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時間森林(2)

至於我現在的樣子……照梁佳那廝看來,我這人應該一生下來就是現在這副德行,以後不可能變成別的什麽,之前也不可能會是別的啥——我怎麽會像是一個有過十八歲的人呢?在我臉上,在我神情與舉止裏,在我話語與沉默中,那麽強硬、防備、自怨自憐。這樣一個人,怎麽可能會有過驚異、激烈、無所畏懼的十八歲呢?

(2007年)

走夜路請放聲歌唱

在呼藍別斯,大片的森林,大片的森林,還是大片的森林。馬合沙提說:走夜路要大聲地歌唱!在森林深處,在前麵懸崖邊的大石頭下——你看!那團黑糊糊的大東西說不定就是大棕熊呢!大棕熊在睡覺,在馬蹄聲驚擾到它之前,請大聲歌唱吧!遠遠地,大棕熊就會從睡夢中醒來,它側耳傾聽一會,沉重地起身,一搖一晃走了。一起唱歌吧!大聲地唱,用力地唱,“啊啊~~~”地唱,閉著眼睛,捂著耳朵。胸腔裏刮最大的風,嗓子眼開最美的花。唱歌吧!!

呼藍別斯,連綿的森林,高處的木屋,洗衣的少女在河邊草地上晾曬著鮮豔的衣物。你騎馬離開後,她就躺在那裏睡著了,一百年都沒有人經過,一百年都沒有人慢慢走近她,端詳她的麵孔。她一直睡到黑夜,大棕熊也來了,嗅她,繞著她走了一圈又一圈,這時遠遠地有人在星空下唱歌。歌聲越來越近,她的睡夢越來越沉。大棕熊眼睛閃閃發光。

夜行的人,黑暗中你們一遍又一遍地經過了些什麽呢?在你們身邊的那些暗處,有什麽被永遠地擦肩而過?那洗衣的少女不曾被你的歌聲喚醒,不曾在黑暗中抬起麵孔,在草地上撐起身子,循著歌聲記起一切……夜行的人,再唱大聲些吧!唱愛情吧,唱故鄉吧。對著黑暗的左邊唱,對著黑暗的右邊唱,再對著黑暗的前方唱。邊唱邊大聲說:“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夜行的人,若你不唱歌的話,不驚醒這黑夜的話,就永遠也走不出呼藍別斯了。這重重的森林,這崎嶇纖細的山路,這孤獨疲憊的心。

夜行的人,若你不唱歌的話,你年幼的阿娜爾在後來的所有清晨裏就再也不能通過氣息分辨出野茶葉和普通的牛草。你年幼的阿娜爾,你珍愛的女兒,她夜夜哭泣,她膽子小,聲音細渺,眼光不敢停留在飛逝的事物上。要是不唱歌的話,阿娜爾將多麽可憐啊!她一個人坐在森林邊上,聽了又聽,等了又等,哭了又哭。她身邊露珠閃爍,她曾從那露珠中打開無數扇通向最微小世界的門。但是她再也打不開了。你不唱歌了,她一扇門也沒有了!

要是不唱歌的話,木屋邊那古老的小墳墓,那個七歲小孩的蜷身棲息之處,從此不能寧靜。那孩子夜夜來找你,通過你的沉默去找他的母親。那孩子過世了幾十年,當年他的母親下葬他時,安慰他小小的靈魂說:“你我緣分已盡,各自的道路卻還沒有走完,不要留戀這邊了,不要為已經消失的疼痛而悲傷。”但是,你不唱歌了,你在黑夜裏靜悄悄地經過他的骨骸,你的安靜驚動了他。你的麵龐如此黑暗,他敏感地驚疑而起。他頓時無所適從。

要是不唱歌的話,黑暗中教我到哪裏找你?教我如何回到呼藍別斯?那麽多的路,連綿的森林,起伏的大地。要是不唱歌的話,有再多的木薪也找不到一粒火種,有再長的壽命也得不到片刻的自如。要是不唱歌的話,說不出的話永遠隻哽咽在嗓子眼裏,流不出的淚隻在心中滴滴懸結堅硬的鍾乳石。

我曾聽過你的歌聲。那時我站在呼藍別斯最高的一座山上的最高的一棵樹上,看到了你唱歌時的樣子。他們說:“唱歌吧,唱歌吧!唱了歌,熊就不敢過來了。”你便在冷冷的空氣中陡然唱出第一句。像火柴在擦紙上擦了好幾下才“嗤”地引燃一束火苗,你唱了好幾句才捕捉到自己的聲音。像人猿泰山握住了懸崖間的藤索,你緊緊握住了自己的聲音,在群山間飄蕩。我就站在你路過的最高的那座山上的最高的那棵樹上,為你四麵觀望,願你此去一路平安。

我也曾作為實實在在的形象聽過你唱歌。還是在黑夜裏,你躺在那裏唱著,連木屋屋簷縫隙裏緊塞的幹苔蘚都複活了,濕潤了,膨脹了,迅速分裂、生長,散落肉眼看不到的輕盈細膩的孢子雨。你躺在那裏唱,突然那麽憂傷,我為不能安慰你而感到更為憂傷。我也想和你一起唱,卻不敢開口。於是就在心裏唱,大聲地唱啊唱啊,直到唱得完全打開了自己為止,直到唱得完全離開了自己為止。然後我的身體沉沉睡去。但這樣的夜裏,哪怕睡著了仍然還在唱啊,唱啊!大棕熊你聽到了嗎?大棕熊你快點跑,跑到最深最暗的森林裏去,鑽進最深的洞穴裏去,把耳朵捂起來,不要把聽到的歌聲再流出去。大棕熊你驚訝吧,你把歌的消息四處散布吧!大棕熊,以歌為分界線,讓我們生活得更平靜一些吧,更安穩一些吧……

OK,親愛的,哪怕後來去到了城市,走夜路時也要大聲地唱歌,像喝醉酒的人一樣無所顧忌。大聲地唱啊,讓遠方的大棕熊也聽到了,也靜靜起身,為你在遙遠的地方讓路。

(2007年)

最堅強的時刻在夢裏

很久以前我們在深山裏,那年外婆八十八歲,我決定帶著她離開。我收拾好行李,和外婆走到土公路邊等車,等了很久很久。我對外婆說:“以後你就跟著我過,跟我到烏魯木齊生活。”我都打算好了我們兩個怎麽過日子,租什麽樣的房子。外婆輕輕答應著,但什麽也沒說,後來才說:“我不是不想和你在一起。我是怕拖累你。”我眼淚流個不停,但還是說:“外婆,我們一起過,你不要怕。”後來車來了,我們上了車。我暈車,一路上不停下車嘔吐。外婆也跟著下了車撫摸我的背。後來車路過一家荒野小店,大家下車休息。當時那家店裏隻提供炸魚,我便給外婆買了一些。外婆本來從不吃有腥味的東西,但那天卻吃了很多。之前我們在山林間一連坐了七八個小時的車,一路顛簸,我們都又累又餓。

還有一次,一個朋友打了個電話來,告訴我一些事情。我強裝鎮定,思路清晰地與她一問一答。掛上電話後,萬念俱灰,像是第一次感受到一個詞——“無依無靠”。我不顧一切地痛哭,後來聽到外婆在隔壁房間走動的聲音。

有一次我搬了新家,把外婆接來。房間裏空空蕩蕩,所有的家具隻有一把折疊的行軍床和一根繩子。外婆睡行軍床,我睡地板。繩子橫牽在客廳裏。所有衣物和零碎物什都掛在上麵。直到半年後我才有了一張床。又過了半年,床上才鋪了褥子。那一年外婆九十三歲。當我攙著她第一次走進那個空房間時,對她說:“外婆,以後我們就住在這裏了。”她四處看了看,找個地方坐下來,解開了外套扣子。

有一次,我決定不上學了。我去找媽媽。去到遙遠深山中一個從未去過的村莊,下了車,司機指著村頭一幢孤零零的泥土房屋說:“那就是你家。”我推門進去,迎麵撲來熏羊肉的味道。外婆在燉肉,她從不吃羊肉,聞著味道就惡心,但知道那個是有營養的東西。她樂於燉給我們吃。那時她八十六歲,還沒有摔跤,還沒有偏癱,還很硬朗很清醒。我們生活的房間很小很小,頂多十個平方,前半截是裁縫店,後半截睡覺和做飯,中間掛了塊布簾。我們家共有四五塊布匹,掛在牆上。而村裏的另一家裁縫店有五六十種布料,掛了滿滿當當一麵牆。我開始跟著媽媽幹裁縫活,生活終日安靜。後來媽媽買了錄音機,不停地放歌。後來所有磁帶裏的每一首歌我們都會唱了。

有一次,我從外麵回家,那是在深山裏,我們的家是一麵用木頭撐起來的塑料棚,還沒有帳篷結實。我走進塑料棚,看到媽媽正在稱糖塊,她把糖每兩百克分作一堆。外婆站在一旁,將那些糖堆一一裝進事先準備好的塑料袋裏,並紮緊口。那樣一包糖賣兩塊錢。兩人做這事做了很久很久。我看到櫃台下已經裝好了好幾箱子了。那麽漫長的歲月。

還有一次,我五歲。外婆對我說:“我們沒有錢了。”生命中第一次感覺到了焦灼和悲傷。那時我的媽媽在外麵四處流浪,外婆是拾破爛的,整天四處翻垃圾桶。我在吃蘋果的時候對外婆說:“我一天隻吃一個,要不然明天就沒有了。”很多年後,外婆都能記得這句話。

這些,都不是夢。昨天晚上的情景是夢。我夢到以前不停地搬家租房的那些年月,夢見很少的一點點商品稀稀拉拉擺在貨架上。夢見我們一家三口安靜地圍著一盤菜吃飯。

生命一直陷落在那些歲月裏。將來,見到他以後,我要對他說:“世上竟會有那麽多的悲傷。不過沒關係的。我最終還是成為了自己最想成為的樣子。”

(2006年)

晚餐

黃昏,我們早早地吃過晚飯就出門了,穿過村裏的小路向南麵高地走去,邊走邊打聽郭大爺的住處。

當我,仍然還身處當時那些黃昏的斜陽中時,竟從不曾更細心一些地留意當時的情景。我們隻顧著走路,各自想著心事,一聲不吭。事到如今,再回想,能夠想起火燒雲,想起暮歸老牛輝煌的眼睛,想起白樺樹明亮的粉紅枝幹,想起連綿遠山通體靜呈奇異而強烈的紅色……卻,再也想不起那個黃昏了。那個黃昏與那個黃昏中能夠被我清晰記起的細節部分一一斷然割裂。

正是在這樣一個恍惚而堅硬的黃昏中,我們曾在村子裏四處尋找郭大爺的家。然而奇怪的是,這一帶竟沒有人知道“郭大爺”是誰。可是據我們所知,他已經在這個村子中生活了四十多年。

後來我們有些著急,便比劃起郭大爺的長相:“喏,是這樣的……回回,白帽子。軍便裝,高個子……”

突然間,對方恍然大悟,用手抓了一把下巴:“白胡子老漢?”

他伸手指向北麵:“一直走。兩棵樹的地方。”

我們拐向北麵,經過一排土牆房子的後院。在細窄的小路邊,哪怕巴掌大的一塊田地都圍有柵欄,種著碧綠濃厚的苜蓿。這一帶的住戶屋前屋後都種著成排的小白楊,大多隻有胳膊粗細。穿過這條小路,我們站在林帶盡頭左右看了看,西邊的樹似乎少一些,便試著往那邊走去。過了一條窄窄的、幹涸的引水渠後,前方高地上出現一座孤零零的泥土房屋,四麵圍壘了簡易低矮的土夯院牆。院牆西側有個豁口,豁口處一上一下橫擔著兩根小腿粗的木頭算作院門,但隻能用來攔擋牲口而已。院牆一角長著兩棵高大粗壯的柳樹。

我們移開擋在門洞上的木頭,跨進空蕩蕩的院子。院子非常幹淨,沒有放養任何家禽。院子一角放置著木匠衝木料的破舊車床,旁邊碼著一摞原木。

沒錯,就是這裏。郭大爺的兒子就是木匠。

我們穿過院子,去敲門。

我寫一些事實上不是那樣的文字。試圖以這樣的方式,摳取比事實更接近真實的東西。我要寫郭大爺,寫他雪白的胡子,寫他整齊幹淨的軍便裝;寫他含糊不清、急速激動的甘肅方言;寫他為鄉政府打掃院落和馬路,每個月五十元的報酬;寫他每年開齋節和古爾邦節時從清真寺的阿訇那裏得到的一點羊雜碎;寫他和他的獨生兒子各自短暫的婚姻……然而,這一切說的都不是他。我隻好寫很多年後,自己在一個大城市的街頭同他偶遇的情景:他四處流浪、沿街乞討的時候認出我來,大聲叫著我的名字,抓著我的手,急切地說了很多很多話。

而那時我仍然一句也聽不懂,隻能任由他幹枯的雙手握住自己的手指,潸然落淚。

事實上,我離開那個黃昏已經很多年了,走過那麽遠的路,從來也不曾遇到過他。

我總是站在各種各樣的陌生街頭四處張望。尤其在深夜的路燈下,看著路燈兩兩相對,向城市深處蔓延,形成奇異的通道。而自己佇立之處微微起伏,似乎隨時都將塌陷,似乎在催促我動身離去,催促我快些消失,催促我說:“你還沒有想起來嗎?難道你還沒有想起來嗎?”

我一邊努力回想一邊向前走去。我想起了一切在現實生活中需要立刻著手進行的事情,卻怎麽也想不起眼前這夜幕下的街景意味著什麽。又記起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同樣這般走在這裏,走啊走啊,然後就走到了此刻。在很久很久以前的當時,自己曾暗自做了一個什麽樣的決定呢?

我如此依賴城市,依賴一切陌生的事物。我不停地去適應一場又一場變故,隨波逐流,順從一切,接受一切。但是我心裏有秘密。

我穿著重重的衣服來裹藏這秘密,小心翼翼擁著雙肩走在街頭人群中。你對我的要求,我全都答應。你對我的背棄,我全都原諒。我如此愛你。但是我心裏還是有秘密。

我在這個城市角落裏寂靜生活,低聲與旁邊的人交談,做粗重鄙下的事情養活自己,整天把一些肮髒的東西弄得幹幹淨淨。我手指粗硬,手指裏的血液卻鮮活嬌豔,它們激動而黑暗地流動著。有時這血會流到身體外麵,伴隨著疼痛和身邊人的驚呼。那時我的秘密也開始急劇顫動。但最終流露出來的,隻有眼淚。

也許我是一個早已停止的人。但是命運還在繼續,生活還是得綿綿不斷地展開,每一天的夜晚還是要到來。走在每一次的回家路上,路燈下和櫥窗邊的街景仍然如勒索一般強烈向我暗示著什麽,要我回答,要我一定要回答。逼我直麵心中的秘密。

而在距這城市夜景的無比遙遠之處,喀吾圖的村落仍在黃昏裏低垂著雙眼。在那裏,牛羊永遠走在塵土蕩揚的暮歸途中,雁陣永遠在明淨光滑的天空中悠揚地移動。而我們也永遠心事重重走在同樣的土路上,遠遠地看到郭大爺家屋頂上的煙囪靜靜地上升著青煙,更遠處是天邊的第一顆星辰。

有人開門,我們跨進屋子,屋裏很暗,沒有點燈。穿過狹窄的門廳,隔壁的房間同樣也沒有點燈。四下昏昏然然,蒸汽彌漫,挾裹著濃重的羊油膻味。唯一的光亮來自房間角落的灶膛之火,爐灶上麵架著一口黑糊糊的大鐵鍋,沒蓋鍋蓋,裏麵灰白色的湯水翻滾不已。

引路的人就是郭大爺的兒子。房間太暗,我沒看清他的模樣。我一生也沒看清他的模樣。

郭大爺麵對我們的突然來訪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慌忙放下手中的湯勺,含糊不清又急速地解釋著什麽,並殷切邀請我們一同坐下共進晚餐。

我們客氣地謝絕了,並說明來意:想請他的兒子為我們做一扇門。

尺寸和價錢很快談妥,我們起身告辭。郭大爺仍然還在急切地挽留,並且連聲催他的兒子去準備碗筷。我們堅定地退到門口,轉身推門離去。

要是我們從不曾在那個黃昏打擾過郭大爺父子的晚餐……想象一下吧,這頓平靜孤獨的晚餐——沒有點燈,爐火晃蕩,兩個獨身男人,終生相依的父子。晚餐內容簡陋得令人心酸:僅僅隻是煮了一塊羊油的白水麵條。然而它仍然濃重地翻騰著食物特有的氣息,那是足以能安慰人心的、安慰這整整一生的氣息。沒有花裏胡哨的佐料芳香,沒有顏色與餐具的刻意搭配。那僅僅隻是食物,僅僅隻是進入身體後再緩慢釋放力量。

像郭大爺那樣的年齡,他的生命已不用依靠食物來維持了。他是在依靠生命本身的慣性而緩緩前行。他也不再需要晚餐了,隻是需要一種習慣,以使被馴服的生命繼續平穩溫柔地完結無數個同樣的一天。

有沒有一次晚餐,我曾與你共度?

我在這裏,獨自坐在桌邊,一口一口吞下食物。一個又一個夜晚,晚餐簡單而安靜,睡眠艱難而嘈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