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時間碎片(3)

在這兩人的挖掘之外,到處都是挖掘。那麽多人都在挖。用本地的農具砍土曼挖,用外來的工具鐵鍁挖,用挖掘機挖,用鑽機鑽……盜墓賊在挖,考古專家在挖,石油工人在挖,礦工在挖,東突分子在挖,新農村建設在挖……一個又一個空洞,在地底膨脹開來。阿不旦村之下的大地幾乎被挖成了空殼,村莊淩駕在虛空之上。

在大地日漸虛空的同時,村莊也變得越來越沉重。入侵村莊的鐵器越來越多,砍土曼的尺寸越來越大,三輪摩托車漸漸代替了毛驢,運載石油的重型卡車日夜不息呼嘯過村頭。村莊在下沉。

在眾多的挖掘行為之中下沉,在古老事物的日漸消失中下沉,在悄悄改變的生活習性中下沉,在人們尋常的言談中下沉,在下一代人的選擇中下沉。

世上有那麽多的人,都在悲痛地書寫著這種世界的傾覆。寫啊寫啊,邊寫邊大聲地說:停住吧,快停下來!他們手忙腳亂,慌張焦慮。

劉亮程卻溫情脈脈地寫著這種傾覆,他以無比耐心的溫柔,從容地描述著這場盛大的下沉。邊寫邊溫和地說:算了算了,讓它去吧。

他站在村莊中心,目不斜視,緩緩寫盡一切溫暖的踏實的事物:人畜共處的村莊,柔軟歡欣的日常生活細節,古老莊嚴的秩序,公平而優美的命運……一隻手寫出,一隻手遮蓋,像嗬護火苗一樣嗬護一個一個的字眼,待它們漸漸站穩了才鬆開手。再看著它們一個一個孤零零地站在無邊無際的空曠世界之中,一動也不敢動。

他首先是一個保護者,用筆繞著村莊畫一個圈,然後走了。千年萬年後再回來,那村莊依然雞鳴犬吠,炊煙上升。而圓圈之外的世界,幾乎被鑿空了。

然後他再抹去那個圈,目睹它被世界從四麵八方轟然圍攻,日漸蠶食。他目睹樹的倒掉,再種起來再倒掉;驢的被宰殺,新的驢繼續出生,繼續被宰殺;目睹孩子們長成了別的模樣,到頭來卻仍然走上父輩的道路,新出生成長著的孩子們卻還在馬不停蹄地進行改變。

他看著發生在村莊裏的一切,看一眼,說一句。那些單純而傷心的執著,最最孤獨的困惑,界限不明的悲歡喜怒,每一個人倔強而完整的一生……

有時候他看著看著,會忍不住插一把手,扶一個跌倒的人站起來,推動一個孤獨的人走向愛情,讓地底深處兩個快要打通的地洞在黑暗中及時拐彎,遠遠錯開。

但大部分時候他隻是看著,垂落雙手,隻是看著而已。

隻是看到最後,好像連他自己也受不了似的,開始腳步不穩,搖搖晃晃起來。

他說:……我們就在這樣的土地上生活。說不定啥時候,我們就掉下去,即使我們掉不下去,我們的兒子、孫子會掉下去。黑洞在地下等候。遲早有一天,轟隆一聲,或者什麽聲音都沒有,無聲無息地,還沒長熟的麥子掉下去,眼看吃到口的杏子掉下去,傍晚回村的羊群掉下去,房子和房前屋後的白楊樹掉下去,饢坑掉下去,清真寺的拱頂和彎月掉下去,砍土曼掉下去,村長和會計掉下去,鐵匠掉下去,鐮刀和盤成圈的繩子掉下去,井掉下去……土地整塊地下沉,路下沉,河下沉,驢的兩個前蹄亂刨,什麽也抓不住,嘴大張,什麽也咬不住,也叫喊不出來,整個身體和身後的驢車,無聲地掉進去。在驢脊背上,騎著阿不旦人的父親、爺爺,驢車上坐著他們的妻子和花朵一樣的女兒。他們的兒子沒掉下去,他們回來時村莊不見了,世代生活的地方變成一個無底大坑,他們圍著坑邊喊,喊聲掉下去,他們哭,哭聲掉下去,目光和心掉下去。他們圍著這個無底大坑活下去,生兒育女。死掉多少,他們再生出多少。他們出生以後還會死掉,掉進大坑。直到把所有坑填平,所有洞堵住,用一代一代人的命……

他讓萬驢齊鳴,讓初戀落空,讓最後一個阿訇終究不能圓滿離世,還張著嘴,剩一口饑渴的人間欲念。他把最貴重的尊嚴留給一條狗,讓聾子在自己一個人的華美豐盛的聲音世界中迷路,讓研究員王加再怎麽研究也進入不了阿不旦的世界。讓鐵匠鋪的一個彎月形指甲印記忠貞執拗地啞默了十三代鐵匠。讓小偷艾布的偷竊生涯竟如晴朗的夜空般深邃迷人,讓艾布的一生都在隱蔽狹窄的感官拐角處,側身而行,飄浮遊蕩,迷惑而幸福……他讓村莊裏出現的最小的一點點磨損,一點點膨脹,對應到整個世界,就成了駭人心肺的、無可挽回的巨變。

最最撕心裂肺的聲音最溫和,最最驚心動魄的情景最尋常平靜。劉亮程一一摘去聖誕樹上林林總總的裝飾物,使之清晰地顯露出樹的本來模樣,再試著把它種回大地。再回頭指給我們看,說,多看幾眼吧,這棵樹馬上要枯萎了。再也沒有什麽比無本之木在最後時刻顯現的那一派蔥蘢鬱綠更為悲傷。

他苦心經營著一個村莊最後的麵貌。哪怕這個村莊已經沒有根了,村莊下麵的大地被挖空了,他仍然使之完好地坐落在視野中。讓村裏的人繼續若無其事地走在強大的傳統生活的慣性裏麵,令每一個人的每一天綿綿不絕展開,永無盡頭。他把一切千鈞一發的危險按捺住,將逼到近旁的攻擊暫時封殺。他從第一個字守候到最後一個字。故事結束了他還不能鬆手,於是他隻好令故事以遠遠不曾結束的麵目去結束。但我們都知道,這個村莊遠在他的文字結束之前,就已經消失了。

石油天生應該深埋地底,悲痛天生應該用來藏在心裏。越是不可觸動的事物越脆弱。劉亮程堅持讓不可觸動的事物保持獨立,不管鐵的堅硬,不顧人心的渙散,不理會唯一的那一個最終結局——這不隻是出於善意,更是出於勇氣一般。

他勇敢地殘忍著,像是為了報複我們,才把這樣的文字寫到世上。他邊寫邊說:你們後悔了嗎?你們終於開始後悔了嗎?他讓我們記起自己在遙遠時間裏做錯的那些事情,讓我們在字裏行間一腳踩空,墜入世間最大的一個空洞。

對了對了,還有年輕人張金炫目的聲音世界,茂盛的聲音森林。故事最最開始時,聲音最先華麗登場,向每一處感官轟然敞開大門,扯開幕布,呈現出阿不旦這個氣韻充沛、底氣十足的村莊。似乎一萬年都不會舊去,一萬年都不會被磨損。

到了結尾,這聲音的世界繁華盡去,統統交給了聾子張金去完整地保留著它。然而張金雖然保留了最完整的過去,但他的未來卻比任何人都更渺茫、更難以確定。

嗯,看完了,又激動又難過。

(2009年)

到哈薩克斯坦去

這些年,我們村的人隻要一有機會就會舉家遷往哈薩克斯坦國。大家都說那邊比這邊好,好找工作,看病、孩子上學都不花錢,房子也便宜,商品也地道,絕對沒假貨。

但過不了多久,又有人陸陸續續往回搬,抱怨說,那邊好是好,就是治安太差了。孩子差點跟著壞人學吸毒。看來,習慣了社會主義後,就很難習慣資本主義了。

紮克拜媽媽的大兒媳婦的娘家也在去年遷去了哈國,雇了一輛卡車拉走了全部家當,隻留下一座空院子和班班。我很喜歡班班,班班太可憐了。那天追著卡車跑了好遠,永遠也不能理解何為“分離”。班班是一隻長毛的哈薩克牧羊犬,已經很老很老了,紮克拜媽媽一家收留了它,轉場時把它也帶進了夏牧場。看起來它很快適應了新家,很負責地看管羊群或衝著陌生人吠叫。但是我猜,它一定永遠都在期待著某一天那輛載滿家什的卡車在原野上走著走著,就掉頭往家駛來——好像那時大家才終於記起家裏還有一個班班。

到了今天,背井離鄉已經不是什麽淒慘的事情了,拋棄過去的生活也不再需要付出多麽艱難的勇氣。想走的人說走就走了,走的時候連一把破破舊舊的小木凳也不忘帶上,想法子塞進行李縫裏。到了新家後,舊日的壁毯往牆上一掛,相同的位置擺好茶葉袋和鹽袋,然後解開裹著食物的餐布鋪在花氈上。好了!生活又一成不變地展開了!好像生活在哪兒都是一樣的。

至於回來的人呢,哪怕走遍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也沒能看出一絲的改變和疲憊。那些人,當他們再回來時,更多是作為歡喜的人而不是沮喪懊惱的人。很好啊。大家都不是那麽執著。

如果可以,紮克拜媽媽也想去哈薩克斯坦呢。紮克拜媽媽也熱愛著哈薩克斯坦,但具體熱愛那裏的什麽,就說不大明白了。她與大家一樣額外推崇從哈國那邊帶過來的東西——糖果、茶葉、服裝……總之隻要是那邊的,就一定好得不得了。不過也的確,比如那邊的糖果就很不錯,雖然工藝還停留在我們幾十年前的水平,大都是蠟紙包裝的,很少有塑料紙包裝,看著非常親切,吃起來口感也地道,很有童年的感覺。而這邊的糖果(除非是價位昂貴的)大都隻是包裝漂亮而已,甚至許多糖看起來晶瑩閃亮,但含在嘴裏卻沒一點甜味,也不知是什麽膠做的。仔細想一想,都覺得可怕——花錢隻是為了買個漂亮。

紮克拜媽媽給大家分糖時,若發現有一枚哈國那邊生產的糖果,會立刻不顧孩子們的哀怨,撿出來重新鎖回箱子裏去。

她有一條大大的銀灰色安哥拉羊毛頭巾,每當使用它時都會驕傲地對我說:“李娟,這是哈薩克斯坦的!”

紮克拜媽媽牙疼,她說要是在哈薩克斯坦的話,拔一顆牙才一百塊錢,而縣城的私人小診所都得花三百!

那麽,大約她是認為去到那邊的話,會生活得更寬裕、更從容吧?但是,每當我看到她傍晚趕羊,走在回家的路上,走著走著,突然就地一坐,向後一仰,整個身子躺倒在大地上,向著深厚的土地愜意地疏散開渾身的疲憊。她真舍得離開自己的牧場和牛羊嗎?

還有卡西,一談起哈國就滿臉神往,讚歎那邊真是樣樣都好,幹啥都稱心如意!好像去過了好幾次。

去年夏日的一個清晨裏,在阿克哈拉,我媽沿著沙漠中的公路散步的時候,看到村東頭的沙合提別克在前麵不遠處駕著一輛破舊的農用小四輪拖拉機,“空!空!空空……”一步三搖,慢吞吞前行。小小的車鬥裏滿滿當當地堆著箱籠被褥、沙發衣櫃。

她疾走幾步趕上他:“啊!這個黑老漢,幹什麽去啊?”

“這個麽——”他在轟鳴的引擎聲中興高采烈地大喊,“到哈薩克斯坦去!”

我媽大驚:“那,路上打算走幾年?”

他樂嗬嗬地回答:“胡說!哪裏要走幾年?這樣走的話嘛,也就一個多禮拜吧。這兩天要是不下雨,明天晚上就走到海子邊啦。後天就進北屯,爭取再走一天到吉木乃,再住一晚,再走一天,再住一晚,再走一天。然後就出國門啦!”……

真讓人羨慕。看他那個勁頭,別說哈國了,就算是裏海,他的拖拉機也完全沒問題。

哎!出國是多麽容易的事情啊!似乎念頭一閃,即可成真。

每當我丟著小石塊,嘴裏“啾!啾——”地吆喝著,趕著羊群緩緩走在荒涼的大地中,老狗班班形影不離地跟著。那時總會想到沙合提別克,好像他此時仍樂嗬嗬地、慢吞吞地走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空!空空”地駕著拖拉機。生活嘛,慢慢去做好了。更多的變化會在更短的時間裏滌蕩這片大地,然而哪怕是世界翻了個個兒,古老的心靈仍然耐心地走在命運的道路上。哎,怎麽說呢——謝天謝地!

其實主要想說的是我們家鄰居闊闊來的事。他家早就打算遷到哈國了。他家非常富裕,牛羊很多。女兒也整潔伶俐,能說滿口令人驚訝的漢話——她在烏魯木齊念過書的呢!一看就知這樣的姑娘是不會在破舊的鄉村待一輩子的。

當時據說辦好了所有手續,牛羊也處理完畢,大件的家具電器、貴重的衣物氈毯先雇車運過去了,寄放在哈國那邊的親戚家裏。然後迅速低價賣掉了這邊的房子,向公家退停了自家的草料地。

但接下來不知出了什麽事,這一家人暫時出不了國門。便在村裏的文化站(一直空閑著)租了一個房間,簡簡單單支了床、灶,湊合著住下。結果這一湊合,就湊合了五年。

這五年裏,這家人衣著寒酸簡陋(好衣服都在哈國呢),大大小小六口人擠一個大通鋪睡覺,在門口的空地上升起火堆用鐵盆烤饢。

闊闊來的女兒仍然驕傲而清潔,每天都在洗衣服。明明家徒四壁,有什麽可收拾的呢?卻仍見她忙得沒完沒了,不停地規整物什。

她家一有點剩飯,就會拿來喂我家的雞。並且一看到有野狗靠近我家的雞窩就幫忙趕跑。

如此殷勤,隻為能天天來我家院裏挑水。我家有一眼水質很不錯的壓水井。去別人家挑水的話,一個月要付二十元錢,我家是免費的。

冬天裏,每一戶有井的人家都會忌諱外人頻頻上門打水。因為濺下的殘水總是搞得井台覆著又厚又滑的冰,老人小孩不能靠近。出門一路上濺的冰水也影響著一家人的日常生活。

而冬天的阿克哈拉,水位線很底,無論多深的井,每天打不了幾桶水就見底了。所以水算是很珍貴了。而我家地勢偏低,水量大,每天被人多打幾桶是不影響生活的。再說也實在可憐這一家人。

因此,這家人很感激我們。作為鄰居,大家很親近的。

到了第四年,大約去哈國的希望全部破滅(隨之失去的怕是還有遙遙擱淺在哈國的那些體麵的家什物件和從前富裕的生活)。他們隻好決定在阿克哈拉從頭開始,重新蓋一座房子。

他們買下了公路對麵荒野中的一小塊土地(全村隻有那裏宅基地價最便宜,一平方米隻要兩塊錢)。在很多個炎熱的夏日裏,闊闊來和十四歲的大兒子不停地到公路北麵很遠的渠溝邊拉水回家打土坯,九歲的小兒子前前後後地搬運、打雜。很久才打夠了夠蓋一套小房子的土坯。然後他們又借來拖拉機去戈壁灘深處拉石料,像模像樣地砌起了不錯的地基。

讓人吃驚的是,接下來蓋房子——他們居然也全靠自己!一個工匠也不雇。我媽說:“可能別人蓋房子時,他天天跑去觀摩,就學會了唄。”

女兒和泥巴,母親一塊一塊地遞土坯,大弟弟在上麵牽根繩子往上拉土坯,高處的父親一塊一塊地砌牆,爺爺和小弟弟運砂石,架椽子。一個夏天過去了,一座泥土房子慢吞吞地從大地上生長起來了。除了門、窗、檁條,居然一分錢也沒花。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白手起家”呢!

要知道我們幾年前雇工匠蓋房子時,可是花了一萬多塊錢的。全部用料還是自己備下的。

自己蓋的房子固然親切,可是敢住進去嗎?畢竟不是專業的。

接下來,他們開始在家門口打井。這一次仍然自己動手挖,於是又省去了兩千塊錢的機械打井費。

打井必須得在冬天裏,那時水位線底。於是這一家人在最寒冷的日子裏忙了一個多月。女兒和父親在井底掏土,兩個男孩在地麵上拉土。因為那塊地地勢高,足足挖了十幾米才滲出一點點水來。

這還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辛辛苦苦打出了水,一嚐,卻根本不能飲用,異常鹹苦,堿太重了——用這種水洗衣服都不行,晾幹後,布料上會泛一層厚厚的白堿,黑衣服也會變成白衣服。

於是他們隻好繼續在我家打水。而那時我們已經不是鄰居了,打一次水得穿過公路,走很遠很遠。

接下來他們四處借錢買了一輛破舊的二手小車,本來打算靠這輛車在荒野裏拉拉客,跑跑運輸賺點錢。但買回來的第一天起就東修西修,不到一個月就徹底報廢了。至今停棄在他家門口,車後備箱的蓋子用鐵絲五花大綁固定著,四個輪胎一癟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