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葛薇打量著那轉好的臉色,聽得那時不時響起的敲鍵盤聲,忍不住盯著那手腕問道:“你不怕點滴回血麽?我……有事想請教你。”

淩歡似乎正忙著處理公事,也不看她,淡淡地道:“等下。”

葛薇便坐在床頭的椅子上,抱著自己的皮包,好奇淩歡在忙些什麽,更好奇4A廣告公司需要做什麽,卻不敢去打擾,幹脆摸出淩歡曾經推薦過的一本廣告教材,兀自低頭研讀著,偶爾翻頁。淩歡無暇顧及她,一麵盯著電腦屏幕,偶爾敲幾下鍵盤,兩人默契得竟像是熟識了許久。

牆上的時鍾輕輕滴答著。

窗外的晚風刮著花園裏偶爾落下的葉子,空氣濕而冷,窗內,似是一股春流微微暗湧。

鍵盤聲,呼吸聲,心跳聲。

二十分鍾之後,淩歡劈劈啪啪將鍵盤敲得飛快,甚至忘記了自己手上的點滴,聽得葛薇忍不住抬頭,卻見淩歡鬆手,再看一眼剩下不足三分之一的點滴,隨手扯下,斜一眼葛薇:“你先出去。”

葛薇一聽,沒有立刻會意,心下狠狠一疼,肩膀微微一瑟縮,嗖地從凳子上站起來,一雙大眼睛巴巴地望著淩歡:“你……你是趕我走麽?我是來請教你問題的。“

公司剛接到一個大單子的平麵廣告,淩歡心情並不太壞,瞟一眼葛薇,唇角閃過一絲揶揄。

下一刻,淩歡迅速揭開睡衣的上數第一顆第二顆紐扣,葛薇尚未反應過來之時,淩歡已撩起睡衣,淺紫色的睡衣在須臾間鋪在床上,肋骨分明的男人精瘦上身便完全展現在葛薇麵前。

“難道你不該回避?“

淩歡挑釁地瞪葛薇一眼,掀開被子。

葛薇打量著淩歡結實的胸肌和塊塊肌肉分明的胳膊,通紅著一張氣呼呼地轉身跑出去,門被轟隆一聲關掉的那刻,淩歡聽到一個心虛的聲音:“你有本事全脫!“

淩歡心情大好,兩分鍾套上自己的耐克黑T恤和長褲,胡亂將睡衣往包裏一塞,將輕巧的筆記本亦是在休閑包裏一擱,隨意往肩頭一甩,出病房門,見葛薇在不遠處徘徊著,輕輕喊一聲:“喂,現在穿上了。“

葛薇覺得回頭也不是,不回頭也不是,站在原地。

淩歡走上前來,淡淡衝門口一指:“吃飯去。“

葛薇還沒反應過來,一隻大手已將她的手放在他手臂上,葛薇剛要鬆開掙紮,卻見一個小護士迎上來,一臉的關切:“淩先生你不是在打點滴嗎?怎麽要逃院麽?”

葛薇一怔,忍笑,探下頭時,隻覺得淩歡的呼吸微微撲落在自己的脖頸上,呼吸並不熱,葛薇的臉卻燙起來。

淩歡往病房的方向一指:“我是他雙胞胎弟弟。“

“啊?“護士開始仰頭端詳淩歡。

淩歡一臉不屑地繼續往前走:“帶我女朋友來看他。“

護士便側著腦袋端詳著,一麵自言自語:“好像真的不是,他住院好幾天似乎沒有女朋友陪著。”

淩歡不緊不慢地和葛薇在走廊上走著,拐角處時,葛薇迅速抽下淩歡手臂上的手,一邊驚歎著:“看不出,你嘴毒入木三分,說謊技高一籌啊!”

正說著,小護士追上來:“淩先生你別跑,你至少再住三天觀察啊!你的身體還,。,,,,”

葛薇隻覺得自己像小狗一樣被牽著胳膊,瘋跑起來。

躲開走廊上的護士和坐輪椅的老爺子,穿過推在走廊上的病床和提著各種營養品的探視者,兩人跑出住院處,躲開各式各色的汽車,兩人跑到門口時,穿了一身休閑裝的葛薇亦是氣喘籲籲,葛薇讀書的時候參加過長跑比賽,亦參加過籃球賽,像淩歡這種速度卻麵不改色的,不用說是女生,男生中亦是罕見,可是,剛出醫院門口,隻見淩歡捂著右胸處,腳步停下了。

葛薇上氣不接下氣著,呼呼喘著:“很……很痛麽?要不,回……醫院吧!“

淩歡清冽的刀子眼一飛。

一隻大手迅速從胸前挪開,直起身,淩歡一揮手,一輛TAXI停在兩人麵前。

“XX路,代官山。“

淩歡說著,打開車門,一仰頭,示意葛薇先進入,葛薇便坐進去,淩歡便在下一秒並肩坐在葛薇身旁,出租車開動,葛薇便開口道:“我有事想請教你。”

淩歡望著前方的路,不冷不熱地說:“先吃飯。“

葛薇隻得緘口。

忽然,想起自己上次的裙子還是這人所贈,葛薇便忽略自己越來越憋的錢包和數字急劇減少的銀行卡,咬牙道:“那我請你。“

淩歡剜了她一眼,麵無表情:“我從不讓女人買單。“說完,往前方一望,神態卻大變。一張英俊的臉上肌肉微微抽搐著,雙目也瞪圓,一如發現了他最難置信的事實。

葛薇雖感覺不到前方的那人對淩歡的心靈已造成多大的震撼,隻是,葛薇似乎覺得,自己周圍已燃燒了起來,不是烈火,卻是冰火,冰得她內心瑟縮著,人也怯懦著。

“停車!”

淩歡的聲音已走調,他的聲音從來沒有像這次這般高的溫度。

司機被這變調的聲音撼了一下,車還沒刹穩,淩歡便已開門飛身出去,葛薇看到,淩歡跳過低矮的人行道柵欄,似乎是控製著自己手上的力度,卻一把按住那個女孩的肩頭。

女孩有幾乎及腰的長發,嬌小的骨骼,修長的腿裹在鉛筆褲中越發線條動人。

葛薇不由伸手摸一下自己的小辮子,低頭看一眼自己並不纖細的腿。

然而,淩歡按住那女孩的一刹那,空氣中的冰與火的燃燒已熄滅,像汽車迅速熄火一般,葛薇聽到那冰冷的聲音掩飾不住沉甸甸的失落:”認錯人了。“

女孩子先是打了個冷戰,然後,似是戀戀不舍地道:“沒事。”離開時,似乎還回望了一眼。

淩歡站在原地,一言不發,麵無表情。

“喂,你還走不走了?”

出租車司機叫嚷起來。

葛薇默默數著字數:1,2,3,4,5……

數到30的時候,淩歡轉身,依舊是那張麵癱臉,似乎,蒼白的臉上卻瞬間蒙了一層陰霾。

葛薇覺得身上忽然便生出雞皮疙瘩,開始後悔自己今天來找這人。

路程並不遠,一路上,兩人一言不發,待到下車,發現自己又繞回淮海路。尾巴一樣跟在身後,葛薇進門,淺紫色的水晶吊燈一圈圈在上方微微閃爍著幽光,因為不是吃飯時間,窗口意外座位,兩人對麵而坐,拿到菜單之後,淩歡徑自開點:“野菌焗豆腐、禾風蒲燒鰻、奶油腓力牛排陶板、黃袍加身、唐風鴨舌,奶茶。”

葛薇本以為自己已被取消參與權,卻見淩歡抬頭:“我的點完了。該你了。”

葛薇搖頭:“已經夠了。”

淩歡眉心一蹙,似是不耐煩地便繼續翻著菜單:”再來一杯奶茶,油爆蝦、照燒雞翅,飯後甜點上抹茶番薯冰激淩。“

葛薇急忙拒絕著:“可以將甜品和照燒雞翅換成照燒雞排湯麵麽?你胃剛好,吃點麵比較舒服。”

淩歡一愣,將菜單還給服務生:“一杯奶茶,油爆蝦、照燒雞翅,飯後甜點上抹茶番薯冰激淩,雞排麵。”

葛薇一麵惶恐著,肉疼著點的這堆菜品,心道幸好不是自己買單,正在這時候,淩歡似是認真地說:“這次找我有什麽事?”

葛薇知淩歡因為剛才的事情緒欠佳,便猶豫著不知該不該開口。

“我不喜歡別人吊我胃口。“淩歡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想法。

葛薇便開口說:“我已經有新的工作了。”

兩杯奶茶端上,淩歡輕輕攪拌著。

“一家美企,規模大約有七十多人,似乎北京還有分公司,月薪五千,似乎硬件都還可以,可是,這不算嚴格意義上的廣告業,是做網絡廣告的。”葛薇說著說著,便心虛得不再說下去。

“做WOM?"淩歡淡淡地問。”對。“葛薇點頭。

“為什麽不去廣告公司?”淩歡的聲音似乎有些強壓著火氣。

“因為,我不敢確定有稍微大一點的廣告公司會要我,而且,我來到上海已經半個多月,心裏有點……”

淩歡低頭,輕輕攪拌著奶茶,似乎想起什麽事,臉色突然就黑得像是被人殺妻奪子、不共戴天一般。

“你們女人就那麽沒有骨氣麽?”淩歡大飲一口奶茶,像是質問一般。

沒骨氣?

葛薇隻覺得心被狠狠剜了一下。

“我!我沒骨氣?我都二十七歲了,如果不堅持,我早就回老家了。現在一個人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壓力很大,你知道麽?你看上去養尊處優的,窮人家的孩子怎麽想的、怎麽過的,你了解麽?”葛薇一麵說著,今年的一幕幕電影般閃現在自己眼前:被取出來的一張張存折,在北京時千瘡百孔、連下水道都不通的宿舍,笨重的行李,烈日下的迷路,一次次被用人單位拒絕……你心情不好是把!那就當別人是出氣筒麽?”

淩歡打量著葛薇明顯年輕於實際年紀的白滑皮膚:“窮人?你?”

葛薇一愣,低頭看一眼自己的行頭,冷笑。每次見他,她身上的行頭不是為麵試準備,便是她為給新同事一個好印象而花的讓她肉疼的錢。身上的ZARA長衫,便以模仿頂級大牌著稱的平民牌子。

是的,直到今年之前,葛薇還以為自己是生活在一個多麽優渥的家庭。,

“我,我多希望我不是。“葛薇喃喃道,她覺得,自己像是一隻被剝了殼的螃蟹,自己所有的一切已被外人了然於胸,自己刹那間的一無所有,自己所有的無奈,在他麵前,猶如草芥。

淩歡盯著那疲憊的大眼睛,再次肯定了第一次見她時的判斷,於是,另一個背負著重重蝸牛殼的嬌小女子溫柔的發絲在他眼前微微晃動。

葛薇見他沉默,似是事不關己一般,敏感的心於那一刹那爆發:“本來還想請教你,我看錯你了!”

說完,葛薇拎包便跑,如第一次見他那般,又如第三次見他那樣,下電梯,出那座大樓,走幾步,公交車應景地出現。葛薇方才發現,這裏離自己的公司竟出奇的近。

“¥%%%%。”

氣呼呼地上車,抓著公交車把手,剛行一站,因為人少,司機竟用呱啦呱啦的上海話報站。

葛薇努力回味著司機說的話,卻沒有聽懂。公交車再度發動向前,葛薇發現,眼前的景色有些眼熟。

似乎是!淮海路?葛薇習慣性地發現,自己又坐反了方向。下一站到站,下車,肚子,竟在這時候咕咕叫起來,葛薇甩開大步向前走著,走著走著,不知怎麽就穿入一條陌生的小巷,又一次迷路了。

這一天,秋風蕭瑟。

風鑽入她的脖頸,她的脊背因生氣而津津生著汗,整個人卻顫抖不已。

葛薇跑起來。

跑了幾步,忽然看到一個橘紅色的麵館,上書“川子小店麵館”,葛薇便走了進去。

進門,暖融融、安靜幽柔的音樂便濃滑地飄入她的耳朵:

城裏的月光把夢照亮

請溫暖他心房

看透了人間聚散

能不能多點快樂片段

城裏的月光把夢照亮

請守護它身旁……

葛薇依稀記得,大學時候和一幫好姐妹捧著爆米花K歌時,似乎總有人搶唱這歌。葛薇一下子便喜歡上了這個橘色店麵、貼著磚牆紙牆壁的溫暖麵館。

“有烏冬麵?”葛薇盯著牆上的菜單,一陣驚喜,看一眼烏冬比普通麵多出兩塊的價格,卻忍不住一牽眉頭。

“一碗滑肉麵。”葛薇搓幾下又涼又濕的雙手,湊到唇邊嗬一口熱氣道。

“要烏冬還是要普通的麵?”素顏卻不失美麗的老板娘笑容可掬。

“普通的。”葛薇說著,抱著瑟瑟發抖的肩膀在角落裏坐下,一麵將涼絲絲的手捂在唇邊繼續嗬著熱氣,剛坐下,卻聽得一個似乎白天聽到過的溫滑男中音輕輕傳入鼓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