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時間碎片(2)

我在富蘊縣上了兩三年小學。那時,根據誰家的地理位置不同,生活中大家表現得各有優勢。比如住在珠寶廠家屬院的同學,玩抓石子遊戲時用的是瑪瑙石,而我們隻用普通的鵝卵石。住印刷廠家屬院的,打草稿做演算都用細膩的白紙,而我們隻能用廢棄的作業本背麵和空白處。

而我呢,我家住在縣車隊附近,除了各種奇形怪狀的機器零件,啥好東西也落不著。直到每年開春後,大家脫去厚重的衣裝開始輕輕巧巧地玩踢毽子的遊戲時,我才能稍稍表現一把優越感。

那時候,毽子沒得賣,都是自己做的。一枚啤酒瓶蓋套一個機器墊片,再頂一個從牙膏管上剪下來的頭,沿邊砸平鐵蓋子四周的褶子,把墊片和牙膏頭牢牢框住。牙膏嘴裏插上雞毛——就成了。漂亮極了。

啤酒瓶蓋到處都是,牙膏頭也好找,但墊片這玩意兒並不是隨處可見的。於是一到那時,同學們紛紛求我幫忙找墊片。而在這方麵,我很能擺闊,別人的毽子裏隻包一枚墊片,我偏要包三枚。於是乎,大家都不樂意和我玩踢毽子。因為我的毽子太沉,踢不了一會兒,腳背就會被砸出一個又一個坑。

由此談到踢毯子的事。

大家不跟我玩,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太笨了……唉,不能靈巧地進行腿部運動,真是一生的恨事。我踢毽子,先拋出毽子,伸出腳接一下,運氣好的話,還能再接一下——也就是說,一次頂多踢兩下。對於其他女生一踢就是百十下,我相當妒恨。大家都安慰我:“沒事,多練練,自然就踢得好了。”真是!她們怎麽知道我沒練過?我自個兒在家沒事就練,比讀書還刻苦。

還有跳繩、跳遠、跳皮筋,都窩囊極了,跟塊石頭似的,跳起來後,“咚”的一聲落地,像整整一麻袋土豆被人從屋頂推下去,震得渾身器官錯位。而其他同學呢,輕盈無聲,優哉遊哉。

直到後來開始接觸中醫後才恍然大悟,這全拜腿部經絡不通所賜。不通到什麽地步呢?別人站直了,彎下腰雙手就能握住腳踝,而我,頂多能夠著膝蓋。

為此,我真想站到屋頂上,麵向全世界奮力疾呼:我不是笨!不是笨!是笨,笨,笨……(有回聲)……是因為身體不好,為身體不好,身體不好,體不好,不好,不好,好,好好……

另外我脾氣也不大好。根據物質決定意識原理,大約也是經脈不通所致。若是健康的人,無病無痛,內心一片光明,還有什麽想不通,有什麽受不了的?犯不著為一點小事就慪氣發怒。

至於那些職業舞蹈演員,以及耍雜技的——他們能夠自由奔放地舒展身體,四肢通達,性情自然也統統都是開朗明亮的吧!真令人眼紅。

總之,踢不來毽子,實在是悲傷的事。並且這悲傷變得越來越複雜,牽扯出的冤屈也越來越深沉豐富。

不過,雖然我踢不來毽子,對做毽子卻始終保持著濃鬱的興趣。大約腿不好的人就手巧吧。反正材料大把大把的,家裏又養著雞,也不愁沒雞毛。於是那段童年時光裏,在苦練踢毽子的間隙裏,我不停地敲敲打打,然後滿世界追雞拔毛,毽子做了一大堆。剛好我家開著商店,附近又靠近學校,我媽便陳列起來當商品賣。然而不知為什麽,一隻也賣不掉,我明明做得那麽好。

(2010年)

魔羯座小貝

去小貝閨房數次,其中兩次看到她疊衣服的情景。那架勢,全力以赴,如臨大敵,絲毫不敢疏忽大意。春晚總導演身處直播前最後一次彩排現場時的狀態也不過如此。

她從陽台衣架上取下晾幹的衣物,一件一件抖展,強迫症病患一般無比耐心地扯平麵料上的每一道細碎水印。然後找出衣物後背中心絕對中軸線,並沿此中軸線向兩邊水平旁開十公分,目測一虛擬線,再以此虛擬線左一半、右一半,天平一樣極端勻稱地疊出兩道褶子。遊標卡尺都不會掐得那麽準。頓時,衣物精確地縮瘦三分之二,左右袖子對稱得天衣無縫,領子平展端正——恢複剛從店裏買回還沒拆包裝時的狀態。接下來她停頓三秒鍾,深思熟慮地找出橫向黃金分割線,如修表一樣小心翼翼翻轉衣物,令其長度又縮短三分之二。最終衣物成為方方正正、無懈可擊的直角平行四邊形,簡直如鑲在鏡框裏一樣完美。這才小心放置一邊,全神貫注對付下一件衣服。

至於棉襪,先揉一揉,揉得鬆軟了,再細細過目:很好,腳趾處沒有破洞,足跟處沒有磨薄,沒有褪色,沒有異味。這才無限憐愛地疊作三折。再如往高處放置水晶杯一般將其放入低處的某個角落。

疊衣服如此精雕細琢、萬無一失,不知洗衣服時又會是何等精妙。

帶著濃重孤獨的偏執感折疊衣服——這輩子就見過這麽一個人。也不知此人小時候受過什麽刺激。

魔羯座小貝說:魔羯座重感情,重家庭。然後滿臉命苦狀和認命狀——其實是非常滿意自己的這一歸類的。她的十平方米的出租小屋裏擁擠著她畢生的家當,整齊有序,像藏滿果子的果樹一樣,隨手就可以取到自己不可或缺的某物。她在這個小屋裏生活了好幾年,日子穩穩當當地暗自膨脹。

天生賢妻良母的小貝同學,一直在外打工。這些年來一直一個人寂靜地在這個小房間裏洗衣服、疊衣服、擦地板、熬冰糖綠豆勞什子粥。哪怕隻有一個人,也要把家庭的傘滿滿撐開。她一絲不苟地走在強大的習慣之路上,認真地毫不妥協著或認真地妥協著。她花漫長的時間進行著一場巨大的準備,她一直都在迎接。但是她一直隻有一個人。不曉得在疊衣服之外那些更為漫長的時光裏,她一個人又是如何耐心地、絲毫不打折扣地認真度過。紅娘都在為著小崔姑娘而向崔老太太責怨虛擲青春的罪過。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這等浪費怎麽不令人捶牆歎息!唉,魔羯座的小貝,一心想成為一個母親的小貝……

大家給小貝介紹個男朋友吧!嗯,小貝自己呢,表示希望對方最好是個老師,因為這樣一年中就會有兩個假期一起出去玩了。坐火車長途旅行是她的夢想。

(2009年)

李娟所在的星球

路過烏魯木齊,去看周密。兩人窩在她那個回聲驚人的空辦公室裏咕唧了一下午閑話。其間,她對我所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李娟,地球真的不適合你,你還是趕緊回你的外星去吧!”

為此,她還暢想了許多未來的情景——那時她白發蒼蒼,子孫成行。她將會對孩子們深情地這樣談到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啊,奶奶認識一個外星人,叫李娟。她明明是個外星人,還死活不肯承認,裝得跟個地球人似的。整天到處亂跑,去了一個又一個城市,換了一種又一種生活,但哪一種生活都不能長久地適應。她以為隻要多多地努力,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去挨個兒嚐試,挨個兒尋找,總有一天會找到一個屬於自己適合自己的地方。可是,她畢竟是個外星人,外星人怎麽能習慣地球的世界呢?問題的最根本最關鍵之處就在於:地球不是她的星球,哪怕走遍了整個世界,她也不會過上她想要的生活。隻有離開地球,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的途徑。可是,她偏偏就想不通這一點,整天還在馬不停蹄地跑啊跑啊。她實在是一個不幸的、沒有現實感的外星人。離開烏魯木齊,還能買一張硬臥的火車票,那麽離開地球需要什麽工具呢?可能就隻有火車硬座了。”

和周密聊天,每當話題存在分歧,她就傲慢不屑道:“得了唄,我可和你不一樣,我可是個貨真價實的地球人。”

每當話題告一段落:“哎,你這個外星人,其實我一點兒也不想和你說話!”

雖然總是被她的這種幽默感搞得一籌莫展,但每每聽到她口中說出“你的星球”、“你想要的生活”之類的話語,就在心裏流淚。

五六年不見了,周密卻一點兒變化也沒有,無論外貌還是性情,真是讓人高興。作為朋友,我曾經為她所經曆的那些挫折和痛苦而深深地難過、惋惜。但是,就算什麽都失去了,至少還有想象力和希望。周密比我想象的更堅強。

當周密寬宏大量時,就會說:“唉,看在你是一個外星人的分上,我就……”

堅持原則時:“雖然你是一個外星人,但我是有底線的!”

我們互相回憶起對方的過去。那時我們還在一起打工,還年輕,還糊塗。那時的我剛從鄉下來到城市,購物心態非常沒譜。老喜歡買便宜貨,哪怕一點兒也用不上的東西,隻要便宜,也要不顧一切地先買回家放著再說。

周密那時剛買了一雙涼鞋,當我聽說那雙鞋子花了一百多塊錢時,就露出一副不可思議到了極點的神情。

幾天之後,我也踩著一雙新涼鞋跑到她麵前,得意洋洋地炫耀:“猜多少錢?五塊!”

那個夏天結束之後,我愁眉苦臉地對她說:“我總共穿壞了五雙涼鞋。”又問道,“你怎麽還是那一雙?”

她便語重心長地教育我:“你那五雙鞋加起來差不多就能買我這樣一雙了。”

而我很不服氣:“那我好歹穿過了五雙不同的鞋。你呢,來來回回隻有一雙鞋穿。”

哎,這件事我都忘記了!多麽奇妙的談話啊,好像突然間把過去的自己連根帶泥都刨出來似的。原來我竟然曾經那樣生活過啊……

而我呢,關於周密,記得最清楚的情景是每天下午快要下班時,她總會先給家裏打個電話,嬌聲嬌氣地問:“媽媽,晚上吃什麽啊啊啊……”非得把那個“啊”字拖個三到五遍不可。情形似乎是,若不是電話線太細,她非得從話筒裏鑽到那頭,直接鑽到媽媽懷裏再繼續“啊啊啊”。

也曾去過她家裏,周媽媽燒得一手好菜,吃得令人嫉妒不已。可這家夥身在福中不知福,事兒倍多,邊吃邊埋怨不休。什麽這個炒老了,那個有些鹹了……氣得我真想捏著她脖子掐、掐、掐,一直掐到她把二十年來吃下的東西全都吐出來為止。

這兩年周密的媽媽生病了,一直在住院。希望阿姨的身體快快好起來,希望能再次吃到她炒的菜。

唉,突然但願自己仍然還在烏魯木齊生活。最好也在周密所在的延安路上班,甚至還想像以前那樣,和她在一起工作。如果能一直生活在過去的時光中,不曾有任何變化的話,似乎人生也蠻不錯的。然後我就能天天和她一起走過大巴紮,絮絮叨叨說這說那。

這次見到周密,她剛參加工作沒幾天,不但辦公室空空如也,腦子裏也空空如也,無所適從。尤其提到幾天後的一場部門例會,更是令她犯愁不已。而我呢,作為一個有著長期機關工作經驗的過來人,慷慨地將工作心得傾囊相授。並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苦口婆心勸她放鬆,放鬆,再放鬆……咕唧了老半天。於是她漸漸陷入沉默。開始我還以為她真的把我的話聽進去了呢。還怪有成就感的。誰知半晌後,她抬起頭來,幽幽歎口氣:“啊,李娟,我是多麽希望此刻坐在我位置上的這個人是你,幾天後將要在例會上做自我介紹的人也是你。而我呢,和你換了個個兒,變成是我在不停地用你的話來勸你‘想開點’——要那樣的話多好!那樣的話我該多輕鬆!等勸完以後,就沒我啥事了,隻等著幾天後看你的好戲……”看來世上頑固的家夥並不隻有我。

唉,外星人和地球人打交道是挺難的!

(2009年)

看了《鑿空》

《鑿空》講了兩個人的地底歲月,講砍土曼對“挖掘”的本能抵抗,講隻能適應堅實大地的毛驢在人類生活中的退場,講“金克土”,講鐵的堅硬冷漠……講盡了一切大地被挖鑿掠取的事情。

《鑿空》講古老的“阿不旦村”之下深厚的大地中,埋著樹木植被龐大的根係,埋著先人的墓窟。更深處埋著的是另一個更為安靜的遙古村莊,埋著過去年代的道路和房屋,沉睡千年的美麗古屍。而更更深遠的地方則是黑夜一樣黑暗的,大海一樣平靜的石油……阿不旦穩穩當當坐落在這樣的大地上,像坐落在整塊巨大的磁石上,村裏的一切都被牢牢吸附在原有的秩序之中。從極遠的天空到極深的地底,從暗處的心靈到已說出口的話語,浩浩蕩蕩,絲絲入扣,沉定坦然地輪回運作著。進入這村莊的一切,在強行改變村莊秩序的同時,總是會先被村莊秩序過濾一遍。

然而,在這個挖掘掠奪的大時代裏,誰也不能繼續獨自走下去了。偏遠的阿不旦村有朝一日突然被置身於挖掘的最前沿陣地,那麽多的事物都被外界挖了出來,連村裏的人都按捺不住挖掘的異樣誘惑,挖啊挖啊,邊挖邊為自己的行為尋找理由,邊挖邊尋找目標。阿不旦的磁石被破壞了,樹被砍倒,驢被宰殺,村莊根基動搖,大片大片虛空的事物扯斷緊緊係住自己的繩子,紛紛浮於水麵,隨波逐流。

但是在《鑿空》裏所描述的挖掘的行為,除了勒索掠取之外,更多的似乎出於“試探”,出於對生存境地的深感不安,出於心靈的動蕩。沒有信仰的漢族人張望才,從內地逃荒來到阿不旦村。他在遠離村子的地方,用四畝地養活了全家人,四畝地之外源源不竭的多餘力氣就用來挖洞,像老鼠一樣地在地底穿鑿、前進。他一鍁一鍁建築著自己的黑暗宮殿,其闊大的規模,似乎打算在其中度過幾生幾世。隻有心懷巨大希望的人才會想到幾生幾世的事情吧?張旺才的希望是什麽呢?他停不下來了。他機械地重複著一下一下的挖掘動作,他的意識和時間感被這種重複行為無限拉長。像一個染上了毒癮的人,他似乎隻能依靠挖掘才能得到唯有自己才能理解的偏執的平靜。原始的被疏通,使他的生活意外地平穩踏實起來,挖洞的工程也越來越浩大。這項平凡人的孤獨的壯舉,不見天日地行進了二十多年。

人在地底深處會是什麽感覺呢?劉亮程說:“睜開眼睛比閉著眼睛更黑。”大地上方有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北鬥七星永遠掛在天邊。地底下又有什麽呢?我想象著人在地下行走……他一點點鑿開阻塞,肉身往未知之處一點點挪動……世界無限地迫近他,世界隻有從他的頭到腳那麽高,隻有他展開雙臂那麽寬。地底的世界沒有上下左右,沒有東南西北。就算是走遍了全世界的人,也會在地底迷路的。於是,張旺才找到了地底的路,卻迷失了現實世界的路。

如果說張旺才的行為純屬神經質,已經不是常態了。那另一個挖洞的村人玉素甫,則從始至終都是頭腦清醒著的。曾經當過包工頭的玉素甫是最早走出阿不旦村的人,也是最早洞悉阿不旦人生存現實的一個。他最早止步。被擱淺在時代的岸上後,他退回到阿不旦,從自己家裏開始挖掘,幾乎翻遍了整個阿不旦村的地下。他有條不紊地經營著自己的地下世界,步步為營。一直到最終理智地放棄為止。但是,和張旺才一樣的是,玉素甫也是孤獨的,也正是以挖掘行為來令已經傾斜的生活保持著平衡。

幾乎村裏的每一個人都敏感地察覺到了村子裏的變化。所有最最細弱的痕跡,稍縱即逝的線索,最輕微的傾斜……一旦攤開在阿不旦人平靜開闊的心靈時間中,就被無限地拉展擴大開去,來龍去脈,細節然然。所有人都意識到發生什麽事了,大家都隱約知曉了地洞的事情,但誰都沒有說出去。地道已經不是兩個人的秘密,而是全部村人共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