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時間森林(6)

是的,的確如此!在那本厚厚的繁體字的舊書中,這個故事靜止在書的某一頁,清晰而獨立。我又努力想要沿此擴散開去,想更多地記起什麽。想了又想,想了又想……那本奇異的書,對九歲之外的我深深地合上了。像是一雙眼睛對我深深地閉上。不管我曾經是如何深深地抵達過它的內部,涉過其中的每一條河,經過每一條山穀,走遍每一條秘密小徑。

有時候也會想:或許,其實從來都不曾有過這樣一本書吧……

(2006年)

夢裏與人生裏

親愛的黃燕燕,我夢到你了。我還是坐在幽暗的南亍十號巷子當門的門檻上,你走過來大叫我的名字。黃燕燕,你還是那麽苗條靈活,戴著高度近視的眼鏡,驚奇地衝我笑著。我站起來抱住你,然後想到過去生活中的種種悲傷,放聲大哭。

親愛的黃燕燕,這些年來你過得好嗎?生活的痛苦和淩迫,於你已經再也沒什麽可怕的了吧?你是最最柔順的,你又是最最勇敢的。無論他們怎麽對你,汙辱你,施以暴力,你都耐心地活著。你唯一的希望被你深深埋藏,你悄悄對我說的那些話我永遠也忘不了。你戴著厚厚的高度近視的鏡片,美麗的眼睛眯得小小的。你害怕什麽,就不看什麽;擔憂什麽,就回避什麽。沒有人能理解你的快樂。街坊鄰居所有人說你是癲妹仔,都說你瘋了。其實他們自己才癲了,他們自己才是昏茫黑暗的人。他們的心結了厚厚的垢殼,他們本能的善良裏,也從不曾有過對你的愧意。

黃燕燕,我深深地同情著你。但我太弱了,什麽也不能做,僅僅隻能同情而已。我親眼目睹了你的繼父如何虐待你,他的暴行是童年的我所能感受到的世間最最可怕的情景,天塌地陷一般。懼駭。絕望。我遠遠地站著,看著。從此,那種無助感與我如影相隨,整整一生。

親愛的黃燕燕,唯有在夢裏,我才能將過去的自己一把推倒,站出來,勇敢地為你作證:“黃燕燕是無辜的!她從來沒做過那樣的事情!”唯有在夢裏,我才能強大到能夠保護你,才能對暴力的人激烈地反抗,才能帶你遠遠離開他們。唯有在夢裏,當人們又說:“黃燕燕總有一天要出事,總有一天要吃苦頭的。”我就會大聲說:“錯了!你們都錯了!你們誰也不了解黃燕燕。隻有我明白!隻有孩子的眼睛才能看到真相!你們自以為是!你們可惡又狠心!你們比我們年長,比我們聰明,比我們能說會道,你們掌握豐富的語言和經驗,卻以踐踏別人最珍貴的東西為樂。你們畏懼強暴,卻欺淩柔弱,你們比暴力的人更殘忍更罪過!”

黃燕燕,親愛的黃燕燕,你陪伴了我的童年,我卻不能陪伴你。當你一個人躲在閣樓上,受傷的身體平躺在地板上,街市嘈雜聲從幽暗小窗的木格裏傳來,你手心緊攥一粒瑪瑙,眼淚流進耳朵。黃燕燕,我遠遠地看著你,僅僅為了保護自己,一句話也不敢說。黃燕燕,如果再見麵,真的能擁抱嗎?真的可以哭出聲來嗎?你流浪了這麽多年,又挨過了怎樣的苦難與不幸?如果再見麵,我已經能夠保護你了嗎?我已經強大到能把你帶走了嗎?黃燕燕,我們還會見麵嗎?你被命運挾裹著,在一個又一個城市的城鄉接合部掙紮生存,遊弋種種難堪之中。最後一次我去看你,在那個幽暗肮髒的廉租屋中,我坐在你的床沿,順手拿起床邊一本油膩破爛的雜誌,翻開看到一幅汙穢的圖畫。你一把奪去扔掉,慌亂而鄙夷地說:“惡心的東西!”你否定了與你的心靈不能相容的事物,卻無力抗擊它。你與你厭惡的人生活在一起,你懼怕他又不得不依賴他。你堅持自我,又順從命運。你永遠富於希望,你永遠沒有希望。生活損壞了你,你還是得生活。黃燕燕,最親愛的黃燕燕,我但願是真的如我所說的那樣愛你。你向我展示了生命的種種痛苦與渴望,你是我命運中揮之不去的暗示。黃燕燕,在我的夢中,童年的你向我走來,我站起身,猶豫片刻,抱住了你。像是一個比你更委屈的人,像是一生都不曾哭過的人,決堤般滾滾淚下。

(2006年)

最渴望的事

渴望在樓梯拐角處躺下來,頭枕在第四級台階,身子伏在第三第二級,腿擱在第一級,然後垂下整個身體,輕輕停在樓梯拐角處的水泥地上。

那該是多麽舒服、幸福的事情!可說出去,大約誰都無法理解。

這樣的生活!幾乎每天都在各種各樣的樓梯間進進出出、上上下下,走過那麽多的台階——這絕不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每當我走在一級又一級台階上,不知不覺停下腳步——這絕不是理所當然的,肯定要發生什麽事了。

我愛樓梯拐角處,我也愛街道拐彎處——大約為著沒人能預見那個地方將發生什麽事情。當你從那裏走過,隻需兩步或一步,就從這邊拐向到那邊,好像是從城市的這一麵拐到那一麵,從世界的這一麵拐向那一麵——迎麵會遇上什麽事呢?街道拐彎處是這個城市的最神秘之處吧,是這個城市一切際遇的起因之處。我渴望從那裏開始,發生一切。

而那裏已經發生過許多許多事情了。無論生活是怎樣的現實、真切,一旦走到某處的樓梯拐角處或街道拐彎處,身前身後的一切便立刻有所恍惚、有所遲疑,不由自主努力地回想,這裏發生過什麽事呢?我忘記了什麽呢?

我能記起的事情都是後來一些時候才發生的事情。那時還是在樓梯拐角處,我抱著厚厚的一疊布料,或是疲憊地空垂著手,在樓梯拐角處走過,並強烈渴望在樓梯拐角處躺下來,頭枕在第四級台階,身子伏在第三第二級,腿擱在第一級,然後垂下整個身體,輕輕停在樓梯拐角處的水泥地上……強烈地渴望,為此都流出了眼淚——那時多瞌睡啊!那時一連工作了二十個小時,或是三十個,最長的一次連續工作了五十個小時。我發現瞌睡的人瞌睡到最後,不是變得更瞌睡了,而是變“暈”了,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暈。世界的輪廓在眼裏呈輕微的扭曲,腳步所到之處微微起伏。

分不清天藍色和淺紫色的區別了。

一根縫衣針捏在手裏,針眼的的確確消失了。

最後一道工序是釘扣子。釘到後來,發現一件件衣服上隻有針腳,沒有扣子——隻把針錢穿過布麵,再穿回布麵,在反麵打上結兒……忘了綴上扣子……

瞌睡真的是奇妙的境地,那是遲鈍、混濁的狀態,實際上又是更為強烈清晰的渴望狀態。

就是在那樣的狀態下,我抱著一疊布料,或者空垂雙手,從樓梯拐角處做夢一樣地經過,渴望就此躺下——在那時,那隻是簡單的願望而已。我渴望睡一小會兒,但是,手上還有一疊布料,還需要更多的時間使它們成為衣服,一一送它們湧入人世間。今夜隻是剛剛開始,經過樓梯拐角處,往樓梯間的小窗外看了一眼,全城燈火黯淡,實際上夜很深了。

我一生有過的所有宏大的、強烈的願望,和在樓梯拐角處稍躺一會兒這個小小的要求比起來,都是那麽脆弱、可笑,一觸即坍塌毀亡——我想在那時,在那幾級樓梯上躺一會兒。多少次,想得眼淚漣漣——那個時刻的自己,是今後無論再強大、再勇敢的我,都無法安慰的。今後無論我再強大,再勇敢,又能怎麽樣呢?暗暗前來的眼淚還有很多,排隊等在下一個樓梯拐彎處或街道拐彎處,一個也不會錯過。

我想,有一天我死了,就會是這個姿勢吧!躺在樓梯拐角處,頭枕在第四級台階,身子伏在第三第二級,腿擱在第一級,然後垂下整個身體,輕輕停在樓梯拐角處的預製板上。

(2005年)

深夜來的人

1

冬天的夜裏,阿克哈拉總是那麽寂靜,那麽寒冷。總是沒有月亮,星空晶瑩清脆。而我們的泥土房屋卻是暖和滾燙的,柔軟的。雜貨店裏的商品靜靜地停在貨架上,與過去很久很久以前的某種情形一樣。而我們像睡著了似的安靜地圍著火爐幹活,手指輕鬆靈活,嘴裏哼著過去年代的歌。這時兩個人推門進來了,攜一身白茫茫的寒氣。他們徑直朝我走來,他們的眼睛寶石一般熠熠生輝。

阿克哈拉的冬天無邊無際,我們的泥土房屋在冬天最深處蜷伏著。在這房屋之外——荒原呀,沙漠呀,大地起伏之處那些狹窄水域和黑暗的灌木叢,遠在天邊的牛羊……它們在黑夜裏全都睜著眼睛看了過來。但是四麵牆壁和屋頂把我們捂在手心,把我們藏匿了起來似的。我們圍著火爐,安靜地做著一些事情。再也不會有敲門聲響起了。

我們的房子孤獨地停在大地深處,煙囪在夜色裏冒著雪白的煙,燈光像早已熄滅了一般寂靜地亮著。

我是裁縫,我手持一塊布料,一針一線縫製衣服。不久後,在一個明亮的白天裏,將有人穿著這件嶄新的衣服,醒目地走在荒原上,像是走向愛情。

在阿克哈拉,那些冬天的深夜裏來的人,全都是寂寞的人嗎?全都是有秘密的人嗎?全都是剛剛經曆過無比艱難、漫長又黑暗的旅途的人嗎?他們帶來了巨大的寒冷,他們一走進房子,爐火就黯淡了一下。

他們其中一人筆直地走向火爐,熟練地從牆上取下爐鉤,鉤開爐圈,往爐膛添進一塊煤,像是回到了他多年前的家中。

然後他們走到房子中央,解開扣子,敞開寒冷的外套。裏麵的衣物重重疊疊,厚重深暗。他們又從頭上取下冰涼沉重的狐狸皮緞帽放在櫃台上。兩個帽子並排著緊緊地靠在一起,他們倆也並排靠在櫃台上,安靜地看著我安靜地幹活。我示意他們再靠爐子近一點,那裏暖和。他們連忙拒絕並表示感激。然後又是更為長久的沉默……這沉默並不隻是聲響上的停止,更是寒冷的停止,疲憊的停止,悲傷的停止。這沉默是如此飽滿,如此平衡。

更晚一些的時候他們沉默著點了一瓶酒,一邊喝,一邊以沉默一般的口吻彼此間輕聲交談。很快酒見底了。其中一人付了錢,繼續坐在那裏沉默地看著我沉默著幹活。酒的氣息在低處輕漾,高處是安靜。燈光也在高處,低處是一些恍惚。這恍惚繚繞著人的腳步。我在房間裏輕輕地來回走動。

我是裁縫,此刻我在做的卻是一件自己的衣服。我反複比量,把布料裹在身上,手持一麵巴掌大的小鏡子,照了又照。夜裏來的人伸出手來替我拿著鏡子。我後退幾步,在鏡子裏看到另一人在我身後,看著我笑。

我在做一件自己的衣服,總有一天,我也會穿著這衣服站在明亮的藍天下的。爐火呼呼作響,爐邊牆壁上貼著的白紙在熱氣中輕輕掀動,我遙遠的想法也在熱氣中輕輕掀動。抖開布料,鋪展在裁衣板上。帶動的風使房間裏隱隱明亮了一下。

深夜來的人,是夢中來的人嗎?他們的神情安然,願意與我們就這樣永遠生活下去似的。我踮起腳,湊近房間正中懸掛的燈泡,將一根線準確地穿過一個針孔。長長地牽過,咬斷,挽結兒。

那人把外套脫下來遞給我,害羞地將撕壞的地方指給我看。

這時停電了。

有人在暗中摸索火柴。等待光明的時間無比漫長。我手心捏著針,全世界就隻剩下了我手中的那根針。但是火柴被擦亮,全世界隻剩那團乍然的焰火。一支光滑的蠟燭從暗處伸過來,通體潔白安靜,像親吻一般緩緩接近那團焰火。

我突然飛翔……

蠟燭點燃後,我突然消失。

他們手持蠟燭找了很久,隻在房間裏找到了一根針。

2

還有一些夜裏從不曾停過電,我從不曾離開過你們。我的燈整夜亮著,在荒野中等待。河在黑夜中的不遠處,或是很遠的地方靜靜奔流——實際上它是在“嘩啦啦”地大聲奔流。但那“嘩啦啦”的聲音是向著更遠的地方去的,河卻永遠停在那裏,永遠劃著一個彎——像是停在那一處永遠地回頭張望。這時,月亮升起來了,與世上的一切都無關地升起來了。

我能感覺到河麵波光微閃。我側過臉,感覺到河水冰涼。又心裏一動,感覺到在河灣暗處,在岸邊被水流不斷衝刷著的一塊大樹根下,一隻河狸靜靜地浮出水麵,在激流中仰著頭,與世界上的一切都無關地仰望著月亮……

我在這邊,有些困倦。爐火很旺,不時撥動著爐火的那個人,臉被烤得通紅而激動。我麵對他咬斷線頭,收起針線,抖開新衣。人已半入夢中。但是一回頭又看到河狸在流水中靜靜沉沒。房間裏空氣恍惚,那人神情異樣。

那人接著說:河狸兩個小時就能咬斷一棵直徑四十厘米的大樹……

後來我真的睡著了。我在夢中回答他說:河狸真厲害呀,大家都很佩服它,兩個小時就能咬斷一棵直徑四十厘米的大樹,但是有沒有人想過呢——在耐心地啃咬樹木的過程裏,河狸多麽寂寞。

我醒過來後,對他說:當河狸在深處的、近處的那些地方,眼睛看著青草,河水在身體表層流過,它啃呀,啃呀,眼前的青草開花了。它啃呀啃呀,下雨了,一滴飽滿的水珠精巧地懸掛在青草葉梢上。雨停了,可那滴水珠還沒有落下。那是在河邊青草叢的深處,附近的地方安靜又清潔。綠在最最近處的地方呈現透明的質地。河狸浮在嘩啦啦的河水裏,一下接一下啃咬著樹木。真安靜。樹木倒下的時候,那滴水珠終於也落了下來。在最最近的地方,那滴水珠落地的聲音,比大樹倒地的聲音還要響亮些——我說的是白天。窗外夜的黑聽到了,便更逼近了房屋一些。我說完接著睡去。但是一直沒有人關燈。

在更遠更遠的地方,河流進湖泊,瞬間寧靜。蘆葦蕩漾,一枚小小的鳥蛋溫和地深藏在我們永遠找不到的一蓬草叢中。

深夜來的人替我掖了掖被子,我閉著眼睛扭過臉去。長夜永不會過去嗎?後來,深夜來的人躺倒在我旁邊睡下。我暗自記下了他的模樣,扭過臉去又輕易地睡去。

3

仍然在阿克哈拉,仍然是一個深夜。有人在往這邊趕來的漫長途中,幾次想要放棄。他的故事是:一場暴風雪使他失去了他的羊群。不過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我等了又等,後來走出門去,看到他在門前的夜色中靜靜站立。他終於開口,他說:“請帶我離開……”他是一個盲人。我便帶他回家,為他端出飯菜。從此照顧著他的生活,永遠和他在一起。阿克哈拉打開了一個缺口,又歎息著合上了。

至於另外一個深夜來的人,他帶來的消息使我們失聲痛哭!我們邊哭邊收拾行李上路,連夜兼程,一路無星無月。

而他卻仍留在我們空蕩蕩的家中,靜靜站在房間正中央,像是還在等待我們的回答。又像是決心從此替我們看守這個家。他站了很久,終於坐了下來。但是又起身,走到爐子邊,把爐膛捅了捅,填進一塊黑黑的煤,黑得像是從屋外的夜色裏直接掰下來的一塊。他眼淚流了下來。

而我們還在遠方,奔波在遠未曾抵達的途中。此去再也不回來了吧?此去再也不回來了吧?椅子落滿灰塵吧,窗台上的花枯萎吧。深夜來的人是世界上的最後一人,他將最後一個死去吧?他一件一件回憶著往事,坐在溫暖的爐火邊,等待我們從悲哀中沿來路返回——車顛簸在荒原上。在他帶來的噩耗之中,旅途中的我們終於睡著了。

4

深夜來的人,多年後娶我為妻。記得多年前他掀開厚重的棉門簾,第一次走進我的房間,筆直地向我走來。他對我說:“你叫什麽名字?”使我驚慌不已。我為他量體裁衣,伏在縫紉機上把一塊塊布合在一起。我燒起烙鐵熨燙,水汽蒸騰。衣服的形狀裏有他的形體,我穿著這寬大的衣服走在白天的荒原上,迎麵遇到他騎馬過來,無處藏身。白晝怎能如此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