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時間碎片(4)

總之生活似乎越來越絕望。可是生活還是得繼續,孩子們在成長,女孩子也到了出嫁的年紀。家庭變故慘重,但根還在呢,再一點點從大地生長出來吧。一切都會緩過來的。他們又湊錢買了幾頭山羊,未來的生活便靠這些山羊的慢慢繁衍與壯大。

女兒終日操持家務。夏天,母親和父親在附近幾個農業村莊裏四處打工、幹農活。冬天去縣城裏的選礦廠打零工。兩個男孩子也在課餘時間幫人打土坯、敲葵花,想著法子賺錢。

貧窮不是不體麵的事,況且他們是堅強的,失去一切之後,至少還沒有失去勞動的能力和權利。闊闊來一家仍然有完整的家庭以及完整的生活。因此他們也受到大家的尊重與幫助。他家的女兒依舊漂亮自信,聽說已經和一個牧業家庭的男孩訂婚了。

哈薩克斯坦的夢破滅了,但追求“更好一些的生活”的想法仍沒有改變。去哈薩克斯坦有什麽不對呢?去不成就算了。因去哈薩克斯坦而深受重創的事也算了吧。好在大家都不是那麽執著。

(2008年)

鄉村話題

秋冬交接的季節裏,水汽彌漫的江心洲開遍了菊花。穿過菊花地,有人告訴我:路邊這塊青菜地中央微微凸起的一小塊土包,是年代久遠的墳墓。還告訴我:此地的農民,有墳前不立碑的風俗——死後隨便埋在自家門前菜地裏,僅有兩三代之內的後代能記得那處地方,記得下麵埋著的是哪一位祖先。

我便留心觀察,發現田野裏還有好幾處這樣的小土包,一個個不過臉盆大小,周圍團團簇簇生長著青菜或蓬蒿。有一個還微聳在扁豆架下,一小串紫扁豆輕輕地垂下來,嘴唇觸著泥土。

這些鬱鬱蔥蔥的無名墳墓,仿佛在下麵裹藏的,不是冰冷的棺木,而是蜷伏著一個個溫柔呼吸著的熟睡嬰兒。扒開泥土的話,他就揉揉眼睛,翻個身又繼續呼呼睡去,香甜而溫暖。

一路走過去,田野裏的野草們紛紛深藏著自己美麗的名字而平凡地生長。我們隻知道鄉村是美好的,卻從不曾細究這美好的因由。我們無論多麽向往鄉村情調,都不敢落腳鄉村的真實生活。我們連鄉村裏的一株草都不認識。

不曉得埋在那個墳墓裏的是誰,一無所知地路過這片田野的人,真是又孤獨又尷尬啊。骨灰強作瀟灑地揮入大海,或是姓氏堂皇地躋身大眾公墓——似乎這人世間的大部分結局都不如田間這方小小的土包來得溫馨自得。真讓人嫉妒。

鄉村的時間平緩前行,波瀾不起。與一千年前一樣,大家還保留著在自家屋前田邊栽種木槿樹的習慣——大家仍相信這種古老的界樹是吉祥美好的事物,會改善風水,有利於家庭團結和後代生長。而且木槿開花實在很熱鬧很漂亮,看著都心裏愉快。但隻有做學問的人,才曉得在古時,木槿花一直冠蓋群芳,隻有最美的女子才形容以“顏若槿容”。真是好像隻有鄉村才繼承了我們最後的、最純正的民族氣質。

隻有鄉村的女孩子能從祖母那裏學會用木槿葉擰出的濃稠汁水洗頭發,洗出來的頭發光滑清潔,很有名牌洗發水護發素的功效。鄉村真是神奇!鄉村看似容易進入,容易接受,容易被改變,但鄉村的心靈所包裹的那層外殼,是堅硬而冰冷的。這倒與人死後薄薄地敷上的那層溫和泥土恰恰相反。

(2008年)

掃帚的正確使用方法

以前打工的時候,老板娘家的掃帚是那種傳統的高粱稈子紮的。新買來時,胖乎乎、蓬茸茸,掃起地來所向無敵。每天幹完活開始打掃衛生時,老板娘都會盯著我們掃地,並千叮嚀萬囑咐:掃帚用完後要倒過來放啊……倒過來靠牆角立著啊,高粱稈那頭結實啊,高粱枝子朝下的話,幾天就朝一邊倒了啊……朝一邊倒,幾個月就折斷完了啊……斷了就沒掃帚了啊,過年才換新掃帚啊……

掃帚倒過來放的確能有效延長掃帚的使用壽命。但盡管這麽仔細,一把掃帚還是很難用到年底。因此一年的最後兩個月時間裏,掃帚禿得隻剩個掃帚杆了,倒過來用還更好使一些。掃起地來,那不叫“掃地”,叫“搗地”——用那根尚紮成一束的高粱禿把一點一點把垃圾搗往一處,然後設法用腳或手推進簸箕。沒辦法,他家堅決一年隻用一把掃帚,不到大年初一誓死不換。

可後來自己開始生活時,不由自主地也開始珍惜掃帚。在路上看到環衛大叔大媽們使大大的竹枝掃帚掃大街時,統統都是往前一下一下地推著掃,沒有一個側過掃帚左一下右一下掃的,便非常擔憂,那該多費掃帚啊,怕是幾天就磨禿一根了。不過這麽說話很可恥,若自己也開始幹那活的話,肯定也會那樣掃了——既然大家都那樣掃,一定是有其道理的,比如不累啊、方便啊之類。

在南京江心洲租房子,房東老兩口都是老實樸素的農民,院子收拾得幹淨利索。有一次我出遠門玩了一個星期回來,就怎麽也找不到掃帚了。跑去問房東老太,老人答應著,顫巍巍穿過院子裏的青菜地,扒開圍牆下碼著的一垛磚,好半天才拔出結結實實壓在磚下的那把塑料長柄掃帚。我不由莫名其妙——至於嗎?藏這麽結實。後來才知道,不是藏掃帚,而是為了把那把已經被我和另外兩個房客用得塑料須亂蓬蓬,且全往一邊卷曲彎倒的掃帚緊緊地壓住,使塑料須重新平展整齊,方便使用。

於是我每天用完掃帚後,也照樣平放在地上,提一桶水壓住掃帚的須子。第二天取出,雖說不至於變得跟新的一樣,但的確跟新的一樣好使。

這把掃帚很破舊了,又是幾塊錢的便宜貨。在我們看來,根本就是一次性的器具嘛,不能用了就一扔了之。可是想想看,一次性的生活多悲哀啊,什麽也留不住似的——生活中一切都嶄新鋥亮,像永遠身處暫居之地。

保養一把掃帚和保養一部車的心境當然大不一樣。隻是,若想到一樣器具在精心照料下得以長久地使用在生活中,像是有生命的一個同居者一樣,便覺得很踏實安穩。

再想一想多年前那個老板娘,又覺得吝嗇與珍惜其實隻有一點點模糊的區別。

(2008年)

戶口和暫住證的事

我小的時候學習並不好,可小學畢業時卻接到了重點中學的錄取通知書,使我的家人大喜過望。我自然也很高興,報名之前還偷偷跑去看了看新校園。新校園對我來說大得不可思議,還有池塘和小樹林。課間鈴聲是莊重悠遠的鐵鍾聲而不是電鈴。教學大樓的牆體上砌的是瑩瑩的漢白玉而不是瓷磚。主樓前有兩個鋪滿明黃色睡蓮的方池塘,裏麵還有許多鮮豔的紅色鯉魚遊來遊去。

可到了報名那一天,同樣的問題出現了,我沒有戶口,學校拒絕接收。

這個結果我早就料到了,因此並不特別驚慌。學最終還是得上的,這些問題自有家長去解決。

然而心裏的那種別扭與難堪仍然不可抹殺。

我從小就是一個沒有戶口的人。媽媽是離職的兵團人,沒有單位,非農非工,我們娘兒倆一起當盲流,不停地搬家,換學校。

似乎早已習慣了,又似乎永遠都不能習慣——每當老師說:“沒有戶口的站起來。”我就心懷巨大的不安站起來,孤零零地站起來,像是一個做了壞事的人那樣站起來。

我忘記了那些年老師出於什麽原因非要讓沒戶口的站起來,隻記得一學期裏總會有這麽一兩次。也許是涉及什麽費用,也許要作什麽統計。忘了,全忘了。可能是刻意忘記的吧?可能潛意識裏巴不得挖地三尺,想把相關內容統統摳去。

有時老師也會說:“沒有戶口的站到一邊去!”

我就在眾目睽睽中站到一邊,孤零零地遠離大家,覺得自己似乎永遠也回不到原來的序列中去了。

當我還是個孩子時,不知為何竟如此介意這樣一件事情。“有戶口”這種事,在其他同學們那裏是理所應當的,而自己居然沒有,肯定就有問題了。而有問題的人還想要繼續讀書,還裝作沒事似的和大家坐在一起學習、遊戲——這絕對是自己的錯!是媽媽的錯!是她害我沒戶口,害我和同學們都不一樣,害我如同占小便宜一般地夾在大家中間成長學習著。害我每年都要麻煩老師把我從座位上叫起來一次,仔細地盤問我為什麽沒有戶口——盡管上學期已經盤問過了。那時,教室安安靜靜,大家側耳傾聽。老師盤問的每一句話都無限地被這安靜和傾聽拉長、放大,意味深長。我真是一個製造意外的人,真是個多餘的人。

由於很怨怪我媽,就跑回家向她哭訴。弄得她很惱火,便打了我一頓。

另外沒戶口的話,學費總是會比大家高出好多。好在有段時間我家開有商店(那時全富蘊縣一共才四五家商店),家裏還算有錢。我的新衣服總是比同學們多。然而又因為沒有戶口,讓人覺得有錢也是恥辱的事情,穿新衣服也是難為情的事情。新衣服再多又有什麽用呢?戶口都沒有……

因此,那一年,當新學校新生報到處的老師依舊拒絕為我辦手續時,我立刻就扭頭溜了,隻留下外婆在那裏對老師努力地解釋、哀求。

那天外婆一回到家,就開始四處奔走,到居委會開證明,到原學校開介紹信,跑了整整一天。

我沒有戶口,照樣上了這麽多年的學,因此倒並不擔心會沒得學上。唯一擔心的是會不會因此轉校。那個學校多漂亮啊,多舍不得啊!

第二天,外婆帶著我再次去新學校報名,可仍然被拒絕了。

原因似乎是落了一道什麽手續。外婆當時已經八十多歲了,溝通起來很困難,很多事情都不能明白。但她也知道那所學校是所好學校,是不能放棄的。於是就在那裏纏著老師一個勁兒地磨嘰,卻一點兒也磨嘰不到點子上去。那個老師似乎顯得很不耐煩,不時地起身做出要離開的意思。每當外婆的磨嘰告一段落,他就回應同樣的一句話:“老人家,這些我都曉得,但這個事你莫來找我。”

外婆越說越急,最後都快哭出來一般:“老師啊,這個娃兒是烈士的後代!我的兩個弟弟都死在朝鮮戰場上,我們家再也沒得男人了。”

這話使旁邊的我大吃一驚!雖然我早就知道我們家出過烈士,家裏大門上一直釘著“光榮烈屬”的銅牌,也知道烈士是極大的一種榮譽——但沒想到,這種榮譽居然也能分給我一份。

然而緊接著,又知道了這個其實也沒什麽了不起的,連戶口都沒有,烈士後代又能怎麽樣呢?

因為那個老師仍然回答道:“老人家,這些我都曉得,但這個事莫來找我。”

雖然小有波折,事情後來還是解決了——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樣。我多交了些借讀費,還是進入了那所漂亮而優秀的學校就讀,一待就是三年。算下來,那應該是我待過的所有學校裏,時間最長的一所。但這並不意味著穩定。盡管這三年之中,因沒有戶口而被老師從座位上單獨叫起來的次數不過隻有六次而已。

我外婆一輩子沒戶口,照樣活到九十六歲(頂多是重陽節時沒人來慰問罷了)。但是由於沒有戶口,就算活到九十六歲了也沒人承認。

前兩年,我媽總算幫我把戶口從兵團調了過來。這才知道,自己居然是一九六五年出生的!而且籍貫還是河南,天知道是誰的戶口安到我頭上了。無論如何,總算成了一個有戶口的人了。然而,那兩年我的家庭仍然奔波不定,我的戶口所在地又沒有住房,隻好把戶口掛在縣城一家其實並不熟悉的老鄉的家裏(我們熟悉的朋友似乎也都是沒戶口的)。可是那家老鄉不久後搬了家,失去了所有的聯係。於是乎,我又成了一個沒戶口的人。

除戶口之外,沒暫住證也是很麻煩的事。七八年前,我在烏魯木齊一家地下黑車間裏當車工,幹流水線。老板沒辦執照,我們也沒辦暫住證。大家都耗子似的生活得偷偷摸摸。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連夜市都不敢去逛。因為當時傳言說夜市上也開始有警察查暫住證了。還說他們一見到民工打扮的就要求出示暫住證,若拿不出來,就當場帶走,並且還讓所有人排成一列隊押送到什麽地方辦罰款手續。

雖然我在夜市上一次也沒被逮到過,但那樣的隊伍的確是看到過的。那些頭發零亂、趿著拖鞋的打工仔們,嬉皮笑臉、一路罵鬧著長長地走過大街。每一個人都強作無所謂,整列隊伍強忍著不安。

暫住證一年一換,換一次九十八塊錢。這個價格打得很有策略:說起來隻是兩位數的支出,其實跟一百差不多。現在想想看都覺得很稀奇:那時候我們居然窮得連九十八塊錢都掏不起。

盡管很小心,後來還是被逮到過一次。

我們這些打工的怕公安局,當老板的則怕工商局。為防端窩,我們全都通宵幹活,白天才休息。車間角落一麵寬大的裁衣板算是我們幾個女孩子的床,另一個車間的另一麵案板是男同胞的床。白天老板就把車間鎖了,裝出裏麵沒人的樣子。因此每到睡前,我們渴死也不敢喝水,不然的話,到時候憋死也上不成廁所。

那天老板進車間取東西,出去時忘了鎖門。正睡得香呢,突然有人闖進車間,大聲地嚷嚷著什麽。我們幾個女孩子睡眼惺忪地翻身起來,看到他們疾步走過來,前麵一個人掏出一個小牌子,在我們眼前迅速晃了一下,厲聲道:“你!出來!!還有你、你、你,統統出來!”

有人膽怯地問道:“怎麽了?”他便又不耐煩地晃了一下工作證,算是說明了一切。我們這才勉強清醒過來。而之前已經連續工作了近二十個小時,剛躺下不過兩三個鍾頭。人生最悲慘的時刻真是莫過於頭昏腦漲之時卻遭遇晴天霹靂。

總之大家都嚇壞了。年紀最小的姑娘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有兩個姑娘猶豫著開始起身取衣服。還有一個嚇蒙了似的,捂在被窩裏不敢動。

雖然我也很害怕,但還是故作鎮靜地說:“那你們先出去,等我們先穿上衣服再說。”

他們愣了愣,說:“快點!”氣勢洶洶甩門出去了。

其實之前我確實是那樣想的——等他們出去後,穿好衣服就跟他們走。可當他們真的走出門後,突然間卻改變了主意。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和怒意,使我一下子跳下案板衝過去,別上了插銷,反鎖了門。我從來都不是什麽臉皮厚的人,況且那時又是自己理虧(僅僅因為我們是外地人,僅僅因為我們沒有錢辦暫住證就理虧……)。但那一刻,出於極度疲憊和對生活的無望,突然間顧不了那麽多了。

我對其他人說:“睡吧睡吧,實在太瞌睡了……”一頭鑽回了被窩。

她們都害怕得不得了,說:“這樣行不行?”

我說:“咋不行。”

很快,外麵的人覺察出不對勁了,大力敲著門問:“好了嗎?到底好了沒有?快點快點!”

後來就開始砸門,又用力地踹門,大聲叫罵、威脅。門扇忽閃忽閃的,似乎馬上就要被踹開了。最小的那個姑娘又哭了起來,後來大家都跟著哭。

她們對我說:“還是把門打開吧!”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我捂著被子,也害怕地流下了眼淚。後來終於漸漸沉入深深的睡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