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曲《青花瓷》歌罷,葛薇苦笑。

看一眼鏡中的自己:疲憊的大眼睛,白卻幹澀的皮膚,顴骨處因最近暴曬而新生成的色斑,眼角處微微延展的紋路,剛能紮起一撮的發辮……

一種強烈的自卑感像午飯時的炊煙一般,迅速蔓延開來。

葛薇啊葛薇,你以為你是誰?

一邊心痛著,那蔓延的自卑感竟致使她手一抖,淩姓電話確認在刪除鍵。下一刻,兩人幾日來的糾葛曆曆在目:

“按照我的書單回去買書。”第二次見麵時候,他捂著胃扔過一團白紙,上有四本書名和作者俱全的書目。

“襪子次要,給她買條蓋住膝蓋的裙子。白色的。”第三次見麵,他從錢包裏掏出一張銀行卡。

“郵箱號是多少?”第三次見麵,他冷著臉發給她一份PPT,足以讓她入門。

葛薇苦笑,他是嫌自己太麻煩了麽?還是——

“這也不是我的。”

葛薇想起被她扔進垃圾桶的黑莓手機。

一絲失落驀然間爬上葛薇的心頭,生氣了麽?怎麽現在的男人都那麽小氣。

正失落著,手機鈴聲忽然響起,不是淩歡,卻是那家美企:“CICI你好,你的idea蠻OK,可是,並不是我們需要的主題。可以再寫一個麽?”

為什麽要再寫?我的能力不是已經得到認可了麽。

葛薇下意識地想起騙創意的公司。

“好的。”葛薇答應著,想起段峰那張質樸的臉,不由心中畫了一個大問號:段峰,你所在的,究竟是什麽公司?

又一個電話響起,小潔溫柔的棉花糖般的聲音甜絲絲的:”薇薇,晚上出來吃'儂好蛙”麽?“”吃。“葛薇毫不猶豫地說。

於是,這天傍晚,來上海十多天的葛薇終於得以饕餮。

“不就是一個文案麽,寫吧,浪費不了你多少時間。”小潔咀嚼著心太軟,粉嫩透紅的臉蛋滿足感濃濃。

“原來牛蛙這麽好吃啊!”

雖是晚上,兩個不知身材為何物的女人卻大嚼著中份的幹鍋牛蛙,一份“心太軟”,一份甜的涼拌海蜇,,一份桂花糖藕片,大瓶的果粒橙。

心太軟是紅棗中間加著滑軟的糯米心。

幹鍋牛蛙的藕片香脆、萵苣融了牛蛙的汁液,土豆糯軟,葛薇這個北方姑娘頭一次吃牛蛙,來到上海之後,十來天沒好好吃飯,已吃得滿嘴流油。

“放心,工作好找,不是得到了很多複試機會麽。“葛薇將萵苣咬得清脆作響。

小潔用白嫩的小胖手體恤地為葛薇輕斟飲料,紅潤的小臉似乎在思索什麽,葛薇便啃著牛蛙道:“對了,你不是說十一月和姐夫去香港麽,購物的時候別忘給我帶雅詩蘭黛的眼霜啊,我給你錢。“

香港的奢侈品比內地便宜一半的事,是中國的所有白領粉領都知道的,葛薇也不例外。小潔曾送給她一款迪奧的爽膚水,葛薇厚著臉皮接受了,一直在用,果然比旁氏受用。

小潔微訕:“還不知道去不去呢,他有點忙。“

葛薇繼續啃油汪汪的牛蛙,忽然想起九月下旬的某一天,自己尚且在北京時,小潔一個長途電話炸過來:“薇薇,我被他氣死了。他說我們結婚時候既不給我買戒指也不辦酒。”

葛薇記得,自己當時正盯著電影屏幕上萊昂納多發福了的大臉,當場便來了氣,恨恨回複道:“問他要。”撒著嬌要!“

這次,小潔的未婚夫怕是又做了空頭承諾,葛薇憤憤地一口飲下半杯果粒橙。

小潔是個典型的上海小資,大葛薇一歲,衣飾優雅,夜晚偶爾會點燃精油將自己一個人置身朦朧的羅帳,吃著21客網購的純歐洲血統蛋糕,臥室裏的宜家鏡子花紋是巴洛克風格。未婚夫在杭州工作,一周回來兩三次,一個人的時候,她像所有上海小資一樣將每月新的《瑞麗》《昕薇》沉甸甸地擱在腿上亂翻,或者找女友吃飯,或像大部分北京上海廣州的女人一樣花癡GAY小說,眼神裏淡淡的寂寞一如宜家的鏡子一般瘦長而花邊無限延伸。

小潔這邊正強顏歡笑著,葛薇的短信鈴聲微微一震,開啟,又是陌生的號碼:葛薇姐,有空來看看船長吧,他身體不太好,不是故意不接你電話。

葛薇心下稍稍一熱。正在這時,隻見小潔垂著眼皮,低聲自語:”愛他,就要放手……”

葛薇急忙分散小潔的注意力:“今天路過來福士的時候,看到一對男同誌,那個小零很漂亮,他男朋友很帥……”

“是啊,”小潔勉強笑笑:“這年頭,好男人都有男朋友了。”

“嗯,上次我師兄說,他在北京的蘇西黃看到那個變性的幾米了,他的大腿可比獸獸好看,現在他喜歡別人叫他大姐…”

兩人正說著,小潔的電話鈴聲警報般的響起,她第一時間接起來,像是接了聖旨:“喂,寶啊,你回來了?“

小潔幾乎幾乎已從椅子上炸彈似地彈起來要回家侍寢:“嗯,吃好了,我馬上回去。沒吃飯?好,我這就回去做。“

“讓姐夫一起來吃吧。”葛薇說著,看一眼幹鍋裏的牛蛙,尚且有三分之一。

“這個是辣的,他胃不好,你還記得六月份的時候他胃出血住院過麽?”小潔已開始收拾衣服。

“記得。”葛薇的心忽然就砰砰跳得厲害,

“我記得……好像你媽給了姐夫一個偏方,可是告訴我是什麽嗎?”葛薇故意夾起兩隻牛蛙塞,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的語調。

小潔側一側臉蛋:“吃生土豆泥?他吃了效果不錯,還有木耳山藥粥……”

葛薇急忙一口吞下幾個牛蛙在嘴裏嚼著,一麵收起自己的外套。

“我來買單!“葛薇搶先著,卻被小潔攔下。

窗外,天色已黑,從“儂好蛙“出來時,秋風微涼。

各色大廈在夜色中絢爛著。

葛薇卻無心享受這奢繁,急匆匆地往菜場走去。

一個小時之後,熱氣騰騰的山藥粥帶著澱粉香氣撲麵而來。

葛薇這才發現,自己來了半個月,盛粥的大容器之類,理所當然地沒有購置全。

段峰尚且沒有回來,葛薇厚著臉皮問隔壁夫妻借,亦是沒有這種東西。葛薇是跑著去門外的雜貨店的,當她拎著一個保溫杯出現在醫院病房門口時,透過病房窗戶窺一眼,僅一眼,葛薇便覺得毛孔倒立,握著保溫杯的手,亦微抖著。

葛薇扭過臉去,後退一步。低頭看一眼自己手上的木耳山藥粥,咬唇。

不是說好來道歉的麽,怎麽就不敢進去了?

手裏,還握著一個塑料袋裝的生土豆泥,是她用凳子好不容易碾碎的。

那個麵癱的男人隻是和自己開玩笑,自己就把人家手機扔進垃圾箱……不是該道歉麽?葛薇的拳頭收緊著。

葛薇揚眉,吐一口氣,吹起自己剛及眉下的劉海,鼓起勇氣,推門,再看一眼病床上那人的慘相,仍是心悸不已。

病床上,淩歡煞白著一張臉,兩排睫毛在那臉色下顯得越發黑而如蟬翼,他的一隻鼻孔裏引入一條管子,似是胃管,鼻間亦是有氧氣管緊緊熨帖著,手腕處,點滴針斜嵌。

葛薇輕輕將保溫瓶擱置在床頭櫃上,土豆泥亦是小心放下,忍不住幫他掖下被角,這舉動,卻讓淩歡不自覺睜開眼睛。

葛薇驚得後退兩步。

淩歡勉力抬起胳膊,將氧氣挪下。

葛薇竟發現,那張煞白的臉泛起少許紅暈。

“你幹什麽?”葛薇急忙向前捏住氧氣管,卻見淩歡修長亦是蒼白的手去扯口裏的東西。

“你至於那麽要麵子麽!”葛薇一激動,竟斥責著。

淩歡卻在下一刻鬆手,似是扯不下來,斜一眼葛薇,側過臉去,閉目,

“一定要像一塊堅冰一樣在所有人麵前麽?“葛薇笨拙地將他的氧氣管端正與鼻腔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