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時間碎片(1)

時間是最適合的容器

收容我們全部的宏大往事

向深淵墜落。

2009年的冬天

前兩天和朋友談到窖冬菜的事,不由得想起了前年冬天的蘿卜。

前年入冬前,我繼父突然來到我家裏(他和我媽一個在縣上一個在鄉下,平時分開生活的),扛著一大袋子蘿卜。他說:“娟啊,得把它埋了,不然壞得快。”

我家沒地窖。要窖冬菜,得在後院菜園裏挖坑埋了。地底的溫度不高不低,較適合保存蔬菜之類的食物。

我說行啊。他就扛去埋了。全程我都沒有參與。

他回來告訴我,埋到了茄子地邊上靠近黃瓜的地方。

接下來,他就中風了。

偏癱,不能說話,不能自理,隻能微微活動左手,隻能不停地哭泣。

我逗他:“那你總得告訴我蘿卜埋哪兒了啊?”

他啊啊喔喔半天。

我說:“你好歹指一下啊?”

他往東指,又往北指,又往下指。

我給他紙筆:“你好歹畫個示意圖啊?”

他左手顫巍巍捏筆,先畫個圈,又畫個圈。我笑了,他也笑了。

那時無論茄子還是黃瓜都無影無蹤了,連枯敗的株杆也被隔壁的兩隻無惡不作的小山羊細致啃淨。沒剩一點線索。加之很快又下了幾場雪,後院平整光溜。連個微微凸起的包都沒有。

我一有空就扛著鍁去後院刨蘿卜。然而談何容易!地麵已經上凍,硬邦邦的。每挖開一塊凍土層,就得躲回屋休息兩到三遍。太冷了。

我估計著茄子黃瓜的位置,以一個圓點為中心,向四麵拓展了足足半徑兩米的輻射。蘿卜們絕對地遁了。

漸漸地進入隆冬,實在沒菜吃了。連鹹菜也吃完了。連我媽的紡錘也吃了。

我媽的紡錘是一根長筷子插在一個土豆上。羊毛紡完以後,紡錘一直扔在床下麵。四個月之後,癟得跟核桃似的。非但沒死,還開始四麵發芽了。一個寂靜寒冷的深夜裏,我想起了它,找到了它,為它的精神所感動,並殘忍地吃掉了它。

據說發芽的土豆有毒。可我一直好好地活到現在。大約因為毒的劑量太小了吧。一顆癟土豆切絲炒出來的菜,盛出來一小撮剛蓋住碗底。

家裏還有一些芡粉,我攪成糊,用平底鍋攤成水晶片,涼透後切成條,再當作粉條回鍋炒。

土粉條也很快吃完了。

好在還有四個蒜!我揉了麵團。在水裏洗出麵筋。麵湯沉澱了用鐵盤子蒸成涼皮。切成條澆上醬油醋辣椒醬,再把珍貴的蒜——這個冬天唯一的植物氣息——剁碎了拌進去。四顆蒜共有六十瓣蒜粒,於是吃了六十份涼皮。慰藉了我整整兩個月啊!

這樣,隻吃涼皮,就吃掉了十幾公斤麵粉。

蒜也沒有的時候,還有辣椒醬。這是最最富裕的庫存!那年秋天我媽做了二十公斤辣椒醬!

但天天吃辣椒醬也不是個事啊,吃得臉上都長出“辣椒”兩個字了。

最慘的是,雞也不下蛋了。雖然鴨子還在下蛋。但鴨蛋是賽虎和兩個貓咪的口糧,我不好意思和它們爭嘴。

於是繼續刨蘿卜。

雪越下越大,後院積了一兩米厚,後門堵得結結實實,我好容易才掏了一條僅容側身而過的一線天小道通向廁所。那樣的小道,我媽那種體型絕對過不去。

我試著再挖一條一線天通向菜地。但……談何容易!

最可恨的是賽虎,從來不肯幫忙。按說,這會兒報答我的時候也到了。虧它夏天搞空名堂挖耗子洞挖得廢寢忘食,怎麽喊都不回家。這會兒,挖個蘿卜都不好商量。

那個冬天隻有我一人在家。我媽帶著繼父四處奔波、治療。中間她隻回來一次,幫我把煤從雪堆裏刨出來並全挪進了室內。然後又走了。

我媽自然過得比我辛苦多了。但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離開之前砸了電視機。沒有吃的已經悲催,沒有娛樂則更……

偏那個冬天又奇長,整整五個月!

我開始看《聖經》。這是家裏唯一沒看過的書。被迫把耶穌的家譜摸得一清二楚。但個人覺得,還是《古蘭經》更好看些。

開始織毛衣。我家毛線多的是。

開始染衣服。我家染料幾大箱。

開始……再沒啥可開始的了。織毛衣,染衣服,鏟雪,做飯,喂雞喂鴨喂兔子喂貓喂狗,生爐子,砸煤,睡覺,寫字。一共九項內容,填充了那個冬天的全部生活。五個月啊……

其他還好說,沒有吃的這個現實實在難挨。家裏所有能入口的東西如下:麵粉、大米、葵花籽油、辣椒醬以及最初的雞蛋、鹹菜、大蒜和紡錘。對了,還有瓜子,我家就是種葵花的。那個冬天我嗑瓜子嗑到嘴角都皴了。

好在雖不豐富,麵粉大米等基本口糧還算充分。至少沒絕糧。那段時間雪大,路總是不通,萬一斷了糧,我就隻好以嗑瓜子為生了!那時,恐怕不隻嘴角,扁桃腺垂體都會皴的!

這麽一想,又覺得幸好沒電視!否則一旦出現盛宴畫麵,那對人的摧殘啊……

無論如何,冬天還是過去了。隻是化雪的時候比較忙亂。最熱的那幾天,門前波濤滾滾,似乎整個阿克哈拉的融雪全流過來了。我每天圍追堵截,投入激烈的戰鬥,那時我最大的夢想是能有一雙雨靴。

顯然,光憑圍追堵截是遠遠不行的。我開始大修水利工程,挖了一條溝,指望能夠把院子裏的積水(牆根處的水半尺深!)引到院外。結果失算了。反而把院子外的水全引到了院內(牆根水一尺深!)。

為此大狗豆豆對我恨之入骨。我把它的狗窩淹了。於是,它每天抓門,硬擠到房子裏過夜。

真是佩服李冰父子,沒有水平儀,也能修出都江堰!

化雪時也是清理積雪的最好時候。我覺得當務之急,應該是先挖出我媽的摩托車。要不然雪水一浸,車非廢了不可。於是在雪堆裏掏了大半天。挖出來的摩托車倒是鋥光瓦亮,一點兒也沒鏽。但我媽回來後也沒表揚我。因為車的後視鏡、儀表盤和車輪旁邊的護板全被我的鐵鍁砸碎了。

那時路也通了,阿克哈拉也有一些蔬菜賣了。

總之冬天還是過去了,隻是繼父的病一直沒有好轉(直到現在仍沒有好轉……),媽媽把他帶回了阿克哈拉,天氣好的時候,他就軟趴趴地坐在門口曬太陽。

對了,一開始說的是蘿卜的事。蘿卜消失了一個冬天。似乎它們冷得不行了的時候,就紛紛往地底深處鑽。等暖和了,又開始往回鑽。五月,雪全化完了,我平整土地,播撒種子。挖至一處時——我發誓正是我整個冬天上下求索的地方——一鍁鏟斷一根蘿卜,再一鍁,又斷了一根……已經融得跟糨糊一樣了。我隻好攪一攪,拍一拍,將蘿卜醬和泥土充分混合,成為最好的肥料。

我回到房子,再問繼父:“蘿卜呢?”

他依舊啊啊啊地說了許多。

我又問:“你是不是說發芽了?”

這回,他發音標準地大聲說:“莫有!”

(2011年)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丟了

我三歲那年,一天傍晚媽媽從地裏幹完活回家,發現我不在了。她屋前屋後四處尋找,敲遍了所有鄰居家的門,都沒找到我。後來鄰居也幫著一起找,翻遍了連隊的角角落落。於是便有人懷疑:莫不是我獨自一人進了野地?又有人嚴肅地歎息,提到最近鬧狼災,某地某連一夜之間被咬死了多少多少牲畜……我媽慌亂恐懼,哭喊著去找領導。她捶胸頓足,哭天搶地,引起了連長和指導員的高度重視。於是連隊的大喇叭開始反複廣播,說李輝的女兒不見了,有知情者速來辦公室報告雲雲。還發動大家一起去找。幾乎連裏的每一個人聽到廣播後都放下碗筷,拿起手電筒出了門。夜色裏到處燈影晃動。連隊還派出了兩輛拖拉機,各拉了十來個人朝著茫茫戈壁灘的兩個方向開去。呼喚我的聲音傳遍了荒野。

半夜裏,大家疲憊地各自回家。沒有人能安慰得了我媽,她痛苦又絕望。婦女們扶著她回到家裏,勸她休息,並幫她拉開床上的被子。這時,所有眼睛猛然看到了我。我正蜷在被子下睡得香甜又踏實。

我二十歲時,去烏魯木齊打工。一次外出辦事,忘了帶傳呼機,碰巧那天我媽來烏市辦事,呼了我二十多遍都沒回音。她胡思亂想,心慌意亂地守著招待所的公用電話。這時有人煽風點火,說現在出門打工的女孩子最容易被拐賣了,比小孩還容易上當受騙。我媽更是心亂如麻,並想到了報警。幸虧給招待所的服務員勸住了。大家建議說再等一等,並紛紛幫她出主意。她坐立不安,又不停地打電話給所有親戚,發動大家聯係烏市的熟人,看有沒有人了解我最近的動向。然後又想法子查到我的一些朋友的電話,向他們哭訴,請求大家聯係到我的話一定要通知她。於是乎,我的所有親戚和朋友一時間都知道這件事了,並幫忙進一步廣泛傳播,議論得沸沸揚揚。說我莫名消失,不理我媽,要麽出事了,要麽另有隱情。

我媽一整天哭個不停,逢人就形容我的模樣,我叫什麽,我是幹什麽的,來烏市多久了,現在肯定出了意外,如果大家以後能遇到這個女孩,一定想辦法幫助她。大家一邊安慰她,一邊暗自慶幸自家女兒懂事聽話,從來沒有發生過跑丟了這樣的事情。

除了沒完沒了地打電話和向人哭訴外,我媽還跑到附近的打印店,想做幾百份尋人啟事。幸虧一時沒有我的照片,隻好作罷,否則的話我就更出名了。

而這些事,統統發生在一天之中。很快我辦完事回去,看到二十多條留言時嚇了一跳,趕緊打的去那家招待所。一進大院,一眼看到她茫然失措地站在客房大門前,空虛又無助。我叫了一聲“媽”,她猛一抬頭,號啕大哭起來,一邊快步向我走來,一邊指著我,想罵什麽,又罵不出來。但哭得更凶了,好像心裏有無限的委屈。

直到很多年後,我有事再去那家招待所(那相當於我們縣的辦事處),裏麵的工作人員還能記得住我,還會對我說:“那一年,你媽找不到你了,可急壞了……”並掉頭對旁邊的人津津有味地詳述始末。

這些年,我差不多一直獨自在外,雖然和媽媽聯係得並不算密切,但隻要一次聯係得不通暢,她會生很大的氣,不停地問:“剛才為什麽不接電話?為什麽關機?”而我不接電話或關機肯定不是故意的,於是被這麽質問的話,我也會生氣。然而,有時給她打電話,若遇到她不接電話,她關機的時候,也會不由自主地著急,並在電話打通的時候生氣地質問她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聯係不到她時,我也會胡思亂想,但永遠不會像她那樣興師動眾,絕倒一大片。這些年來,她堅決不肯改變,仍然是隻要一時半會兒聯係不到我,就翻了鍋似的騷擾我的朋友們,向他們尋求幫助,並神經質地向他們反複訴述自己的推理和最壞的可能性。大家放下電話總會歎息:“李娟怎麽老這樣?”於是乎,我就落下個神出鬼沒、絕情寡義的好名聲。

而我媽則練就了一個查電話號碼的好本領。無論是誰,隻要知道了其工作單位和姓名,茫茫人海裏,沒有她逮不出來的。

如今我已三十歲,早就不是小孩子或小姑娘了,但還是沒能擺脫這樣的命運。

媽媽在烏市照顧病人,我獨自在家。一天睡午覺,把手機調成了靜音。於是那天她一連撥了三遍我都不知道。於是她老人家又習慣性地六神無主,立刻撥打鄰居的一位阿姨的手機,請她幫忙看一看我在不在家。那個阿姨正在地裏幹農活,於是飛快地跑到我家查看端倪。由於怕我家的狗,隻是遠遠看了一下,見我家大門沒上鎖,就去向我媽報告說我應該在家,因為門沒關。

可我媽把“門沒關”誤會成了大門敞開了,立時大懼。心想,我獨自在家時一般都反扣著院門的,怎麽會大打而開呢?於是乎,又一輪動員大會在我的左鄰右舍間火熱展開了。她不停地給這個打電話,給那個打電話,哀求大家四處去找我,說肯定有壞人進我家了,要不然大門咋沒關呢?還說我一個人在家,住的地方又荒涼,多可怕啊。又說打了三遍電話都沒接,肯定有問題……很快,一傳十,十傳百,全村的人都知道我一個人在家出事了。

小地方的人都是好心人,於是村民們扛著鐵鍁(怕我家狗)一個接一個陸續往我家趕,大力敲門,大呼小叫。把我叫出門後,又異口同聲責問我為什麽不接我媽的電話,為什麽整天敞著門不關……於是這一天裏,我家的狗叫個不停,我也不停地跑進跑出,無數遍地對來人解釋為什麽為什麽,並無數遍地致歉和道謝。唉,午覺也沒睡成。

可是,她忘了還有座機嗎?既然手機打了三遍沒人接,為啥不試試座機呢?再說我家養的狗這麽凶,誰敢亂闖我家?真是……

有這樣一個沒有安全感的母親,被她的神經質撼搖了一輩子心意——我覺得自己多多少少肯定也受了些影響,說不定在不知不覺間,早已成為一個同樣沒有安全感的偏執型人格障礙病患了。真倒黴。弄得丁點大的小意外都會惹人浮想聯翩,綿延千裏,直到形成重大事故為止。太可怕了。

她沒有安全感,隨時都在擔心我的安危,是不是其實一直在為失去我而做準備?她知道總有一天會失去我的。她一生都心懷這樣的恐懼而生活著。並且悲傷和痛苦不時地積累,日漸沉重。每當她承受不了這樣的悲傷痛苦時,隻好藉由一點點偶然的際遇而全麵爆發出來。她發泄似的麵向全世界的人跺腳哭訴,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丟了。因為她的痛苦和不安如此強烈巨大,非得全世界的人一起來分擔不可。她是最任性的母親,又是最無奈的母親。

(2010年)

媽媽說

一天晚飯時,媽媽突然鄭重地說:“今天離世博會開幕還有兩百一十二天。”

我很吃驚:“喲,真沒想到,你居然也關心國家大事了!連我都不曉得離世博會還有多少天。”

她傲慢地說:“你嘛,整天就知道搞些歪門邪道。”

所謂“歪門邪道”就是指寫作。之前她一直慫恿我和她合夥買台機器,做彈羊毛、彈棉花的生意。

過了一會兒,她卻問道:“那麽‘世博會’是什麽意思?”

我嗤笑之:“還關心國家大事呢,連這都不知道。不就是世界博覽會嘛。”

“博覽會上都有些啥?”

“啥都有。”

她沉思了一會兒:“那有沒有襪子鞋子?”

我大冷:“不知道……不過肯定會有智能機器人。”

她便非常失望:“那麽,也不搞小商品批發?”

我勸慰道:“那種地方的攤位費想必都很貴的,咱家雜貨店那點貨,我看就在咱村裏賣賣得了。”

她生氣地說:“現在到處都在宣傳世博會,都說是全國人民的大喜事。結果到頭來也沒俺的啥事,俺的鞋子襪子積壓了好多年都賣不掉。世博會也不管管。”

一次,我媽突然深沉地說道:“牛頓是偉大的物理學家。”

我說:“喲,這您也知道?”

媽媽不屑地說:“可笑!這有啥不知道的?數學家最有名的不就是陳景潤嗎!”

我忍不住誇讚:“不錯不錯。”

接著她更加淡然地說道:“化學家是成吉思汗。”

我新買了一條裙子,我媽說:“難看!”

我不服氣:“怎麽難看了?”

她撇撇嘴:“這是孫悟空才會穿的玩意。”

我興致勃勃給我媽做帽子,縫紉機踩得啪啪作響,並嘮嘮叨叨吹噓個沒完:“等著吧!待會兒帽子做好後,當你看到它的那一瞬間,頓時會老淚縱橫,從此後,隻要一想起來就會哭個不停,淚水如澎湖水,浪打浪……白天想起來白天哭,晚上想起來晚上哭,日日夜夜,永無止境……哎呀,你為什麽會這麽感動呢?你說你為什麽要哭成那樣呢?”

她端著雞飼料從旁邊走過,麵無表情地回答:“因為太難看了。”

我媽說:“這麽多年來,我從沒見賽虎笑過一次。”

賽虎聽了,很無奈地低下頭去。

我問我媽:“那種一瓶隻賣兩塊五的‘五糧液’是不是假的?”

我媽不屑回答這個問題:“我×你萬奶奶。”

萬奶奶就是萬代以上的那個奶奶。

我又問:“為啥要一直罵到萬奶奶那裏?”

她說:“罵遠一點好,罵得太近的話,萬一認識了就得罪人。”

(2010年)

踢毽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