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時間森林(8)

我回到家,掏出鑰匙抖抖索索插進鎖孔,發現掛鎖被凍上了,鑰匙擰也擰不動。我劃了五六根火柴才把鎖烤熱、擰開。

我開了鎖去拉門,門也被凍上了。我拉了兩下,再拉兩下。

我摸到隔壁煤房裏找到鐵鍬,一下一下,用力剁門縫處的積冰。

後來終於開了門進去。房間一片冰涼,爐火早熄透了。我想喝水,去拿碗,一摞碗全凍在了一起,掰都掰不開。碗櫃裏的醋啊洗潔淨啊全都凍得硬邦邦的。我去擰自來水,自來水也凍上了。水龍頭旁邊的一盆水凍得結結實實,那是我臨出門時剩在盆裏的洗頭水。而洗過的頭發到現在仍沒有化開,像無數根小棍子硬邦邦地拖掛在頭皮上,一晃,就互相碰得喀喀脆響,仿佛折一下就會斷一綹。我的腳踢著一個東西,拾起來,是一盒潤膚霜。擰開蓋子,用指甲摳了摳,隻摳出一些冰碴。

我站在空蕩冰涼的房屋中央——你看!我一掛上電話,世界就成了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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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捏著字條去給你打電話。有一次電話接通了,卻怎麽也找不到字條。我結結巴巴地回答你的話,然後沉默,然後說“再見”。我手足無措地掛了電話,翻遍口袋,真的找不到了!我到底想給你說些什麽呢?我失魂落魄往回走,一步一回頭。

有一天,當我決定永遠離開這個小城的時候,在街頭,終於找到了那張遺失多年的字條。我拾起它,看到它被反複踩踏,破損不堪。我猶豫著要不要把多年前那個電話補上。最終決定放棄的時候,卻又忍不住落淚。我撫平它,讀它,第一句是:“總有一天……”還有一句是:“請不要離去……”

6

我冰天雪地中的電話亭啊!每當我走出家門,向它走去,它隔著幾條巷子,幾道街,都在一步一步後退。而我跑了起來,它又似乎要坍塌,搖搖欲墜。它空空地敞在那裏,我一進去,它就絕望地擁抱住我。它深深記著我在它這裏說過的全部話語——這些年來,它正是用著同樣的話語來呼喚我,每當我在黑暗中向深淵靠近……它看著我手握話筒,歡歡喜喜地講述美好的事情,它便攜這天地間的一切,為我的純潔落淚!而多年後當我墮落了,當我心靈黑暗、目光仇恨,它仍在這世上為我保留了一處無辜的角落,等著電話鈴聲響起,等著我回來,等我拿起話筒,等我親口承認——世上確有愛情!

多年後我死去,隻有它能證明曾發生在這裏的一切都不是夢境。在它的某個角落裏,仍刻著一串過去的號碼。

7

電話鈴聲響了起來,我從夢中驚醒,猛地從床上坐起。我披上衣服趿上鞋子推門出去。我跑過兩條潔白漫長的街道,遠遠看到電話亭仍等在那裏。我氣喘籲籲,我跑進去——

被摘下來的話筒垂吊著,還在輕輕晃動。

是誰比我,搶先一步?

8

你永遠都不知道!我是如何深深依戀這個冰雪覆蓋的小城……你永遠不知這個小城是怎樣苦苦地忍受著我的電話亭,忍受我說過的每一句話。整個小城,置這電話亭於自己的手心,將它高高呈向繁華星空……我在這電話亭裏給你打電話,四麵八方,全是深淵;語言之外,全是深淵。我一句一句地說著,低頭看到那些說出的話又一句一句在身邊墜落,永遠消失。

我又忘了帶字條——可是已經不需要了!

你問我:“那邊是不是下雪了?”

我說:“是。”一邊說一邊把一些東西撕碎,撒得滿天都是。

你說:“再見。”我也說:“再見。”可一切才剛剛開始呀……

我掛上電話,轉過身來,星空喧嘩、洶湧,席卷了整個夜空。我伸一隻手過去,就有另一隻手拽我跌向深處,毫不遲疑。我說過,一切剛剛開始!

我開始了,我的第一句,仍要從我冰天雪地中的電話亭中開始。此時誰若立刻結束,誰就會立刻死去。而我,到了今天,仍有勇氣,仍有無窮愛意。似乎要通體燃燒起來,又似乎一躺下身子就會流淌成河;好像全世界的白天就是我的抬起頭來,全世界的黑夜,就是我的轉過身去——教我如何相信,這樣的命運,也會終止?

我開始了,隻是為什麽,一開始就隻剩下了我一個人呢?我給你打電話,雪花漫天飛舞,整個世界充滿了大風和呼喚。整個世界都在阻止我給你打電話。我給你打電話,又似乎是在森林深處給你打電話。電話亭之外,全是迷途。我手持話筒,哭了又哭,淚眼朦朧地看著外麵的浩茫世界。我忘記你的電話號碼了,我努力回想……真的隻剩我一人了……

9

你掛掉電話後,我仍在聽。你掛掉電話一百年後,我仍在聽。你有事找我,隻是這一百年來你無論如何也打不通這個號碼。你終於確信我死去了。而那時,我的那場開始,剛剛才有一點點希望。我手持話筒,有人在外麵敲打電話亭。我扭頭看,我流下淚來,我以為是你。

(2002年)

歸來

附錄\給流浪的母親

媽媽

我的一生都走在

通向你的道路上

(母親走近家門的腳步聲,每一下都踩在深深的時間裏麵……)

媽媽,你夜深了才回來,我們仍醒著等你。我們趴在窗戶上,一張張小臉緊緊地貼在窗玻璃上看著你的情景,讓你一生都忘不了。你還沒跨進家門,就急忙從衣袋裏掏出糖果。我們歡樂地圍上去,你便仔細地把糖果給我們一一勻分,我們高興得又跳又叫,令你歡喜又驕傲。我們七手八腳給你端來燙燙的洗臉水,給你熱飯,圍著你,七嘴八舌搶著問你城裏的事情。很晚很晚了,但是因為興奮,我們誰也不能入睡。後來你終於擰熄了馬燈,房間一片黑暗。你深深地躺在黑暗裏的角落中,想起當自己還走在更為黑暗的歸途中時,因遠遠看見了家的那粒豆焰之光,忍不住加快了腳步……你入睡了。但是睡了不久又驚醒。你夢見自己又一次走進院子,一眼看到我們緊貼在玻璃後麵的——那一張張令人落淚的——無望而決意永遠不會改變的——狂盼的——麵孔……

媽媽,你十天後回來,看到家裏的小雞明顯地長大了許多。原先每天拌半盆麩皮和草料喂它們的,現在非得拌兩盆不可了。你趴在雞圈柵欄上,吃驚地看它們哄搶飼料。你衣服上的扣子掉了一個,衣襟和袖口很髒很髒,你的褲子也磨破了,你的鞋尖上給指頭頂了個洞出來,露出的襪子上也有洞。你的頭發那麽亂,你的臉那麽黑,你的雙手傷痕累累……媽媽,你去了十天,這十天你都遇到了什麽樣的事情呢?這十天裏,你似乎在那邊過了好多年……家讓你親切又感激,你摸摸這裏,看看那兒,慶幸自己不曾永遠離開過。於是你在外麵受的苦就這樣被輕易抵消了。你拖張小凳坐下來,滿意地歎息。

媽媽,你十年後回來,看到一切都還沒有改變。同你十年前臨走時回頭看到的最後一幕情景一模一樣——我仍在院子裏喂雞,手提拌雞食的木桶。你思緒萬千,徘徊在門外不能進來。你又趴在門縫上繼續往裏看,我不經意回過頭來,我舊時的容貌令你一陣狂喜,又暗自心驚。我依稀聽見有人低聲喊我,便起身張望,又走到門邊,撥開別門的閂子,探頭朝外看。你不知為什麽,連忙躲了起來。媽媽,這十年來發生的所有事情,好像全集中發生在昨天。你回來了,像從來不曾離開過似的。傍晚的時候,你挑著水回家,我從窗子裏一下子看見了,連忙跑出去給你開門。恍然間就像多年前一樣熟練地迎接你。然後我呆呆地看你挑著水熟悉地走向水缸,把水一桶一桶傾倒進去。這時,一直躲在我身後的孩子突然叫我“媽媽”,你立刻替我答應,回過頭來,看到我淚水長流。

媽媽,你五十年後回來,我已經死了,你終於沒能見上我最後一麵。我的親人們圍著我痛哭,但是你一個也不認識。而他們中也沒有人認識你。但是他們可憐你這無依無靠的流浪老人,就給你端來飯食,然後再回到我的屍體邊哭。後來他們把我安葬。你遠遠地看著,感到所有這一切似乎都是你自己一個人想象出來的情景。你把一場永別進行了五十年。你看,你本來有那麽多的時間的,可是你卻不願意拿出一分鍾來和我待在一起。你寧願把它們全部用來進行衰老。媽媽,你很快也要死了。你用你的一生報複了誰?

媽媽,你一百年後回來,那時我又成為一個小孩子了。我遠遠地一看到你就扔了手中的東西,向你飛跑過來,撲進你懷裏大哭。媽媽!我一世的悲傷,非一個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而不能表達。媽媽,請帶我走吧,請和我一起後悔:當你還年輕,當我還年幼,我們為何要放棄有可能會更好一些的那種生活?……媽媽,更多的,我隻記得你的每一次離去,因此更多的,我終生都在訴說你的歸來。

(2003年)

箱子

(……母親有一個願望,穿最漂亮的衣服和最舒服的鞋子去旅行。卻又扭頭看著我,不知該拿我怎麽辦才好……)

媽媽,你知不知道,那天發洪水了。我爬進一個木頭箱子,在洪浪中顛簸。後來退去的洪水把這箱子擱淺在一片無邊無際、無聲無息的荒原上。我爬出來,忍不住大哭。因害怕,因悲傷。

媽媽,洪水來的時候你不在家。你總是把我一個人留在家裏,讓我獨自玩耍。我爬到窗台上往外望,正看到你冒著大雨打開院門回家了。我大聲喊你,可是風雨交加,你什麽也沒有聽到。你在院子裏放下一個什麽東西後,又急匆匆鎖門出去。院門一鎖上,雷電開始滾滾轟鳴。我把臉緊緊貼在窗玻璃上,大哭大喊。又爬下窗台,趴在門縫上往外看。

發洪水了!媽媽……我趴在門縫上往外看,門便轟然倒塌。我扶著牆壁,牆壁便垮了下來。我往窗台上爬,窗台也開始坍塌。我大聲喊著你,搖搖晃晃跑到院子裏,房梁椽木隨即在身後沉重墜塌。

我穿過院子,用力捶打院門,把手指從門縫裏伸出去,拉扯外麵掛著的那把大鎖,拽了又拽。後來我趴在門縫上,看到浩浩蕩蕩的戈壁灘在風雨中向著四麵八方的盡頭狂奔……遠遠棄下我,跑啊,跑啊,稍刻不停,一直跑到我再也看不到的地方才停住……才回過頭來,往我這邊看——

那時發洪水了啊!媽媽,你知不知道呢?我站在水中央,渾身濕透,不停戰栗,濕頭發緊貼在臉上。我回頭來,看到剛才你回家放下的東西原來是一個木頭箱子。

更多的歲月裏,我坐在那個箱子上等你回家。事實上洪水遠未到來。院門也從未被鎖上過。我常常一個人在戈壁灘上越走越遠,聽到有什麽東西正往這邊漸漸湧來的聲音。仔細地聽時,又什麽也聽不到了。似乎隻有戈壁灘記得洪水的事情,隻有它還繼續馬不停蹄地逃跑著——以我孤獨的房子為中心,四散而去。尤其在明亮的白天,離去的速度似乎要快一些。而在長夜裏,則明顯地放慢了腳步。

在夜裏,它會邊走邊回頭張望。

它所能望見的一切,都在荒野上向我一步步靠近。

我站在坍塌多年的房屋門口,一步步後退。

並不止一次地感覺到,那些向我靠近的東西,在我麵前停住時的寂靜……

媽媽,你不回家。我坐在箱子上等啊等啊,你還是不回家。我們殘破的家,僅剩廢墟等你。我的箱子置在這堆廢墟中央,為我收容著太多的“此刻時光”。在那些等待的時間裏,我有時打開箱子拿出一隻口琴吹一會兒;有時拿出一個魔方轉一轉。箱子裏還有一個破舊的洋娃娃,還有一支筆。我用筆給娃娃臉上畫上胡須,使它老去。

還有一次我在箱子裏發現一把鎖,於是就把那箱子鎖上,出門而去。

那一次我走得最遠。我要去找你。走了很久以後,終於遇到了一個人,我便問他有沒有看見過你。

他卻反問我你是誰,長得什麽樣子。

……

你長得什麽樣子呢?媽媽……

我回想了很久很久,媽媽,我似乎從不曾見過你,我似乎從不曾和你生活在一起。

你對我所做的一切,隻是留給了我一個箱子。

那天,我空空蕩蕩地回到家,卻發現,不知什麽時候丟失了鑰匙。

那天,我又跑出去找鑰匙。我去到曠野上,看到大地仍舊無邊無垠。剛才那人已經離去。

我的鑰匙一定是被他拾走了。從此,他走遍天涯海角,去尋找那鑰匙所能開啟的鎖。

我突然想起他是誰了——

我突然回過頭……

我轉身向家跑去,忍不住邊跑邊哭——媽媽!你知道嗎?當我突然回過頭,我看到我已成廢墟的房子,孤零零地停在大地之上,其實它早就什麽都知道了。

我回到家,殘破的四壁之中,天黑時點起了燈。

媽媽,更多的歲月裏,我不是在等你,而是在等待洪水的到來。我獨坐廢墟中央,有時把箱子立起來放,站上去踮著腳尖遠望。有時把箱子拖到空地上,坐在上麵曬太陽。媽媽,你再也不會回來了,你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夜夜偎著箱子入睡,夢見時光漫長無邊,使我夜夜不得安寧。

那些無數個相同的夜裏,我不止一次醒來,耳朵貼在箱子上傾聽。我不停晃動它,使它哐當作響,並努力地回想裏麵裝著哪些東西。

那時又過去很多年很多年了。我已經不敢相信我曾經無數次打開過它!無數個相同的夜裏,我搖晃它,再搖晃它。裏麵那些哐哐當當響著的東西——這些年來,它們順著箱子裏秘密的道路,去到了多麽遙遠的地方!後來還是時間最先疲憊了,時間放棄了它們,它們便一樣一樣又順原路回來,回到我麵前,隔著箱子,曆曆清晰、明明白白。然而,它們隻是回到這箱子中小憩片刻,它們接下來還有更為漫長複雜的經曆,更為遙遠的去處。它們扭頭看我,問我為什麽到了今天還在這裏。

我搖晃箱子,努力回想。卻始終有一個什麽東西,在箱子的角落裏和我一樣沉默。偶爾“丁當”一聲,像是在歎息。它是什麽?為什麽隻有它不肯離去?它夜夜從箱子裏出來,靠近我,和我在黑暗中並排躺倒。它所在的地方我不敢伸手過去觸摸。我扭頭望向它時,它也扭過了頭去。它耐心等待我的睡眠,這種耐心使黑夜似乎永遠無法結束。

我睡著了。我夢見它在我的夢裏尋找它自己。又因為找不到它自己而失望悲傷。

那些無數個相同的夜裏,我總是一次次醒來,把它獨自留在我的夢裏。我擦著火柴,在廢墟最暗處點起燈,感覺到它在我身後更為孤獨地回來了。廢墟之外,曠野無際。

而之後那些無數個相同的清晨微光中,我的枕畔比曠野更為空蕩。

我記得昨夜,似乎是在夢裏,我曾持燈而去,引領它在曠野裏走了很遠很遠。

但是在白天的曠野上,我卻找到了兩行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