽兩三次,都已經下鍋了,它突然還會“醒”過來,再扭著身子在油火中掙紮一番。

到那時,我也會學著鄰居大哥用菜刀把子敲一敲魚頭。但不知為什麽,卻總是不奏效。

那時,魚的身子都被橫著切出一道又一道的月亮彎刀口了,還醃了椒鹽黃酒之類。而它還活著,被割開的刀口處的肌肉有節奏地在我手指下**。我毫無辦法,一遍又一遍用刀把用力砸擊它的腦門,砸到後來,腦袋那一塊都被完全砸塌下去了,可它仍然活著。遍身的傷口都在**,嘴巴一張一合。

我所能做的,隻有一遍一遍地繼續砸下去,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快死吧!快死吧!

但那念頭絕不是邪惡的,也不是恐懼的,而是說不清楚的急切感受,慌亂的深處全是平靜:快死吧!快死吧!

但它就是不死。一條沒有魚鱗魚鰓的魚,一條開膛破肚腹內空空的魚,一條腦袋已經被砸變形的魚……但渾身活著的氣息卻如此強烈旺盛。我緊緊握住它的身子,感受它真真切切地“活著”。這應該是很讓人害怕的事情,可是此刻,竟顧不上害怕了,一心隻想讓它死,讓它死,讓它死……此時,沒有一種歸宿比死亡更適合它。

魚做好後,端到桌上,外婆一邊吃一邊也勸我吃。我哪裏還能吃得下?這哪裏是魚,這明明隻是魚的屍體。

(2006年)

外婆信佛

外婆非常有眼色的,每天搬把板凳坐在院子門口等我回家。看到我手上拎著排骨,就趕緊很勤快地幫忙洗薑;看到拎了凍雞爪子,就早早地把白糖罐子捧到廚房為紅燒做準備;要是看到我拎著一條魚的話,則悄悄地打開後門走了——走到隔壁菜園子裏偷芹菜。

每次偷了芹菜回來,她老人家總是做出一副受驚不小的模樣,捂著胸口,直吐舌頭:“哎呀觀音菩薩啊,嚇死老子了,老子害怕得很……”哼,我看她才不害怕呢。

吃魚放芹菜,是我們家做魚的傳統。其實每次放的芹菜也不多,一兩根足矣。問題是我們經常吃魚,於是乎,夏天過去時,隔壁家菜園子衝我們家這麵靠近籬笆處的情景寂寥淒涼,稀稀拉拉……與此同時,外婆偷芹菜的難度也越來越大,要蹲在那裏,探著身子,使勁把胳膊往裏麵伸,才能勉強夠著最近的一根。那時我絕不幫忙,就當給她老人家一個鍛煉身體的機會。

我們如此頻繁地偷菜,鄰居怎麽可能不知道?但人家從來不說什麽,總不可能為了幾根芹菜,把這個九十六歲的老壽星逮住揍一頓。

我外婆呢,一看到隔壁家的狗就彎腰摸一摸,看到隔壁的小孩子也誇一誇,整天有事沒事笑嘻嘻的,比從來沒偷過芹菜的人還要坦坦蕩蕩、心平氣和。

我說:“你天天給觀音菩薩燒香,偷了東西不怕菩薩怨怪?”

她說:“老子才不信那些呢!”

我說:“你不信還燒什麽香呢?”

她想了想:“燒香是燒香,扯芹菜是扯芹菜。給你講你也不懂,你個‘結肚子’!”

“結肚子”是四川話,意思就是“與之扯不清的人”,等等。

好嘛,我從來不偷人芹菜,反而還沒她老人家理直氣壯。

我外婆信佛一輩子。還在老家的時候,就是本地佛教協會的會員,還給發了個小紅本本,證明她是三寶(也許是五寶)弟子。因為協會裏數她老人家的年齡最大(當時就已經八十多歲了),每當協會有活動,一大群老頭兒老太太挎著黃布香包排成隊走過大街小巷時,走在隊伍最前麵的一定是她了。

而且她們協會還時不時舉行一些捐資助學活動,有一次還向我所在的中學捐過錢。當時在我們全校師生的眾目睽睽之下,外婆舉著“功德無量”的牌子跟在寺廟的大師父身後,嚴肅而得意。

他們那個協會還真不賴,經常組織一些朝拜會。參加朝拜會就像參加旅行團一樣,還有帶隊的、解說的,食宿統一安排,方便極了。外婆曾跟著去過都江堰啊、青城山啊、峨眉山等許多佛教聖地。而那些地方,我都從來沒去過。等我老了,也要回老家申請加入這個協會。

每次活動,這些老頭兒老太太們都會帶一些活魚活蝦上路,預備著用來放生。

有一次,外婆把一尾紅鯉魚放在天井陰溝邊的水缸裏。可那魚總是在水麵上跳來跳去的,後來居然躍出來掉進了陰溝,撲撲騰騰地亂掙紮。眼看就到了陰溝入口處,外婆連忙大喊大叫,招呼我們去捉魚。我們顧不上陰溝裏秋苔濕滑,一起跳下去,撲來撲去,個個搞得滿身汙泥,費了好大勁兒才把那條狡猾的魚繩之以法,重新扔回水缸並蓋上木蓋。

我們說:“這魚什麽時候吃?”

外婆說:“吃?哪顆牙想吃?這是拿去放生的,積德的!”

啊,放生?

我們互相看了一眼彼此渾身臭泥的狼狽樣,氣急敗壞:“既然是放生的,剛才為什麽不直接放了?”

外婆說:“不行,現在放,就沒人看到了。”

“放生就是為了讓人看到自己放生了?”

“是呢。”

無言以對。

他們那夥老爺子老太太集體放生的場麵十分壯觀。一人拎一小桶,在護城河邊站一排,唱過名後,一起把小桶裏的活物連水傾倒進護城河裏,然後一起合掌念佛。魚蝦在陌生的水流中撲撲通通地歡蹦亂跳,所有人為自己的善行深深地感動了,目送它們自由自在地消失在水深處。

我媽說:“要是我,我就在下遊拿個網兜守著,上麵一放生,我統統撈起來,然後統統再便宜賣給那些放生的。”

阿彌陀佛,菩薩啊,原諒她吧!

我外婆長年供著觀世音菩薩,雷打不動每天早晚一炷香。看起來很虔誠,但若沒出什麽事倒罷了,一旦出了事……

有一次,我媽的身份證找不到了,又急著要用,全家人一起翻天翻地猛找。

因為那個身份證通常是放在供放觀音菩薩的那張桌子下抽屜裏的。於是找到後來,我外婆大急,索性罵起菩薩來了:“老子一天到黑,早也供你,晚也供你,哪一點虧了你。結果連這麽點東西都看不住,老子供你還有什麽用?”——看,她把菩薩當成看家狗了。

後來找著了,於是又嬉皮笑臉給菩薩燒香賠罪:“哎呀,菩薩保佑我找到了,菩薩莫氣,菩薩莫氣哦!”我若是菩薩,就根本沒法生她的氣。

外婆給菩薩燒香,燒得最勤的時候是縣城一年一度的百萬元彩票摸獎活動(那時還沒有福彩體彩之類)如火如荼地進行的時候。

那時外婆燒香時,會一個勁兒地喃喃自語:“保佑我們摸到汽車;保佑我們摸到電視;保佑我們摸到洗衣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