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許多年過去。春去秋來,許多短壽的動物已經死去。很快大多數動物已經遺忘造反前的舊時代了,隻有苜蓿、本傑明、渡鴉摩西和幾頭豬還記得。

穆麗埃去世了,藍鈴花、傑西和鐵鉗去世了。瓊斯也死了——他死在本郡其他地區的某家酗酒者收容所裏。雪球被遺忘了。動物們也忘了拳擊手,除了少數以前認識他的動物。苜蓿如今也老了,她的關節變得僵硬,眼裏常常充滿淚水。她兩年前就到了退休的年紀,但實際上從來沒有動物真的退休。將牧場劃出一角供老齡動物使用的話題早已不再被提起。拿破侖現在是成熟的大種豬,體重高達二十二石。尖嗓客則胖得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了。隻有老本傑明還是跟過去差不多,隻是吻部的毛發更加灰白了一點,而且自從拳擊手死後,他更加沉默寡言了。

現在農場的動物也比以前增加了很多,不過沒有早年預料的那麽多。對那些在農場出生的動物而言,造反隻是個模糊的口頭傳說;而那些買來的動物在來到這裏之前從未聽說過這回事。農場現在除了苜蓿,還擁有另外三匹馬。他們是正直的牲畜、勤勞的工人和優秀的同誌,但非常愚笨。他們誰也學不會B以後的字母。關於造反和動物主義的原則,別人說什麽他們都信,尤其是苜蓿說的,因為他們對苜蓿有著近乎虔敬的尊重;但他們能理解多少,是很值得懷疑的。

這時農場比以前繁榮多了,組織也更加完善,連麵積都變大了,因為向皮爾金頓先生購進了兩塊地。風車終於勝利完工,農場買了脫粒機和幹草碼垛機,並建造了幾座新的樓房。溫培爾給自己買了一輛輕便馬車。然而風車終究沒有用於發電。它被用於將糧食磨成粉,這給農場帶來了可觀的利潤。動物們正在辛勞地修建第二台風車:據說等這台修好了,就會裝上發電機。但雪球曾讓大家夢寐以求的那些東西,比如擁有電燈和冷熱水的廄房,每周三天工作製,如今再也沒人提起。拿破侖已經譴責過這種和動物主義精神相悖的思想。真正的幸福,他說,在於勤奮地工作和節儉地生活。

反正農場似乎是越來越興旺,但動物們卻沒有越來越富裕——當然,豬和狗除外。也許這部分是由於農場有太多的豬和狗。倒不是說他們就不工作了,而是他們有獨特的工作方式。正如尖嗓客總是樂此不疲地解釋的那樣,他們承擔了監督和管理農場的重任。這些工作大多數是其他知識貧乏的動物無法理解的。例如,尖嗓客對大家說,豬每天要花費大量的精力去應付各種叫做“檔案”、“報告”、“會議紀要”和“備忘錄”的神秘玩意。這些東西是大張大張的紙,上麵寫滿了字,而且一旦寫滿就要丟進火爐裏燒掉。這對農場的安危是至關重要的,尖嗓客說。但不管怎麽樣,豬和狗畢竟不通過自己的勞動生產糧食,再說他們的數量非常多,胃口又總是很好。

至於其他動物,他們知道生活還是老樣子。他們普遍吃不飽,在稻草上睡覺,在池塘裏飲水,在田裏勞動;冬天他們要挨凍,夏天飽受蒼蠅騷擾。有時候年老的動物會搜索他們模糊的記憶,試圖弄清楚在剛造反那段日子,就是瓊斯被趕走後不久,生活和現在相比是好是壞。但他們想不起來了。他們沒有什麽能拿來和目前的生活比較:他們什麽都沒有,除了尖嗓客列舉的數字,那些數字無可辯駁地證明一切變得越來越好。動物們發現這個問題是沒有答案的;反正他們現在也沒時間思考這些事情。隻有老本傑明說他記得漫長一生中的每個細節,他知道過去的生活不比現在好,但也不比現在差——饑餓、辛勞和失望是永不改變的生活規律,他是這麽說的。

然而動物們沒有放棄希望。再說,身為動物農場的成員,他們一刻也沒有失去光榮感和優越感。他們仍是全國——全英格蘭!——唯一由動物擁有和管理的農場。所有動物,包括年紀最輕的,甚至那些從十幾二十英裏外的農場買來的,無不為這個事實感到驚奇不已。每當聽到禮炮轟鳴,看見綠旗在旗杆上飄揚,他們心裏會充滿永久不滅的驕傲,話題總是轉到從前的風雲歲月,瓊斯如何被趕走,如何製定了七大紀律,還有幾次挫敗人類進犯的偉大戰役。原來那些夢想從未被拋棄。大家依然相信少校曾經預言的動物共和國終將會成立,到時英格蘭綠色的田野將不再受人類的踐踏。這一天遲早會到來,也許沒那麽快,也許現在的動物有生之年都看不見,但它肯定會到來。就連《英格蘭的牲畜》這首歌,也仍有動物偷偷地傳唱,反正農場的每隻動物都熟悉這首歌,不過誰也不敢大聲地唱出來。他們的生活固然很艱難,也不是所有的希望都得到了實現,但他們清楚地認識到他們和別的動物並不相同。就算他們吃不飽,那也不是因為要養活殘暴的人類;就算他們很辛苦,那至少也是為自己而勞動。他們當中沒有用兩條腿走路的生物。沒有生物必須喊其他生物“老爺”。全體動物都是平等的。

初夏的某天,尖嗓客命令綿羊跟他走,把他們帶到農場末端的荒地上,那裏長滿了樺樹的小苗。在尖嗓客的監督下,綿羊在那裏吃了一整天的樹葉。傍晚時尖嗓客獨自返回主樓,但由於天氣很暖和,他吩咐綿羊留在原地過夜。最後他們在那裏整整待了一個星期,期間別的動物根本看不到他們的蹤影。尖嗓客每天大部分時間都陪著他們。他說他正在教他們唱一首新歌,不能受到外界的影響。

就在綿羊回到農場後不久,在一個涼爽的黃昏,動物們結束了勞動,紛紛走回農場的建築區,這時院子裏傳來一匹馬驚恐的嘶叫聲。動物們嚇得在路上站住了。那是苜蓿的聲音。她又發出了嘶叫,所有動物趕快跑起來,衝進了院子。然後他們看到了苜蓿看見的景象。

有頭豬正在用兩條後腿走路。

他們沒看錯,那是尖嗓客。他走得有點不自然,似乎尚未完全習慣用那個姿勢支撐他肥大的身體,但已經走得很穩,正在穿過院子。片刻之後,從主樓的大門走出許多排成一隊的豬,全都用後腿在走路。有些走得好,有些走得差,個別甚至走得搖搖晃晃,看上去好像很需要拐杖來幫忙,但他們統統成功地繞著院子走了一圈。最後,在幾條狗的狂吠聲和黑公雞刺耳的咯咯叫之中,拿破侖也直立著走出來了,顧盼自雄地左看右看,幾條狗緊緊地簇擁在他身邊。

他的前蹄拿著皮鞭。

院子裏一片死寂。動物們又驚又怕,相互依偎地望著那些排成長隊的豬慢慢繞著院子走。看起來這世界已經顛倒了。最初的震驚漸漸消退之後,盡管很害怕那些狗,盡管多年來已經養成從不抱怨、從不批評、逆來順受的習慣,他們還是想要表達抗議。但就在這時,綿羊好像接到什麽指示似的,突然咩咩地喊叫起來:

“四條腿好,兩條腿更好!四條腿好,兩條腿更好!四條腿好,兩條腿更好!”

這聲音持續了五分鍾。等到綿羊安靜下來,抗議的機會也消失了,因為那些豬已經闊步邁進了主樓。

本傑明感到有個鼻子碰了碰他的肩膀。他回頭看。原來是苜蓿。她那雙蒼老的眼睛更加黯淡無光了。苜蓿什麽也沒說,隻是輕輕地拉了拉本傑明的鬃毛,領著他走到大穀倉的末端,就是寫著七大紀律的地方。他們站著朝黑牆上的白字凝視了一兩分鍾。

“我的視力越來越差了,”她最後說,“哪怕在年輕時,我也看不懂牆上寫了什麽字。但我發現這牆好像跟以前不同。上麵寫著的還是原來的七大紀律嗎,本傑明?”

這次本傑明終於破了例,替她讀出牆上的文字。如今隻剩下一條紀律了。那就是:

全體動物都是平等的,

但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加平等。

既然這樣,第二天那些豬在監督農活時用前蹄拿著皮鞭就沒什麽好奇怪了。豬給自己購買收音機,準備安裝電話,訂閱《約翰牛》17、《文摘周刊》18和《每日鏡報》19等舉動也是不值得奇怪的。反正一切都順理成章了,包括拿破侖嘴裏叼著煙鬥在主樓的花園裏散步。那些豬甚至從櫥櫃裏把瓊斯的衣服翻出來穿上,拿破侖自己就公然身著黑大衣、獵狐褲和皮綁腿,而他最寵愛的那頭母豬則穿著柔順的絲綢長裙,那是過去瓊斯太太在禮拜天才穿的。

過了一個星期,有幾輛輕便馬車在午後來到農場。原來是周邊農場主組成的代表團應邀前來訪問。他們參觀了整個農場,大大地稱讚了他們看到的一切,尤其是那台風車。動物們就在蕪菁地裏拔草。他們辛勤地勞動著,不敢把頭抬起來,也不知道他們害怕的是那些豬,還是來訪的客人。

那天夜晚,主樓傳出了響亮的笑聲和陣陣歌聲。突然間,這種人獸混雜的聲音讓動物們感到很好奇。這是動物和人類第一次平起平坐地歡聚,裏麵的情況是怎麽樣的呢?他們不約而同地、盡量不發出聲響地走進了主樓的花園。

他們在門口停下來,有點不敢往前走,但苜蓿領頭邁了進去。他們輕輕地走近那座房子,有些比較高的動物能夠從窗戶看到餐廳裏的景象。但見餐廳的長桌四周坐著六個農場主和六頭級別較高的豬,拿破侖則親自坐在桌子頂端的首席上。那些豬坐在椅子上顯得非常輕鬆自如。這夥人和豬本來正在玩牌,但暫時停下來,顯然他們將要互致祝酒詞。有個大酒壺在桌子上繞了一圈,所有酒杯都被斟滿了啤酒。誰也沒注意到動物們在窗外朝裏望的驚奇的麵孔。

狐狸林的皮爾金頓先生站起來,手裏端著酒杯。他說過會他要請大家幹了這一杯。但在此之前,他覺得有幾句話不吐不快。

他說,長期的猜疑和誤解終於結束了,這讓他非常欣慰,在座諸位想必也有同感。過去有段時間——雖然他或者在座其他人並沒有這種情緒——但過去確實有段時間,他們這些人類鄰居對動物農場各位可敬的主人並不友好,也許稱不上敵視,但確實有某種程度的疑忌。過去發生過許多不幸的事情,也流傳過許多錯誤的觀念。當時人們認為一個農場由豬擁有和管理是不正常的,會影響周邊地區的穩定團結。有太多的農場主未經調查研究,就斷言這樣的農場將會刮起恣意妄為、違法亂紀的歪風邪氣。他們擔心自家農場的動物甚至雇工會受到不良的影響。但現在這種懷疑消散了。今天他和各位朋友訪問了動物農場,親眼參觀了每一寸地方,他們看到的是什麽呢?這裏不僅有最先進的勞動方式,而且其紀律之嚴明、秩序之井然,足以成為各地農場主學習的榜樣。他相信和全國其他動物相比,動物農場的低等動物付出了更多的勞動,占用了更少的糧食。實際上,他和其他訪客今天觀察到許多有特色的措施,他們準備立刻將它們引入到自家的農場。

在結束講話之前,他說,他願意再次強調,動物農場及其鄰居已經產生並應當長期維持友好的睦鄰關係。豬和人之間從來沒有也不應當有任何利益衝突。大家的問題和困難是相同的。各個地方的勞工問題不都是相同的嗎?說到這裏,皮爾金頓先生明顯要對大家說出幾句精心準備的俏皮話,但他還沒說出口自己便已經顯得樂不可支。他笑得氣都岔了,胖乎乎的臉漲得通紅,好不容易才將這句話說出來。“如果說你們有下等的動物要對付,”他說,“我們也有下等的階層!”這句妙語引起了哄堂大笑;皮爾金頓先生再次為他在動物農場看到的低額度口糧、長時間勞動和嚴厲的管理製度向豬表示祝賀。

現在,他最後說,他想請大家站起來,把杯裏的酒斟滿。“各位先生,”皮爾金頓說,“各位先生,讓我們為動物農場的繁榮昌盛而幹杯!”

餐廳裏響起了熱烈的歡呼聲和頓足聲。拿破侖十分滿意,他離開座位,繞著桌子走過去和皮爾金頓先生碰杯,然後一飲而盡。等到歡呼聲平息後,仍然站著的拿破侖宣布他也有幾句話要說。

和以前相同,拿破侖這次講話也是言簡意賅。他說誤解的時代結束了他也很高興。因為長久以來,有許多謠言——他有理由懷疑是某些歹毒的仇敵散布的——說他自己和他的幕僚有某種逆反甚至革命的思想。他們被指責意圖挑動周邊農場的動物起來造反。這絕對不是事實!他們唯一的希望,無論是過去還是如今,是和鄰居和睦共處,建立正常的貿易關係。他有幸控製的這個農場,拿破侖補充說,其實是個合作製企業。他親自保管的房契地契屬於所有的豬。

他說他相信原來的猜疑已經不複存在,但最近還是對農場的日常管理作出了某些改變,這應該有助於進一步增強彼此間的信任。到目前為止,農場的動物有個愚蠢的習慣,那就是互稱對方為“同誌”。這將會遭到禁止。農場還有個非常奇怪的傳統,不知道是從哪個年代開始的,就是每個禮拜天早晨,所有動物要在花園裏列隊向一副釘在柱子上的種豬骷髏致敬。這也將會被取締,骷髏已經被掩埋起來。各位來賓可能也看到那麵在旗杆上飄揚的綠旗。他們可能注意到旗幟上原有的白色獸蹄和獸角現在已經被抹掉了。從今往後,它將是一麵沒有任何圖案的綠旗。

拿破侖說,對皮爾金頓先生那番出色而和睦的講話,他隻有一點批評意見。皮爾金頓先生從頭到尾使用了“動物農場”這個名稱。他當然並不知道——因為這是拿破侖第一次宣布——“動物農場”已經被棄用。從今以後,這個農場叫做“裏甲農場”——他相信這是農場正確的、原有的名字。

“各位先生,”拿破侖說,“我也要請大家幹杯,但祝酒辭有點不同。請把你們的酒杯倒滿。各位先生,來吧,讓我們為裏甲農場的繁榮昌盛而幹杯!”

餐廳裏又響起熱烈的歡呼聲,酒杯都被喝到見底。但就在外麵的動物觀望著這個場景時,他們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那些豬的臉怎麽發生了變化?苜蓿昏花的老眼來回看著那些豬。他們有些長著五個下巴,有些長著四個,有些長著三個。但它們似乎正在發生融合與變化,這是怎麽回事呢?隨後掌聲終於停止了,這夥人和豬拿起了紙牌,繼續剛才被打斷的牌局,動物們也就悄悄地走開了。

但他們還沒走出二十碼就停下了腳步。主樓裏傳出喧嘩的吵鬧聲。他們趕緊跑回去,又從窗口朝裏麵看。沒錯,裏麵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有的大叫大嚷,有的猛拍桌子,有的投出懷疑的目光,有的憤怒地否認。引起爭吵的原因似乎是拿破侖和皮爾金頓先生同時亮出了黑桃A。

十二個聲音憤怒地大喊著,聽起來都差不多。現在那些豬的臉發生了什麽變化已經毫無疑問。外麵的動物從豬看到人,從人看到豬,又從豬看到人,但再也無法分清人和豬有什麽區別。

1943年11月—1944年2月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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