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你看你現在,虛弱得像攤熟的煎餅。”葛薇將淩歡滴著點滴的手腕往被子裏一挪,淩歡倔強地將冰涼的手腕挪回原處。

漂亮修長的大手擱在雪白的床單上,愈顯蒼白。隻是,那手臂的骨骼卻錚錚有力,青色的血管,微凸的肌肉,無不昭顯著男性特有的精瘦之感。

一股莫名其妙的委屈刺痛,竟莫名撲上葛薇的心上,眼上,鼻喉之間,全是痛。

“你看你手臂的肌肉蠻結實的,你身體其實沒那麽差,這次病成這樣,肯定是遇到什麽事情了,”葛薇垂下自己依舊存著白日殘妝的黑睫毛:“可是,你一個大男人有什麽想不開的。你看你比我大不幾歲,你有那麽大的公司,在那麽好的地方辦公,你還有什麽可不滿的。“

葛薇抬眼,打量著淩歡玉柱般的鼻梁,黯黯地說:“你再看看我,我什麽都沒有,沒有錢,剛辭掉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工作,也沒有老公,二十七歲高齡還要被迫轉行,離開自己原來的城市,我不是也快快樂樂的?“

淩歡微微睜開雙眼。

“昨天把你的手機扔掉了,對不起。這是治療胃出血的偏方,”葛薇敲下自己的帶來的保溫杯,“不過你病成這樣,我想這個沒有用了……“

淩歡側過臉來,有氣無力地剜了葛薇一眼。

雙目相撞時,葛薇端詳著,竟從那俊美的黑瞳中讀出幾分陳年的傷。

“我有很多事情比你還想不通,可是,我沒有資格生病,所以,我的身體比金剛還堅強。”葛薇一麵勸解,一麵不無自豪地說。

“你怎麽了?”

淩歡輕輕地道,本是冰玉般的嗓音疲憊不已,略帶沙啞。

葛薇見他嘴唇略幹,看一眼水杯,本能地抱起熱水瓶,兌些許熱水,將杯子握在手中時,看一眼淩歡,手臂卻像被點穴一樣,停在半空中。

真的……要喂一個陌生男人喝水?

葛薇的心像是突然加了一台發動機,突突突突,震顫著。

淩歡卻似是真的渴了,端望著那杯中的透明物體,滿眼的期許。

正在這時候,BRUCE衝進門來,手裏抱著一隻淺紫色的枕頭,炫耀著笑道:“船長,這下你晚上不會失眠了!這個枕頭是安眠枕頭……”

BRUCE正說著,盯著葛薇手上微微冒著熱氣的水杯,話匣子簇然關上。

BRUCE眨一眨靈光閃耀的大眼睛,看一眼淩歡,再看一眼葛薇,站在病房中央,歪一下腦袋。

葛薇將水杯塞到BRUCE的手上,指著床頭櫃上的保溫瓶,低頭說:“這是治胃出血的偏方,如果他可以吃東西,喂他吃下。“說完,回頭瞥淩歡一眼,扭頭道:”我回去了。“

下一刻,葛薇隻聽淩歡吃力地道:“送她回家。“

BRUCE那邊答應著,急忙追上來叫著:“葛薇姐!等我!“

葛薇以為BRUCE要送自己回家,忙挺起胸保證著:“不用,現在還有公交車!真碰上小流氓,我又高又強壯,會防衛過當的。“

BRUCE卻擠眼:“不是啊,葛薇姐。“BRUCE戳戳葛薇的手臂,一臉神秘地輕聲說:“我是想說,我,我大姨夫來了,想回家休養,要不,你留在這裏陪他怎麽樣?“

大姨夫。近年來流行起來的詞,既然女人的例假是大姨媽,男人的話,則被光榮地冠以這個雅號。

葛薇盯著BRUCE青春洋溢的笑眼,不知怎麽竟冒出一句:“正好,你可以和你們船長交流,從我認識他到現在,他家大姨夫一直都沒走過。”

下一刻,BRUCE爆發出一連串駭人的笑聲,整個走廊都被他笑得震了三震:“哈哈哈哈!哈哈……別說,,,,,,,真像……哈哈哈!”笑得脖子都紅了。

“每個月總有那麽幾天……難怪他血流不止……“

葛薇急忙打住:“喂,有沒有同情心啊,你趕緊回去照顧他一下吧。”

BRUCE忍著笑:“不行。船長吩咐我送你。“

葛薇假意揮拳:“你出去很久了吧,他嘴唇都幹了,回去喂他喝點水。他的點滴快結束了,快去!我隻有三站公交!”

BRUCE一麵躲過,打量著葛薇的白色帽衫和休閑鞋,正猶豫著,葛薇已撒腿大步往門外走去。

BRUCE隻得揉揉後腦勺,轉身回病房,隻見淩歡正吃力地捏著杯子,急忙去接,淩歡固執地一口飲盡,累得頭發濡濕著,人也倒在枕頭上粗聲喘息,兩排濃密的睫毛先是微微閃動,繼而平鋪在眼瞼之上,BRUCE見他體虛,便也不便開玩笑,隻得噤聲盯著那點滴。

BRUCE見點滴已近結束,叫來護士幫著拔掉針頭,淩歡一直雙目淺合,似是倦得竭盡全身氣力,呼吸卻深深淺淺,護士拔了針頭,小心翼翼地從他鼻間抽掉胃管時,他眉頭微微一擰,卻又強忍著平複下眉心,看得年輕的小護士心亦跟著緊了起來。

小護士收拾好各種管子,一麵對BRUCE建議道:“你是病人的弟弟麽?病人已入院三天,現在不能洗澡,建議你給他擦擦身體,這樣有助於病人入眠……“

話未說完,BRUCE便見淩歡唇角劇烈地一抽。

“不用!“淩歡睜開刀子眼,狠狠橫了護士一眼,嚇得小護士一哆嗦,破門而出。

BRUCE在一邊歎息著:“早知道留下葛薇姐了。“

淩歡一怔,用冰涼的手撫摸著自己的腿,手中的觸感微涼,順著血管,便涼到肌膚的最深處,抬眼,遠望窗外,眼神像是陳年的酒開封了,酒香夾雜著多年前的味道,氤氳著,彌漫在整個屋子,BRUCE聞不懂這酒,卻知道,這酒曾是他們船長多重要的一味心靈藥劑。

那是,多久前的事情了?

淩歡的手指輕撚:十年,十一年,十二年,十三年,似乎,那還是十三年前。

那時候,怎麽就能傷成那樣。

淩歡記得,十三年前,那一頭黑色的馬尾和自己朽木一般的身軀……

BRUCE知道,這種心情,他無論如何也無法體會,便無聊地摸出手機,打電話給葛薇,葛薇的電話卻是“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此時,與葛薇通話的,卻是段峰所在那家美企的一個主管。

“喂,CICI呀,請你寫的文案寫好了麽?我是雅多營銷的ADA,”

電話那頭如是說。

“我……”

葛薇在心裏編織著自己的借口。總不能直接問,你們是騙創意和文案的嗎?

“這幾天麵試了很多人,我覺得你不錯,但是你也要有作品呀。”ADA的聲音是南方女孩特有的滑軟的清甜。

“可是,我不是應聘寫手,是應聘策劃的。“葛薇盡量委婉道。

“我們要通過你的文案寫作能力看你對文案的鑒別能力呀。“ADA繼續道。

葛薇便極速到水果攤上。上海的消費比北京貴得多,這是葛薇第一次去買水果。

待到段峰下班回家,葛薇一個箭步衝上前去,遞上一隻大石榴,笑得自己都覺得臉酸。

“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吃石榴?”段峰一把攥在大手上,往空中拋幾下:“我家場院裏就有顆石榴樹,石榴可甜了,旁邊還有顆香椿樹,我媽炒的香椿雞蛋……”

葛薇趕緊打斷:“你確定你們最近真的在招人?”

段峰撓撓腦門:“你們部門啊,招了幾個實習生。”

實習生?

葛薇越發狐疑著。摸出自己動手機,方才發現,此時已是晚十點,小潔早已睡下。

然而,這種事情,她是堅決不會問父母來增加他們的牽掛。

北京的學姐,竟在這時候關機,許是已睡下。

葛薇忽然便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迷路的孩子,周圍的人,都是不相幹的,晃他們的大腿,他們無動於衷,相幹的人,則要麽在遠方,要麽正在忙更重要的事,孤零零的自己,則是站在人的森林中,茫然如被整個世界拋在身後了。

除了這幾個人,我還能找誰。

葛薇深呼吸一口,閉上眼睛,蜷縮在床上,努力用自己生怕單純得可憐的人生經曆分析著,絲毫沒有頭緒。反而,那個臥病在床的男人懨懨的病容在她的腦海間擴散開來。

或許,從資曆和專業水準上來看,他才是最能幫助自己的人。

葛薇努力壓製著自己的這個想法——他已經睡下了吧?即便沒睡下,他連說話都有氣無力,怎麽好讓他再給自己操心。

葛薇撫摸著自己的手機,正猶豫著,鈴聲響起,BRUCE歡快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葛薇姐,你現在是到家了,還是被劫色中?”

葛薇覺得和這個小夥子說話心情愉快:“當然到家了,你快掛了吧,別……別影響你們船長休息。“

BRUCE看一眼正一臉緬懷之色的淩歡,笑道:“喂,有話對我們船長說麽?”

葛薇猶豫了一下。

“沒……沒有,我掛了。”說完之後,葛薇迅速掛斷,同時,給自己做了一個堅強的決定。

第二天一大早,葛薇六點便醒來。有心事的時候,她從來都是少眠的,文案的內容並不難,葛薇將一些網站上的內容稍微複製粘貼,微微潤色一下,一個文案便華麗生成。

等到八點半,葛薇厚著臉皮Q了自己網絡上關係最好的姐們雲雲和美大叔光明左使,兩人亦是覺得:“被騙總比失去一個外企的工作好得多。”

葛薇便將文案的郵件發給ADA,ADA說:“一個小時之後,我們的HR(人事)會給你來電話。“

放下電話之後,葛薇先是喜得啟齒而笑,繼而,笑容凝固。這工作,會不會找得太容易了?

葛薇心下懵懂著,便抱著手機開始等,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手機依舊沒半點動靜。

一種徹骨的疲憊湧上葛薇的心頭,湧上她的四肢百骸。十月,馬不停蹄地從北京趕來,跨越南北兩方,不停地奔走,不停地熬夜,此刻,事情就像一根斬斷琴弦的利劍劈來,葛薇整個人都鬆懈下來。

“有的是機會,再找唄。”葛薇開始看動漫。

“這是件好事啊,我工作四年多了,終於閑下來,該在江南水鄉轉一轉呀,蘇州,杭州,無錫,南京……”葛薇一麵自我安慰著,卻聽到鈴聲像是上課鈴一樣將她剛鉤織出的江南圖便成泡影:“你好,是CICI,葛薇小姐麽,我是雅多營銷的HR,(英文差的葛薇一頭霧水,什麽R?)恭喜你已成為雅多的一員,我們是美企……”

月薪五千,不算多,也不算少,試用期四千,試用期兩個月。

葛薇一時間,竟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憂。

並不是自己想象中的行業,不是策劃廣告,卻是策劃網絡廣告,可是,這是外企啊,而且,錄取通知都已抵達自己的郵箱,薪水,也合自己的要求。

葛薇突然覺得,在這種條件之下,即便不是自己理想中的職業,她亦有丟盔棄甲的衝動。

真的,暫時不做廣告了麽?

葛薇疑慮著。

三個月後,那個冷漠的男人也隻是給自己一個麵試的機會,未來,不好把握,現在,命運卻是在自己的手中……

葛薇一麵揣度著,估量著,隻覺得胃裏空空低唱。

又要支出了。

葛薇心痛地將錢包裏的鈔票一張張舒展開。來上海半個月了,每日花銷,單薄的積蓄已以流水般的速度一去不複返,吃,用,房租,麵試用的衣服……

葛薇覺得,自己真的要淪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