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時間森林(7)

多年後他娶我為妻。我們衣衫破舊,容顏不變,仿佛一切天生如此。他這才說出當年的情景——那一夜他走過漫長漆黑的原野小道,向遙遠的一盞燈火摸去。那荒野中的泥土房屋,是誕生於漫長的等待之中的事物——為了使這等待更為持久、更為堅強一些,等待的那個人便在身體四周建起牆壁,蓋起了房子。他推開門,掀開沉重的棉門簾走進去,一眼看到燈光下的姑娘站在那裏,已等候多時。他忍不住問她的名字,而她回答的那兩個字早已為他熟知。

5

我也曾在深夜去找過你,懷揣為你做好的新衣。可是你不在家,你剛離去不久,爐火未熄。桌上的紙條雪白,還不曾來得及寫下些什麽。我走到你的床邊,掀開被子躺倒,準備進入更為漫長的等待。這時,有人敲門。我猶豫著要不要起身去開……後來卻在敲門聲中漸漸睡著了。這是在阿克哈拉,這仍然是在阿克哈拉。這是在荒野中。在後來漸漸被你想起來的一些夜裏。

(2004年)

小學坡

我過去在小學坡上小學。小學坐落在一座山坡的坡頂上,所以那坡就叫“小學坡”,那學校也被叫做“小學坡小學”。有兩百多級青石台階通向坡頂。我七歲,我外婆帶我去小學坡報到,讀學前班。我爬坡爬了一半,就實在走不動了,我外婆就把我背了上去。

那時我七歲。我外婆七十五歲。我從新疆回到內地,水土不服,渾身長滿毒瘡,臉上更是瘡疊瘡、疤連疤,血肉模糊。吃一口飯都扯得生疼。所以話就更少說了。我也不哭。我從小就不哭。我母親說我隻在剛生下來時,被醫生倒提著,拍打了兩下屁股,才“哇”地哭了兩聲。從此之後就再也沒哭過了。生病了、肚子餓了、摔跤了,最多隻是“哼哼”地呻吟兩下。甚至三歲那年出了車禍,腿給輾斷了,都沒有實實在在地哭出來一聲。我母親說我小時候實在是一個溫柔安靜的好孩子。可是後來我就開始哭了。發生了什麽事情呢?我這一哭便驚天動地。我歇斯底裏,我邊哭邊耍潑,我滿地打滾,不吃飯,不上床睡覺,神經質,撕咬每一個來拉我的人,狂妄,心裏眼裏全是仇恨。發生了什麽事情?我看到了什麽?什麽驚嚇到了我?什麽讓我如此無望?

我在小學坡上學。那是十多年的事情了。但是今天晚上吃飯時,外婆突然問我:“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在小學坡上學的事情?”

“記得。”

“那你記不記得你說了一句什麽話?”

“什麽話?”

她就複述了出來。

令我瞬間跌落進廣闊無邊的童年之中,在那裏四處尋找,但是沒有這句話。這句話已被我刻意忘記了,沒想到卻去到了我外婆那裏。她悄悄替我記住,替我深深珍藏心底。她九十二歲,我二十四歲。

“你給我說了那句話後,我就天天到小學坡接你回家,坐在坡下堰塘邊上的亭子裏,等你放學。”

然後她做夢一樣喚著我小名:“幺幺,幺幺……我的幺妹仔喲……”

我在小學坡上學。莫非,我正是在對外婆說過那樣的一句話後,才開始哭的?才開始了我一生的哭,我一生的無所適從,我一生的愧意和恨意……我曾說過那樣一句話,我曾惡毒地,以小孩子的嘴,故作天真地說過那樣一句話——那樣的一句話,我再也不想重複第二遍了!永遠也不會再讓人知道了!我外婆九十二歲,她快要死了,她死之後,就再也沒有人知道了!我懷著死一般強烈的愧疚與悲傷,開始講述過去的事情,一重又一重地埋葬那一句話,並藉此,為我曾經的種種無知與輕慢進行救贖,並開始報複。

我在小學坡上學。每天踩兩百多級台階,背著書包,走進校園。我的書包很難看,打滿了補丁。在那個時候,我已經知道很多事情的區別了——男和女,美和醜,好和壞。我七歲,我已經有了羞恥之心。我背著這書包去上學,我開始知道我與別的同學的區別。我七歲,在學前班裏年齡最大。我母親在的時候,她一直不肯讓我上學的,因為我早上總是睡懶覺。我母親可憐我,看我睡那麽香,不忍心叫我起床。於是我上學總是遲到,總是被老師體罰。有一次,我母親去學校看我,剛好碰到我正在被罰站,全班同學都坐著,就我一個人孤零零站在教室最後的角落裏,背對著大家,鼻子緊貼著牆壁。於是她和老師大吵一架,堅決把我領回了家。她自己買了課本教我識字。那時她是農場職工,白天下地幹活,晚上回來陪我玩積木,讀童話。那樣的日子沒有邊際。我總是一個人在戈壁灘上安靜地玩耍,遠處是一排一排的白楊林帶,再遠處是無邊的土地,高大的大馬力拖拉機呼嘯而來,呼嘯而去,我母親就在那裏。

我在小學坡上學。我開始醞釀一句話,並找了個機會故作天真地說出它,令我外婆對我愧疚不已。她便天天到小學坡下堰塘邊的亭子上等我,接我回家。堰塘蓋滿了荷花。一座彎彎曲曲的臥波橋橫貫堰塘一角,中間修著緊貼著水麵的石台,石台一側就是那個亭子。我外婆就坐在裏麵,往小學坡這邊張望。亭子裏總是有很多人,全都是老人,說書的、唱段子的、擺龍門陣的。我外婆也是老人,但她和他們不一樣。一看就知道不一樣。她是拾破爛的。她手上永遠拎著一兩張順手從垃圾箱裏拾來的紙殼板、一隻空酒瓶、一卷廢鐵絲或一根柴火。她衣著襤褸,但笑容坦然而喜悅。她看到我了。她向我招手。她站了起來。

我在小學坡上學。我發現除了我以外,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被拋棄了。隻有我的外婆天天坐在坡底的亭子裏等我回家,風雨無阻,從不改變。她一手抓著一張紙殼板,另一手握著一個空酒瓶。我們一起往家走。路過南門外的城隍廟,稱四兩肉;路過“衙門口”那一排大垃圾桶時,逐個看一看,扒一扒。我和她緊挨著,也趴在桶沿上往裏看,不時地指點:“那裏,那裏……這邊還有個瓶蓋蓋……”我外婆是拾垃圾的,我們以此為生。我是一個在垃圾堆上長大的孩子。我們家裏也堆滿了垃圾。我外婆把它們拾回來,我就幫忙將它們進行分類。鐵絲放在哪裏,碎玻璃放在哪裏,爛布頭放在哪裏,廢紙放在哪裏。我熟門熟路。我的雙手又麻利又歡快。我知道這些都是有用的東西,這些東西可以換錢。這些東西幾乎堆滿了我們的房間。我們家在一個狹小擁擠的天井裏。是上百年的木結構房屋,又黑又潮,不到八個平方。擠著沒完沒了的垃圾、一隻爐子、五十個煤球、一隻泡菜壇子、一張固定的床,還有一張白天收起晚上才支開的床。生活著我、我外婆和我外婆的母親——我外婆的母親一百多歲了。而我七歲。我外婆的母親是我生命中第一個無法理解的人,第一個虧負的人。後來她的死與我有關。

我在小學坡上學。更多的事情我不想再說了。我每寫出一個字,都是在筆直地麵對自己的殘忍。那些過去的事情,那些已經無法改變的事情,被我遠遠甩掉後,卻紛紛堆積到我的未來。繞不過去。繞不過去。我在小學坡上學,坡下堰塘的臥波橋邊的那個亭子,也繞不過去。我放學了,我和同學們走下長長的台階。後來我離開身邊的同學,向那亭子走去。我外婆一手握著一個空酒瓶,另一隻手卻是一隻新鮮的紅糖餡的白麵鍋盔!她幾乎是很驕傲地在向我高高晃動那隻拿著麵餅的手。更多的事情我不想再說了。

但是,我還是在小學坡上學。春天校園裏繁花盛開。操場邊有一株開滿粉花的樹木。春天,細密的花朵累累堆滿枝頭。我折了一枝,花就立刻抖落了,我手上隻握了一根空空的樹枝。後來被老師發現了,他們把我帶進一個我從沒去過的房間,像對待一個真正的賊一樣對待我。我七歲。我不是賊。我長得不好看,滿臉都是瘡,但那不是我的錯。我在班上年齡最大,學習最差,那不是我的錯。有很多事情我都無法明白,那也不是我的錯。我們家是拾垃圾的,專門撿別人不要的東西——那也不應該是什麽過錯呀!在別人看在,那些東西都是“肮髒”,可在我看來,那些都是“可以忍受的肮髒”。我沒有做錯什麽,並且我實在不知何為“錯”。我真的不知道花不能摘,不是假裝不知道的。所有人都知道花不能摘,就我不知道,這就是錯嗎?我緊緊捏著那根空樹枝。我被拋棄了。

我還是在小學坡上學。我一放學回家,就幫外婆分類那些垃圾。那是我最大的樂趣。那些垃圾,那些別人不想要的東西,現在全是我們的了。我們可以用它們換錢,也可以自己占有它們。紙箱子上拆下來的金色扣釘,擰成環就成了閃閃發光的戒指;各種各樣的紙盒子,可以用來裝各種各樣的好東西;白色的泡沫,可以做船,插滿桅杆,掛上旗子,然後放進河裏讓它遠遠遊走;寫過字的紙張卻有著潔淨的背麵,可以描畫最美麗的畫曆上的仙女;最好的東西就是那些漂亮的空瓶子,晶瑩透亮,大大小小都可以用來過家家。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麽:我在人製造的廢棄物堆積的海洋上長大,微不足道地進行改變。隻有我知道,人製造垃圾的行為,是多麽的可怕!

是的,我在小學坡上學。那個坡又是什麽堆積而成的呢?我每天走下兩百級台階,走向堰塘邊的亭子。我外婆站在陽光中對我笑。她的圍裙鼓鼓地兜在胸前。我走近了一看,又是一堆廢銅爛鐵。我在裏麵翻找,找出來一大串鑰匙。我很高興,就把這串鑰匙用繩子穿了掛在胸前。但是同學們都笑話我。雖然他們胸前也都掛著鑰匙。我終於明白了——我這串鑰匙實在太多了,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共二三十把呢。我沒有那麽多可開的門。我家的門也從來不用上鎖。我一百多歲的老祖母天天坐在家裏,坐在一堆垃圾中間守著家。我的家也實在沒有什麽貴重的東西害怕失去,我們家的門也什麽都關不住。那門是舊時的樣式,兩扇對開,兩米高,又厚又沉。沒有合頁,是插門臼的。用了一百多年,門臼淺了,輕輕一抬,門就可以被拿掉。門上也破了一塊兩個巴掌寬的板,可以輕鬆地鑽進去一個小孩子。我同學來我家玩,她們都沒見過這樣的門,很新奇,很高興,就站在我家高高的門檻上嘰嘰喳喳鬧了好久,從破裂處鑽進鑽出。我看到她們這樣高興,自己也很高興。但是後來,她們的家長一個一個地找來了,又打又罵地把她們帶走。從此她們就再也不來了。

我在小學坡上學。我的學習不好。老師老打我,還掐我的眼皮。因為做眼保健操時,規定閉眼睛的時候我沒有閉,全班同學都閉上了就我沒閉。老師就走過來掐了我。我眼睛流血了。可是我不敢讓外婆知道。因為當時全班同學都閉上了眼睛就我沒閉,這是我的錯。我似乎有點知道對和錯的區別了。這種區別,讓我曾經知道的那些都不再靠近我了,它們對我關閉了。我隻好沿著世界的另外一條路前進。我在小學坡上學,在學校不停地學習。我學到的事情越來越多,我的羞恥之心模糊了,卻變得更加介意打滿補丁的書包和臉上的瘡疤。我開始進入混亂之中。我放學回家,第一次,我的外婆沒有在亭子上迎接我。我的眼睛不再流血了,但眨眼睛時還會痛。我一邊哭一邊獨自回家。路過路邊的垃圾桶時,不時趴在上麵往裏看,流著淚,看裏麵有沒有有用的東西。

我在小學坡上學。我脖子上掛著二十多把鑰匙。這些鑰匙再也沒有用了,它們被廢棄了,它們能夠開啟的那些門也被廢棄了。它們都是垃圾,是多餘的東西,再也沒有用了。可是,它們一把一把的,分明還是那麽新,那麽明亮,一把一把沉甸甸的,還是有分量的啊!仍然還有著精確的齒距和凹槽,卻再也沒有用了!生產出它們時所花費的那些心思呀、力氣呀,全都無意義了!花費了心思和力氣,最終卻生產出垃圾來,成批地生產,大規模地生產——這不是生產,這是消磨,是無度索取,我們被放棄了。放學了,我們一群一群地從校園裏新新鮮鮮地湧出來,也像是剛剛被生產出來似的。我們沿著兩百級台階歡樂地跑下來。我們還有意義嗎?

我在小學坡上學……我說得太多了。我哭得太多了。但是我生命的最初是不哭的,我的靈魂曾經是平和而喜悅的,我曾是溫柔的……你們傷害我吧!而今夜,我外婆對我提起往事,揭開我密封的童年。才恍然驚覺自己隱瞞的力量有多麽巨大。讓我終於正視:外婆九十二歲了,我二十四歲了。我們都在進行結束。外婆攜著一句話死去,我攜著一句話沉浮人世。我再也不說了。我說得有些太早了。今後還有更為漫長的歲月,我又該怎樣生活?隻記得很久以前,當我還在小學坡上學的時候,有一天我初識悲哀——我回到家中,一邊哭,一邊分類垃圾,最後漸漸睡著了。那時候我還沒有想到命運的事情。

(2004年)

冰天雪地中的電話亭

1

我在冰天雪地中的電話亭裏,忘記了你的電話號碼。我努力回想,失聲哭泣。這時,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2

我深深依賴這個冰雪覆蓋的小小縣城。我在這裏生活,穿過巷子去打醬油,或到街道拐彎處補鞋子。總會有一雙手捧著我,怕我會冷似的,緊緊捂著,再用一隻眼睛湊在手指的縫隙處看我。我便被看著睡去,被看著醒來。有時我仰麵與那眼睛對視,它就忽地讓開,隻留下一個空空的月亮在那裏,使我驚覺自己正身處月光下的雪地。

月光下的雪地中央,空空地立著電話亭。每當我穿過縱橫交錯的巷子和街道,一步一步向它走去,胸中便忍不住因喜悅而滿漲哭泣——這是一個多麽遙遠的小小縣城,而世界如此巨大——

這隻電話

是怎樣

在這複雜擁擠的人間

準確地

通向你……

我在電話這頭,拿起話筒,去撥號碼。然後又縮回手,掛回話筒,滿意離去。

我為擁有這樣一串電話號碼而心滿意足地落淚。又抬起頭仰望高遠通徹的藍色天空,想道:如果我心中沒有愛情,這個世界是否仍然會這樣美麗?

3

一次又一次,我在冰天雪地中的電話亭裏給你打電話,一次又一次聽著無人接聽的“嘟——嘟——”而悲傷離去。更多的時候是你掛斷電話後的忙音,我握著話筒,尚未來得及說出最後一句。

我扭頭看向四處,冰河斷開世界,玉樹斜過碧空。我和我的電話亭,不知何時,已被置身世外。

我總是和你在電話裏聊著遙遠而溫暖的話題,可事實上我瑟瑟發抖,腳踝已經僵硬了。我偏著頭用右腮夾著話筒,搓著手,不停轉身來回跺腳。後來我在冰雪上滑倒,重重摔在地上,半天不能起來。我撐起身子,撫摸傷口。話筒垂吊一旁,晃來晃去,你平靜、隨意的講述仍在進行。

這時,你已經提到了愛情。

4

我在大雪紛揚中的電話亭中給你打電話,手裏捏著字條,上麵記滿了我準備好要對你說的話。你在那邊微笑著聽。

我念著念著,卻想起了另外的事情,便停了下來。你說:“怎麽了?接著說呀。”於是我又接著念下去。

我的聲音喜悅,眼睛卻流著淚。我真正想說的那句,靜默在旁邊,於漫天大雪中絕望地聽,一句一句飄落,又一層一層被掩蓋。最後我隻好說“再見”。你也說“再見”。我快倒下了,我以為我一掛上電話就會立刻死去。我掛了電話,但沒有死去,感覺身體通徹寂靜。

雪停了,天黑了,路燈亮了。當我掛上電話的一刹那,就把整個世界掛掉了。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我深一腳淺一腳獨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