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邂逅在牧神舞後的森林(2)

天藍色的T-shirt,領口微微打開,一條皺巴巴的褐色單條領帶被湖泊的水弄髒了一些,少年的眉宇之間流露出一種無法言喻的灑脫和純真。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的手上竟然還拿著一把小提琴!

這樣的旋律,這樣的場景,很快跟我腦海中一個被深深隱藏的景象漸漸重疊……

“你!”我迫不及待地走了過去,一把抓住他的手,激動又不敢置信地望著他,有些結結巴巴地說,“是你……是你……”

但是……

空氣中光影仿佛靜止了,耳邊也似乎出現了烏鴉“嘎嘎”尷尬飛過的聲音。

提琴少年額頭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井字,生氣地把我一掌推開。

“你腦袋有病啊!”提琴少年皺起眉頭,生怕被我弄髒了一般,趕緊將我抓過的襯衫袖口抖了抖,一臉厭惡地要離我遠點的樣子。

不是【那個人】……

嗬。怎麽可能呢?

我竟然產生了那麽愚蠢的幻覺,要是被【那個人】知道,一定又會被狠狠地奚落吧……

我渾身無力地癱在了潮濕的泥土上,手心那種濕漉漉的感覺一直延續到心底,一滴眼淚忍不住順著臉龐緩緩地滑落,砸進泥土裏。

“喂喂……”

那個提琴少年仿佛發現了我的異樣,收回了剛才惡劣的語氣,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我的手臂,“你有什麽好哭的!你把我的‘聽眾’都嚇跑了,真正的受害人應該是我吧!”

“對不起,剛才是我認錯人了……”

我低下頭,有些失落地道歉。

“你認識的人,也能演奏出這麽出色的曲子嗎?”他頓了頓,思考了一會兒,終於發問。我發誓自己真的不知道他怎麽能用這麽純真的口氣說出那麽欠扁的話來!

“哦?你認為自己的演奏就出色到無人取代嗎?”我挑了挑眉毛,心中那根好鬥的神經一下子被他挑了起來。

傻瓜也能聽出我話語中的挑釁,提琴少年的臉色變得不好看,居高臨下地斜睨著我,而我毫不示弱地伸長脖子直視著他。就在這時,遙遠的方向忽然傳來一聲尖厲的哨子聲。

我的身體抖了一下,怔在原地,大概過了三秒,然後驚慌失措地跳了起來。

糟糕!

要遲到啦!

這個聲音不就是代表著早晨訓練開始的哨聲嘛!

我立刻著急衝了出去,眼角的餘光卻發現提琴少年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你不走嗎?”我忍不住困惑地問道。不用問我也知道他一定是星籟的男生。

“我是故意的!偷偷溜進來躲掉無聊的訓練,因為在這裏會有更重要的事情存在。”他帶著得意的笑容白了我一眼,“你聽說過這座森林裏牧神潘恩的傳說嗎?”

什麽?

我一下子停住了腳步,抿緊嘴唇凝視森林深處幽深的光芒,心跳卻怦怦地加快了速度。

“牧神潘恩長得極為醜陋,卻能夠演奏出世界上最動人的音樂。每當夜幕降臨時,他就偷偷地躲在森林中,為遠處嬉戲的仙女們演奏,因為怕自己醜陋的外表嚇跑仙女,他始終都是個隱形的演奏者……他一直愛慕著神殿裏彈豎琴的最美麗的仙子,卻沒有人了解他醜陋外表下掩藏著熾熱的心……”

提琴少年的聲音是那麽清澈動聽,我仿佛被他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沒有再挪動一步。

“一天,眾神歡聚的時候,黑森林裏的怪獸突然竄進大廳,所有的神無法控製紛紛逃命,仙子被嚇壞了,膽小而害羞的潘恩卻猛地跳了出來,抱起她就跑,潘恩知道自己根本跑不過怪獸,情急之中拚命向天河盡頭的湖泊跑去。那裏是誰也不敢涉足的被詛咒過的河水,任何人踏進一步都會變成魚,永遠也變不回來。潘恩義無反顧地踏了進去,他把仙子高高擎在手中,下半身卻永遠變成了魚。於是,宙斯就把潘恩變成了一座象征著音樂和愛情的雕像,永遠地佇立在森林中……”

“所以,提琴界一直有這樣的傳說,世界上最動人的琴聲能使潘恩的雕像流下眼淚。雖然是傳說,卻是每一個小提琴家都無法忽視的挑戰。”

“拜托你不要那麽幼稚了好不好,既然是一座雕塑,它就永遠也不會為任何琴聲而感動!”我轉過身,走到那個眼睛發光的家夥麵前,一字一句認真地說道。

可笑……那個醜陋的潘恩,既然如此卑微,為什麽要仰望神殿中最美麗的仙女呢?即使彈奏出最動聽的旋律,即使情願為她變成石頭,他們還是無法在一起……

他們之間永遠存在不可逾越的距離,不是嗎?

“難道,高高在上的星弦女校連這個‘幼稚’的傳說都不敢挑戰嗎?”

提琴少年竟然不甘心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帶著一臉挑釁的笑容,“不可否認,即使沉靜在睡夢中的你也被我的琴聲吸引,才一個人跑到這裏來的吧。真遺憾,剛才沒有把我的觀眾那一臉如癡如醉的表情拍下來……”

“你以為我會怕你嗎?”

“那就是說,你答應了我的挑戰?”

提琴少年的眼睛像是著了魔一般,頓時炯炯有神,充滿了逼人的光亮。然後他又靠近我,認真地看著我,露出仿佛背負著人類曆史使命一般凝重的臉色。

“那麽,我們的比賽現在就開始吧。”

說完他就一手抓起提琴,一手抓著我,向無數道光束交錯的森林深處,飛快地奔馳著。

“喂,喂!該死的!!你趕快給我放手!”

我用力地掙脫,他卻把我抓得死死的,好像稍稍一用力我就會逃走一樣,我隻能無奈地跟著他向森林深處跑去。

不過話說回來,我遇到的這個奇怪家夥到底是誰啊?怎麽渾身像裝了發動機一樣活力充沛?

陽光下的森林,金色光暈嫵媚柔美,仿佛一曲神秘而悠遠的旋律。

天際間的太陽,龐大而均勻地散發著熱量,鳥兒從湖泊之中緩緩飛起,飛入雲霄,飛入蔚藍色的天際之間,轉眼便消失不見……

清晨的空氣帶著淨化一切的魔力,樹葉在腳下發出沙沙的聲響。

提琴少年的身體散發出一種清新的香味;小提琴褐色的琴盒在微曦中閃閃發亮……

兩個身影不住地朝著森林深處歡快地移動著。

“什麽牧神的雕塑嘛,根本就是個騙人的傳說!”

一陣勞而無功的尋找之後,提琴少年負氣地一屁股坐在一棵大樹底下,狠狠地把一根樹枝折斷,扔到剛剛好不容易才燃起的火堆裏。

“也許潘恩不想被可怕的琴聲汙染,所以搬家了……”我挑了挑眉毛,伸出兩根手指做了個“開溜”的手勢,有些幸災樂禍地笑道,“再說了,那根本就是一尊被風化到麵目全非的雕塑,隻有像你這樣無聊的家夥才會說它是牧神潘恩的雕像呢!”

提琴少年身體頓了頓,意外地沒有跟我鬥嘴,隻是抬起手扔過來一個東西。

“什麽啊……”

嗯?

竟然是一個青色的蘋果!

“你快點吃吧!”他背對著我,自己也拿起一個啃了起來,我愣愣地看了看他,再看看手中的青蘋果,不知道為什麽心裏一陣暖意。下意識地啃了一口,原本陰霾的內心,忽然因為手中這個小小的蘋果而溫暖了一下。

“吃完這個蘋果,你也該報答我了?”忽然,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報答?”望著變得越來越幽暗的森林,我的腦海中迅速充滿了洛桑那些可怕思維。

“你以前去過潘恩的雕塑,對吧?”提琴少年回過頭來,他有些狡黠的目光就像是探照燈一樣,我簡直就像是個無處遁形的囚犯。

“不然你怎麽會知道它已經麵無全非?”他一字一句壞笑著反問。

就像是惡毒皇後的蘋果噎在了喉嚨裏,我怔怔地望著他,“你這算是脅迫我嗎?因為一個蘋果?”

他沒有回答,隻是用手比出一個大大的“V”字,然後朝我咧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整齊漂亮的像是拍牙膏廣告的牙齒閃出一道白光。

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蜿蜒的小道中,我都詫異事情怎麽就“順理成章”地發展到令人詭異的一步。我竟然會故意逃掉晨訓的時間,陪一個企圖用琴聲喚醒一座雕像的怪胎走在人跡罕至的森林裏。

“喂!你們女校的學生都像你這麽怪異嗎?”一直走在前麵的提琴少年忽然轉過頭,好奇地問。

我哪裏怪異啦!隨便抓個路人甲乙丙丁都會認為神經病是他吧!

“你們那裏是不是有個叫高淩葵的女生?”

“聽說她好像也是一個很怪異的人……”

正當我打算告訴他,我就是大名鼎鼎的高淩葵的時候,對方繼續冒出一句讓我鬱悶的話。

“我雖然聽說她有很高超的琴技,但是本人好像性格很差,一直總是以‘女王’自居,對人態度也很不好。這樣驕傲自大的人,真的會演奏出天籟般的音樂嗎?”

“你胡說什麽……她的琴技很厲害的!雖然性格……”

好吧,我不得不承認,我的脾氣不好。“可是你根本不了解她,你們男校才是一堆笨蛋呢!聽說有個叫司元棋的家夥,竟然自稱是渡井英的繼承人。哼,渡井英有什麽厲害的,自從他出名之後就再也沒有在公開場合演奏過,以那種人做目標的人才有夠衰的!”

我擺了擺手,不屑地說道,提琴少年的身體明顯地一震,他扭過頭來,很認真地看著我的臉,詫異地問道。

“難道你也不喜歡渡井英?”

“我非常非常討厭他!”

看到提琴少年一臉驚奇的表情,我肯定地點了點頭。

瞬間我和提琴少年之間立刻有了一種天然的紐帶,“反渡井英”成了我們的共同點,話題立刻就怎麽說也說不完。

“自從渡井英成名之後就徹底放棄了自己喜歡的音樂,隻知道參加一些無聊的宴會,新聞發布會,或者做比賽的評委。我認為他已經不配再拉小提琴。因為他不過是把提琴當成自己獲得光環的一種工具罷了!”提琴少年一臉認真地看著我說道,聲音因為激動還有些微微顫抖。

“是的,我也很討厭這種隻是想利用音樂出名的人,他根本不是真的喜歡小提琴,也不會真正懂得曲子裏的感情。”我捏緊了拳頭,忿忿地說道。可就在這時,我突然想起了什麽,“可是,你為什麽一定要去潘恩的塑像前拉小提琴?”

提琴少年剛才還慷慨激昂的表情定格在臉上,他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被染成金色的紮眼頭發:“小時候,我聽說渡井英曾經讓這座雕像流下過眼淚,他是世界上真正可以被稱為是小提琴天才的人!雖然我知道這一定是傳言,可是我……”

“還是忍不住想去試一試,對不對?”

我直接地打斷他。

他竟然用很純真的目光望著我,點了點頭,然後又不好意思地笑道:“你一定認為我很白癡吧?”

的確是很白癡!我認同地點了點頭。

“嗬嗬,無論如何,我一定會戰勝渡井英的,我相信自己有這樣的實力!”他的眼睛閃爍著光,不,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整個人都在閃閃發光。

也許每一個小提琴手,都會在心裏默默許下戰勝渡井英的誓言,然後這樣的願望被裝進一個個五光十色的肥皂泡裏,緩緩地上升……直到“噗”的一聲,破滅到什麽都沒能留下。

但眼前的這個人似乎有些不同,我很少遇見談論到音樂時,眼睛會閃閃發亮的人。

他……能夠戰勝渡井英嗎?

我沒有答案,隻是腦海中浮現起白鳥撲閃著翅膀飛向天際那一刻,耳邊回響起的弦音。還有他眉眼間的那股英氣,以及偶爾流露出宛如孩童般的純淨的笑容……

短暫的休息之後,我握緊手中小小的棍子,小心翼翼地向森林深處走去……越往裏走,森林翠綠的顏色漸變為厚重的深綠,如同被雨幕浸染了一般。巨大的樹木環繞在一起,形成一道道天然的屏障。樹木的味道在空氣中也越來越濃鬱。

我緩緩地一步步向前行進,發現路徑竟然就像是被鐫刻在記憶中一樣,如此清晰沒有絲毫的消磨。

“傳說走在這條路上都能聽到笛子的聲音……因為牧神潘恩,總會從這裏走到鳥泊,然後偷偷地關注著彈奏豎琴的仙女,卻始終不敢露麵……”

“是因為他長得太難看嗎?”

“不,是因為他堅信用音樂就已經能表達他所有的愛戀。”

……

笛子的聲音?

我仿佛真的聽到一種熟悉的旋律,就像是吹拂在草地上的風,無盡蔓延的藍天,還有幸福的純淨愛戀的心……直到我們的眼前出現了一座黑色的龐然大物。

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樹冠落下斑駁的光暈,明亮地照耀在它身上。

雕塑是用全銅製造的,時間的流逝已經磨平了它的棱角。偉大的音樂之神已經麵部全非了。可是,它在每一個弦音師的心中,永遠是至高無上的存在。

“是潘恩的雕像!我們終於找到了!”

提琴少年頓時開心得像個孩子似的,簡直就差手舞足蹈。而我卻怔怔地望著這尊雕像,身體裏的力量隨著一種悲傷汩汩流逝。

提琴少年來到雕塑麵前,他轉身看到我還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便拿起手中的提琴,輕輕靠在下巴處,然後舉起左手,優雅地行了一個禮節,“尊敬的潘恩閣下,美麗的小姐,那麽現在,演出開始了……海菲茨?德彪西《牧神午後》”。

接著我聽到在空氣中流淌的天籟。

愉快的旋律穿梭在清明的空氣中,將我從思緒中拉了回來,提琴少年此刻正在忘神地演奏著提琴旋律,他身體隨著旋律搖擺起來,漸漸地整個人就和音樂融為了一體!

俊朗挺拔的身材再加上宛如天籟的旋律,他就像是飛翔在天國演奏仙樂的純淨天使。

《牧神午後》這首曲子是海菲茨?德彪西為那個傳說而做的:德彪西的一生可謂感情經曆豐富,當他愛上不該愛的少女的那一刻,他終於領會到了傳說中的潘恩的心境,便譜寫了《牧神午後》這樣的神作。

《牧神午後》,這是一首表達單戀心情的曲子……可是眼前這位陌生的提琴少年所詮釋出的《牧神午後》,……卻是不一樣的……

我凝視著身旁的龐大雕塑,手指漸漸地越捏越緊。為什麽這個男生的演奏能夠如此悠揚而美妙,沒有單戀的孤寂和淒涼,而是充滿光芒的溫暖旋律。就像是風駕馭著馳騁的感情,無憂無慮地飛翔……

美好到令人的心都微微顫抖。

不知道什麽時候,樂曲已經停止了。提琴少年停下手中的琴弓,有些自嘲地對著雕像笑笑:“嗬嗬,真是沒用啊,看來我還是不能喚醒音樂之神。”

我正要說些什麽,他卻又用力在空氣中揮舞了一下琴弓,開心地說。

“不過,以前演奏《牧神午後》的時候,我一直很困惑,為什麽那麽淒美的故事,海菲茨?德彪西卻要用這樣活潑喜悅的音符去描繪它。不過真正站在森林中,在這尊雕像前演奏,我似乎明白了,為愛慕的人付出生命,潘恩一定是懷著愉悅的心情守護在森林裏的吧。”

他微微一笑,然後輕輕地閉上眼睛,沉浸在剛才的旋律之中。純樸而帥氣的笑容印在他俊朗的麵容上,眉宇之間微微的暖色,可以讓任何少女失神。

可是,我的腳步卻在刹那間變得沉重。

我一聲不吭地慢慢走到雕塑的背麵,蜷起腿,背靠著塑像坐了下來,就像是一隻受傷的小動物。雕像底座的背麵歪歪斜斜地刻著一行早已經模糊的字跡,但是我卻能清晰地念出其中的每一個字。

我會為葵喚醒潘恩

“我會為葵喚醒潘恩”……

可是為什麽,說這句話的【那個人】,他的心卻緊緊地關閉了呢?

我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這些模糊的筆跡,它們不是刻在冰冷的塑像之上,而是刻在心底最深的地方。一霎那,淚水從眼眶中緩緩地流了出來,記憶被打開了一個缺口一般地,源源不斷地奔湧而出……

等到我擦幹眼淚走出來,正對上提琴少年詫異的眼神。他一定會認為我是個瘋子吧,不過沒有關係,現在的我不會在乎任何人的目光。我一聲不吭地拿過他手中的提琴,輕輕地架在肩膀上,自顧自地開始拉動琴弓。

潘恩,你還記得我嗎?你還記得這首曲子嗎?

猶如波濤般宣泄的音樂即刻在空幽的山穀中回蕩起來。

提琴少年一動不動地望著眼前的少女,眼中的神采很快被不可思議的驚訝取代。

這個少女,是在用提琴代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