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先安頓下來吧,廣告的事,我不會放棄。“葛薇一麵穿自己已在最近的顛簸中蒼老了不少的羊皮鞋,一麵發誓著。

打印畢業證,學位證,身份證,複印離職證明,然後,去人民廣場,按照淩歡的推薦,四本書,一本也不能少。

工作四年多,頭一次放長假,匆匆著奔波,奔波著通往下一場奔波,假期,就這樣草草結束。

葛薇笑不出來。半月前來到上海時候的場景曆曆在目:被北京的火車票黃牛黨所騙,買了最慢的火車,車上魚龍混雜,髒亂得像垃圾箱,坐了一夜又一上午,憔悴得像老了十歲,彎著背,拖著兩個最大號的行李箱,外加一個裝了被子賽得鼓鼓囊囊的編織袋,一個人咬牙拖下火車,負隅前行。十月一日,許是大家太匆忙,竟沒有一個人幫忙——葛薇唯一的朋友小潔和未婚夫回家訂婚了。葛薇撐著酸痛得幾乎麻掉的手臂在坡行路上,臉上,眉毛上,頭發上全是汗水,一身汗臭地終於拖到拉行李的人身邊,說是拖到出租車要40,開票的時候非開50,葛薇憤然自己將四年的北京家當拖出火車站,卻沒有出租車肯載她,原來,她竟走錯方向了。背負著一堆行李到反方向,依舊沒有人肯載她,問路時,反而被一個四十多歲的本地刁民男將編織袋揚出兩米開外,原因是擋路,葛薇也不惱,撿起編織袋繼續打車,還是坐了一個腿不好的殘疾人的三輪車回的出租屋。可是,回到出租屋門外,卻發現,自己的鑰匙已在慌亂中不知去了哪裏……

葛薇望著自己的純英文錄取通知,打老媽手機,老媽正在超市購物,一如既往地不會給她一句讚美:“通過試用期再說吧。“

打父親的電話,機關工作的父親正在鄉鎮出差,得到通知,曾強烈反對的父親亦是不動聲色地說:“找到工作就好。“葛薇忐忑地說;”可是我英文不好。”

“隻要是你想做的事,你從來都能做好。”父親說。

葛薇於是眼圈通紅。

二十七年以來,這是葛薇第三次得到表揚。

第一次,是葛薇把自己從150多斤的小胖豬減到110斤的時候。那年,葛薇清晰記得是大二寒假,父親說,原來我姑娘比林心如還漂亮。

第二次,是葛薇出版第一本書的時候,父親說,我姑娘也能出書了,才二十五歲。

想著想著,葛薇終於累了。

一夜無眠,一覺到天亮,似乎是周末,隔壁的段峰沒有衝鋒陷陣般洗漱關門,早上7點半起床便將共用的洗衣機開得震天響,一雙大拖鞋在客廳裏噠噠噠,似乎是出門買菜,回來之後,一件件將東西放入冰箱,洗米,洗菜,炒菜,拖地……

葛薇忍不住穿著睡衣開門道:“你可不可以腳步聲輕一點?“

段峰帥氣的皮膚在客廳幽暗的光線下越顯淳樸:“反正都醒了,一起吃午飯吧!”

葛薇本能地拒絕著:“我一會兒要出門。謝謝你。”

下午,和小潔一起去人民廣場的上海歌城唱歌,直到夜上海的各色燈將這個城市全部點亮。

周日,去上海的廉價服裝集散地七浦路逛街,照舊沒看到心儀的衣服,再去來福士肉痛著添置了幾件新裝.

周一,一大早乘公交車趕到綠色的公司,剛簽完合同,旁邊的實習生QUEEN便酸溜溜地瞪了自己一眼,指著葛薇對另一個實習生憤憤地道:“喂,她正式的啊。”

葛薇微笑:“我歲數大了啊。”

是的,上司ADA都比葛薇小一歲。”我看她和你差不多大啊。”

另一個實習生玩笑道。

那實習生PEAEL冷冷地用眼珠直鎮了一眼葛薇誓死保衛其新鮮的麵部皮膚,恨不得眼光變成硫酸。

之後,兩人再也沒說一句話。

不知不覺,已折騰到中午,葛薇獨自去樓下的快餐店吃過午飯,回來時,正熟悉著部門的PPT簡介,一聲和煦而紳士味十足的聲音滑過她的耳畔:“ADA,帶領你麾下戰將們到會議室,頭腦風暴開始了。”

葛薇巡視望去,看到一個挺拔高直的背影.

隨著一幫人進入會議室,坐定之後,一幹人開始小聲議論著項目,或者輕輕盯著屏幕,葛薇打量了一周,抱著一個剛領到的摘抄本,一麵疑惑著:為什麽會議怎麽還沒開始?

葛薇輕輕端倪著周圍的人:穿休閑的,似乎和自己一樣,是普通的員工,穿修身職業裝的,似乎是部門領導之類,自己的上司ADA一身黑T恤顯得纖腰如蜂,可是,她亦是沉默著,似乎,沒有一個人要主持這場頭腦風暴。

那個挺拔高直的影子,似乎也不在會議室中。

“這是鮮果時光的奶茶,大家請慢用。”正在這時候,一個身穿製服的年輕男孩笑臉而來。

“可能是XXX叫的吧。“

有人說著,葛薇沒有聽清名字,隱約覺得是那個背影的主人。

於是,眾人開始邊飲奶茶,一麵等待著,大約十五分鍾之後,隻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邊掛手機邊往裏走,右排的人紛紛挪椅子給他讓空間,看那身材,似是剛才的那個背影。

當他坐在右排第一個位置時候,葛薇這才看見這人的正臉:約三十三四歲的年紀,意氣風發的麵龐,溫潤而內涵豐富的眸子,笑得和煦的唇角。

“不好意思,剛接了個電話。”

那人攤手。

葛薇看到那人衣服架子似的身材裹在那件熨燙得平整的白西裝襯衣內,藍色的細紋顯得他優雅而不失嚴謹。

“嗯?有新成員加盟?”

那男人坐下之後,微笑著,一揚修長平齊的眉,眉宇間那股平易之氣舒展著。

ADA便介紹:“這是我們wom部門新來的文案策劃,CICI。”

“嗯,奶茶的味道不錯,大家鼓掌呀。“

那男人便帶頭鼓掌,葛薇微微站起身鞠躬,臉刷得一紅。

接下來,眾人便開始討論項目。葛薇沒有接觸過這個項目,便有些聽不懂,眾人越議論越劇烈,葛薇出於習慣,像之前在出版社開會似的,迷迷糊糊、不能自已地地閉上了眼睛。

“cici,你有什麽想法麽?”那男人似是很認真地問。

“我?”葛薇從夢中驚醒,故作精神地將大眼睛瞪著像圓溜溜的葡萄。

“凱美置地需要策劃一個帖子,能引起公眾爭議、吸引公眾眼球的。但是不能被當成廣告,宣傳一定要軟性。“那男人說。

葛薇繼續強瞪著大眼睛,以表示自己很精神:“嗯,這個哈,我覺得用一個孕婦的口吻來寫自己懷孕期間的事,關注度會很高。繼而借此寫她懷孕時候散步的花園等一係列事物,就可以帶出對凱美的宣傳了。”

葛薇努力讓自己顯得神清氣爽,事實上已困得腦子停止了思維。

竟然有幾個看似頭目的人為這個創意點頭。

“現在太多80後的年輕夫婦是裸婚狀態下結婚,生與不生,一直是他們心裏很糾結的事,即便他們買得起房子,也會為生孩子的各種準備而躑躅不前,相信這個話題很多年輕人是會感興趣。”

有著和煦笑容的白襯衣男似是仔細思忖了一番,有條不紊地緩緩總結著。

策劃主管已將這個方案敲入自己的文檔。

接下來,眾人繼續討論,葛薇因為得到鼓勵,稍微清醒了些,可是,下麵的內容卻與她的意見大相庭徑,葛薇方才明白,眾人一致是要策劃一個猜樓盤的活動,目的是,猜中了指定的樓盤,便有光棍節的電影票相贈。國產片。

葛薇自覺自覺是新來的,便沉默著,一邊咬著筆頭,象征性的記錄著,卻聽又有人問:“CICI有什麽意見?“

葛薇抬頭,發現又是主持這場會議的男子。

“我……“

葛薇似乎聽說美企不似中國的那些國企、事業單位那般不準有不同的聲音,猶豫了一下,道:“一定要贈送國產電影票麽?“

葛薇隻覺得氣氛異樣了些。

那男子點頭,唇角微挑著,似乎是等待下文。

“因為大部分國產片並不擅長視覺震撼效果,所以,腰包不太鼓的年輕人們大部門很多隻舍得去看國外大片,而且,這個檔期和大片XX衝突,我想……我怕,因為這種太商業化的投票會讓參與者失去興趣,進而在網上看盜版視頻。“葛薇努力讓自己含蓄一些,說完之後,卻發現,自己該說得已毫不留情麵。

那男子依舊微笑,另一個部門的人卻打斷道:“馬導在中國的票房號召力還是有的,多年的賀歲片票房不是證明了這一切麽,另外,特殊的日子,電影票並不好買,這個問題你不必擔心。”

“這樣呀。“

葛薇歉意地笑笑,她不是個愛反駁別人的人,見這事已成既定事實,便不多嘴。

會議繼續進行著,之後,再也沒用人提問過葛薇的意見,葛薇坐在那裏悶頭記錄著,似乎知道,自己的意見完全沒有作用,反得罪了別人。

頭一天上班就得罪別人,葛薇你真行。

葛薇憤憤在心中罵著自己,隻覺得自己渾身不自在:頭發癢,腳底熱,重要的是,葛薇突然想起,自己今天幾乎沒有化妝,一麵自卑著,待到會議結束之後,回到自己的位子,忽然覺得,天都暗了。

“CICI,這是一個教育案子,想讓咱們做WOM項目,你策劃一下BBS、BLOG的話題方向。”

ADA那邊開完會,和一個卷頭發的女同事聊了一陣子,回來道。

葛薇便答應著,急忙開始策劃話題,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工作的內容,似乎與理想中的廣告有一定的差距:自己的廣告不是產品的營銷和電視、平麵廣告,卻是網絡廣告,策劃各種論壇不像刻意來打廣告卻是商家廣告的貼子。

以後,自己就要策劃這些灌水帖子了麽?得罪了人,以後的工作真的沒問題麽?

葛薇不敢多想,一麵動用腦子,鍵盤敲得劈劈啪啪不停。

難度並不大,葛薇用了兩個小時策劃出各種話題,用公司的郵件傳送給ADA,ADA瀏覽一遍,便說:“蠻OK的。”於是,頭一天上班生涯就此結束。

下班時,天色剛暗,葛薇自己走在公司到公交車的路上,路過水池,路過一大會址,身邊來來回回的外國人比中國人多。每走過一個紅綠燈處,葛薇便有幸看到一個理直氣壯闖紅燈的老外,有的是自己走,有的是領著中國的女友一起闖。葛薇慶幸自己的公司在著名的淮海路附近,這個著名的商業區,想起自己的工作,竟不知道自己孰對孰錯。

路過淮海路的太平洋百貨時,又是一個紅綠燈。站在一群等綠燈的人當中,葛薇凝望著前方藍色光暈閃耀的建築物,竟忍不住想起某人那隻藍色的章魚老板桌。

不知道,他現在怎樣了?

想起淩歡那日的慘白臉色和他鼻子裏插入的胃管和氧氣管,葛薇心下像被一塊冰劃過似的,涼颼颼,這日的天氣並不好,晚風伴著這涼颼颼的寒意,冰得葛薇打了個寒戰。

過了這個馬路,再過一個馬路,便有公交車,葛薇走到公交車站台時,意外發現了一趟去醫院的,正猶豫著,自己回家的車等不來,這趟公交已晃晃悠悠到站,葛薇心下一頓,被擁簇著上了車。

半小時之後,葛薇站在病房門口,帶著白日的疑惑,葛薇敲門,門內那人似乎心情稍微好了些,輕輕道:“進來。”

葛薇便推門而入,隻見淩歡正用坐在床上,一麵用閑著的一隻手觸摸著鍵盤,另一隻手雖是手腕插著點滴針,偶爾還會配合一下右手。

今天,他的睡衣是淺紫色,鎖骨在衣領下若隱若現,要不是見識過他骨骼剛硬的手臂,葛薇會誤以為那精瘦的身軀是單薄。

不似上次那般虛弱,他腰杆挺直,坐亦如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