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時間森林(1)

好像全世界的白天

就是我的抬起頭來

全世界的黑夜

就是我的轉過身去

我夢想像傑瑞那樣生活

看“貓和老鼠”時,每當看到傑瑞鼠小小的家,小小的拱形門,門邊彩色的腳墊,破茶杯的沙發,四根火柴棍撐起小紙盒就是床(有時會是鐵皮罐頭盒),線軸的凳子,鉛筆的衣架,還有小小的圓地毯,小小的落地燈……就饑渴地向往不已。對自己說:是的,那就是我想要的!

租房子當然也能生活。但是,從沒長期租過房子的人,不會明白租房的不便與無望。似乎在這個國家,很難找到一個房子能讓你安心租一輩子。房東隨時可漲租,隨時可通知你搬家。住在租來的房間裏,什麽都是暫時的,心不能安定,生活隻能湊合。在租來的房間裏,生活的目標就是下一次搬家。因此,不敢買大件的家具,不敢買易碎的器具,不敢買沉重的物什。租來的生活,輕飄飄的,像大海失去了定海神針。

連傑瑞都有自己堅固不變的家!雖然它的家隻是在別人的家裏開鑿出來的一洞小小空間。每當我看到傑瑞坐在茶杯沙發裏看報紙,就滿心強烈的攫奪欲。

大房子就罷了。一間小小的房間對我來說就足夠。況且房子小也不會很貴。光線一定要明亮,布置要簡單。家中唯一的裝飾品是窗簾的花邊。房間正中放一張軟軟的床,角落一隻衣櫃,對麵一麵鏡子。窗戶前要有空空的桌子,桌上一隻大大的青花瓷碗,碗裏遊一尾紅金魚。就足夠。

到了那時,我就哪兒也不去,天天窩在房子裏,躺在床上回想往事,再像回想往事一樣回想未來。說起來很無聊,但隻有自己才能體會其中深沉洶湧的幸福感。

(2010年)

菟絲花

我五歲的時候,體重隻有十一公斤半,還不及八個月的嬰兒重。我都上小學三年級了,還在穿四歲小孩的童鞋。媽媽雖然為此非常擔憂,但多多少少也滿意這個分量。

後來她說:“你要是永遠那麽小就好了,從來不讓人操心。上火車隻需輕輕一拎,輕輕鬆鬆,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很多時候根本意識不到身邊還帶著個人。整天也不說話,靜悄悄的。給個小凳就可以坐半天一動不動。困了倒頭就睡,睡醒了繼續坐那裏一動不動。”

媽媽,媽媽,我隻是為了配合你的流浪,才那樣地瘦小。我為了配合你四處漂泊,才安靜無聲。

但是後來我長大了,越來越沉重,令你終於停止下來了。你停止了,我卻再也停不下來了。媽媽,媽媽,至今你還不曾習慣我此刻的分量,但仍負荷著我,像我曾經一動不動那樣地,一動不動。

(2009年)

夏天是人的房子,冬天是熊的房子

在吾塞,一場又一場漫長的下午時光,我們在森林之巔的小木屋中喝茶。雪白的羊油舀進滾燙的黑茶,堅硬的幹麵包被用力掰碎,泡進茶水。泡軟了之後,錫勺攪在碗裏,慢慢舀啊舀啊,一口口吃掉。那麽安靜。風經過森林,像巨大的靈魂經過森林。敞開的木門外,森林在視平線下方。天空占據了世界的三分之二,它的藍色光滑而堅硬。這時斯馬胡力說:“這個木頭房子麽,夏天是人的,冬天,是熊的。”

六月,我們來到這裏。我們的駝隊穿過森林,一路向上,向上,緩慢沉重地走著無窮無盡的“之”字。終於來到這最高處,這林海中的孤島。夏天開始了!北上轉場之路的最後一站到了!我下馬徒步走完最後一段路,眩暈地來到山頂,看到去年的木頭房子寂靜地等在山路盡頭,天空之下。夏天開始了。

斯馬胡力把被大雪壓塌的屋頂修好,換掉壓斷的柱子,我們七手八腳打掃地麵,支起火爐,在地上鋪開花氈,牆上掛好繡著金線銀線的黑色鹽袋、茶葉袋。卡西去山下遠處的沼澤裏打來清水,引燃爐火。夏天開始了。

夏天裏,大棕熊又在哪裏呢?哪怕站在最高的山頂四麵眺望,也看不到它們的蹤影。卡西帶我去森林深處,她指著山峰陰麵的岩石縫隙說:“看那裏!熊的房子!”我爬上去,側著身子湊向縫隙裏的暗處,裏麵有巨大的啞默。大棕熊不在那裏了,它童年生活的依稀微光還在那裏。

我們生活在夏天裏,大棕熊生活在冬天裏。永遠不能在森林中走著走著,就迎麵遇到。後來時間到了,我們離開了吾塞。這時,遙遠地方的一棵落葉鬆下,大棕熊突然感覺到了冬天。它爬上最高的山,目送我們的駝隊蜿蜒南去。冬天開始了!

是啊,大棕熊,我們的木頭房子夏天是給人住的,冬天是給你住的。我們用一整個夏天來溫暖木屋,然後全都留給你。大棕熊,我們鋪了厚厚鬆針和幹苔蘚的床給你,整整齊齊的門框給你,結實的、開滿白色花朵的屋頂給你。你在寒冷的日子裏吃得飽飽的,循著去年的記憶找到這裏,繞著房子走一圈,找到門。你拱開門進去——多麽安逸的角落啊,你倒頭就睡。雪越下越大,永遠也不會有一行腳印通向你的睡眠。雪越下越大,我們的木屋都被埋沒了!你像睡在深深的海底……大棕熊,你的皮毛多麽溫暖啊,你的身子深處一定燙燙的。北風嗚嗚地吹,你像是深深地釘在冬天裏的一枚釘子。你在自己的睡夢中,大大地睜著美麗的眼睛。

夏天是人的房子,冬天是熊的房子。兩場故事明明是分頭進行的,生活裏卻處處都是你的氣息。大棕熊,我們睡著的時候,你也在身旁溫暖地臥著;我們走在路上,你和我們不時地擦肩而過;我們跪在沼澤邊,俯身湊上臉龐喝水時,看到了你的倒影。大棕熊,在吾塞的群山之間,你在哪個角落裏靜靜地穿行呢?渾身掛滿花瓣,濕漉漉的腳掌留下一串轉瞬即逝的濕腳印。大棕熊,我想把我的紅色外套掛在森林中,讓它去等待你的經過,讓它最終和你相遇。第二年我去尋找我的紅外套,在迷路的時候才看到它。那時它仍高高地、寧靜地掛在那裏……大棕熊,我快要流下淚來!我想把我的紅外套掛在森林裏,想和你站在一起久久抬頭望著它。大棕熊再見!在阿爾泰茫茫群山中,圍繞著我們的木頭房子,讓我們就這樣一年一年,平安地,幸福地,生活下去吧!

(2008年)

超市夢想·超市精靈

我非常喜歡逛超市。每搬到一個地方,就迫不及待地打聽最近的超市在哪裏,然後前去考察。徹底熟悉當地的超市之後,才能安心生活在那裏。

為什麽會喜歡超市呢,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總之隻要一走進超市——啊!這麽大!這麽多東西!塞得這麽滿啊!要是一個不落地看過去的話,得花多少時間啊,就滿心地歡樂,氣球“噗”地吹大了,身心立刻飆升至完美無缺的幸福狀態——盡管此種心態解釋不清,但當時那種幸福感的確存在,不容忽視。

在超市裏,我最最喜歡的商品是香皂盒。至於為什麽,同樣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如果一定要有一個原因,隻好回答:因為香皂盒能裝香皂。

有人不屑地說:那鍋還能煮粥呢。

是啊。但偏偏就對鍋喜歡不起來。

沒有一個地方,能夠像超市那樣,讓那麽多不同的香皂盒同時出現在一起,形形色色,紅紅綠綠,從貨架第一層一直碼到第五層,“呼啦啦”橫貫整排架子,如拉拉隊鑼鼓喧天地夾道兩旁。站在它們麵前,像童年的愛麗絲站在夢境的入口前,像皮皮魯站在直插雲霄的魔方大廈下。信手取下其中一個小盒子,像從經過的蘋果樹上摘下一枚熟得恰到好處的果子。打開盒子,再蓋上,再打開,再蓋上。捏一捏,敲一敲。放回去,比較一下價格。再伸手去摘取下一枚豐盈圓滿的蘋果——普天之下真是再也沒有比這更愉快的事情啦!

嗯,為什麽非要喜歡香皂盒呢——那是我的秘密,總有一天會慢慢告訴你。

在香皂盒之外,最喜歡的超市商品則是雨傘,襪子和拖鞋並列第三。

大約因為太喜歡超市了,自己身上不由得也彌漫著超市特有的氣質。好幾次出現在超市後,往那兒一站,很快有人招呼我過去,問我:“這款炊具你們倉庫裏還有沒有未拆封的?”

在很多年裏,我的夢想就是能夠在一家大型超市裏打工。耐心地、用功地把小山似的商品分門別類擺得整整齊齊,一目了然。要是有人問我:什麽什麽東西在什麽地方啊?我立刻熱情洋溢指給他看。我會對每一樣商品的價格與性能了然於胸。我能幫助顧客們進行選擇,確定自己真正所需的商品。那時,我一生所能有的最最強烈的成就感都莫過於此。

在超市裏做個保潔員也不錯,推著寬寬的墩布車不停地走來走去,經過的地方會有一溜狹長的雪白,令所有從那溜雪白中經過並且留下大腳丫子印的顧客或多或少心生愧疚。另外,洗墩布也是極富成就感的勞動,把這團髒兮兮的龐然大物丟在水池裏衝啊衝啊,擰啊擰啊,奮力拚搏。髒水嘩啦啦流走,擰出來的幹淨墩布再次投入使用時簡直所向無敵。

收銀員也不錯,要是由我來幹,絕對是最麻利的一個。月月都是優秀員工,照片一直貼在超市入口處的榮譽榜上撤不下來。與其他拖拖拉拉地刷碼、收款、找零的同事相比,顧客們更樂意在我的通道裏排隊。

客服部的崗位也不錯啊。服務台外飛舞著一大片購物清單,還有一大片七嘴八舌的嚷嚷聲:“喂!我沒買黃魚罐頭,憑什麽給我刷了兩罐?”“不是說購滿一百元送一袋洗衣粉麽?”“這沙鍋什麽質量啊,才煮一次就裂這麽長一道縫,你看你看……”“還沒出門袋子就漏啦,給重新包裝一下吧!”……而我站在風暴的中心,刀槍不入百毒不侵地微笑著,像洗幹淨一隻一隻的白盤子那樣,解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很快,亂七八糟的髒盤子摞得整整齊齊,雪白鋥亮地在傳送帶上徐徐遠去。人們氣勢洶洶而來,風平浪靜而去。

……

為了這個夢想,我特意去應聘過。但每個超市都說暫時不要人了。還都答應我,如果缺人手時一定和我聯係。但我留了電話後,一直等到現在都沒音信。

然後說超市精靈——

見到超市精靈大約是一年前的冬天,當時在超市排隊付款。

真是沒法不注意到那個漂亮的收銀員啊,十歲的樣子,神情非常孩子氣,撅著胖嘟嘟的小嘴緊張嚴肅地掃條碼,十指飛舞,手忙腳亂。隊伍移動得極慢,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睫毛又長又翹,鬈發紮成馬尾規規矩矩垂在腦後。似乎沒什麽特別之處。但離得越近,越嘈雜喧嘩,越是不由自主地沉浸於她的容貌之中,然後突然被一把帶走……實在不可思議。像在一個又空又靜的房間裏站了許久,心有所動,便走過去推開窗,一下子看到外麵的湖泊和草原……我盯著她看了又看。大約經常做發型,她的發質很糟糕,還染了有些髒的淡黃,顯得很粗俗。但在她身上,連“粗俗”都是青春之河嘩啦啦奔淌的開闊河床。青春之河嘩嘩通體奔淌,一板一眼的超市製服如山洪暴發時岌岌可危的水庫堤壩,這邊堵了那邊塌。而青春之河摧枯拉朽,勢不可擋。她指甲上斑駁碎裂的黑色指甲油正是那種力量掙破枷欄、嘩然噴薄的跡象。剪得禿禿的指甲縫裏眼看就要伸出枝條,吐出葉片。十指靈巧,手指周圍的空氣顫動不已,氣流滾滾,有無形的蝴蝶群在其中上下翻飛,努力想要穩住身形……她皺著眉頭“啪”地推上收銀盒,捏著零錢“刷”地撕下長長的清單,嘴巴越撅越高。連緊張和焦慮看起來都那麽明澈清朗、勇直無畏。

那麽除了“精靈”二字,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定義她。像是一個早已知道了人生後來會發生的一切,卻仍心甘情願再親曆一遍的孩子。一麵生存,一麵無所謂地飛翔。在千重萬重商品深處,在欲求的海洋中——黑暗地沉在最深處的,閃亮地浮在最表麵的,鋪天蓋地的生活細節間最微渺的縫隙裏的。所有所有,世上最複雜深沉的心思與艱難的交流裏麵的。

說了這麽多,那麽超市夢想和超市精靈之間有沒有什麽聯係呢?嘿嘿,我也不知道。一個人在彌留之際忽地恍然大悟,於是安心死去——那麽誰又能猜他想到了什麽呢?沒有答案的故事最動人。讓它們僅僅隻是並排平放在人生之中吧。是的是的,我喜歡超市,其原因像一條長河,上溯千百萬年才能找到其源頭。而我,才隻活了幾十年而已。

(2007年)

在網絡裏靜靜地做一件事情

我很喜歡的一個網友,是一個開淘寶小店賣布料的女孩子。她從不正式地發布自己的文字。但她拍賣布料的廣告語寫得美好無比。為了表達對她的喜愛,我買了好幾塊布。但是,我不認識她,從未與她聊過天,從沒交談過一句話。買賣的過程中,也沒有討價還價。打款過去,等著收貨。甚至忘了寄來的包裹上是不是有著與文字同樣神奇的筆跡。

不敢對她說話,怕打擾到她。一定會的。麵對她那個世界,隻能靜靜旁觀,輕輕說一句話都是破壞。所有緣分僅此為止,再進一步就是掠取。

忘了怎麽在密密麻麻的淘寶賣家裏找到她的。如今再不買布了,也再沒有聯係的必要了。但就是忘不了,一點兒也忘不了。有時幾乎要惱恨了,為什麽偏就忘不了呢?我又不認識她。

她的店裏很少進新貨,來來去去就那幾塊布,被她以文字描述得深不見底,華美異常。她似乎也並不在乎賣不賣得掉,不在乎別人的留言詢價。隻是一個人麵對那幾塊布,囈語一般喃喃不休。因為文字太美了,甚至有網友想領略得更多,便留言詢問她有沒有做博客。我也渴望她能有一個博客,能專為她自己,專為文字本身而寫一寫。可她不,她把全部的感覺隻傾灑在這幾塊布上,毫不吝惜地揮霍著世間最美好動人的才華。她說:我不做博的,沒有必要。

似乎不是在出售具體的商品,而是在販賣熟女的恩寵。不是生意人經營著世俗的操持,而是女王坐鎮心靈的王國。

有幾個人能做到在網絡裏靜靜地做著一件事情呢?對來者“噓——”的一聲,輕輕掩上門,熄燈而去。誰真的不在乎孤獨呢?誰對這一生已經滿足到完全不在乎更多的、源源湧來的愛慕和饋贈了?誰能真正做到別無所求呢?

網絡,這個世間最便捷的溝通方式,為我搬移大山,分開海水,穿過棘荊和蕁麻的原野,飛越空穀斷崖。讓我迅速離開,讓我迅速抵達,讓我全部展示出來,讓我輕易地打開你們的眼睛。可是,我使用這個工具都得到了什麽呢?除了友誼和知識,我又真正為我自己做了些什麽呢?情感在傾斜,生命在傾斜,站都站不穩了,眼看自身都要淪陷了,還想要繼續構築身外的世界。

(2007年)

十八歲永不再來

梁佳有一頭長而濃密的頭發,一直拖到腰上。我對她說:“我以前的頭發也有這麽多,這麽長。”

“什麽時候?”

“十八歲。”

她大吃一驚:“啊,你!居然!也!有過!十八歲!!”

然後做出一副驚駭得快要昏過去的樣子。

……

對此我不知該做出什麽反應,於是隻好也故作驚訝狀:“是啊,真沒想到,自己居然曾經那麽年輕過……”

十八歲的自己是什麽樣子的呢?

十八歲,胖乎乎的,眼鏡遮住大半邊臉,其中一個鏡片破裂呈放射狀。十八歲,雙手傷痕累累,血跡斑斑。十八歲,去烏魯木齊,從沒坐過電梯,從沒打過電話。十八歲,沒有愛情,從沒有過愛情。十八歲,口齒不清,淚水漣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