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晚七點五十分,下班的人流已散去大半。1號線地鐵上略有空座,因著客流高峰期已過,地鐵的塑料凳微涼。涼得葛薇一陣陣揣測白天的事,卻理不清頭緒。

為什麽一大早進門,就連電腦也分配了?姐有說一定要來你公司上班麽?整整一天,葛薇跟著胡子叔先是見客戶,中午回到公司吃清湯寡水的午飯時,公司又來了幾個偏遠地區的客人,胡子叔毫不客氣地分配了一堆工作,直到傍晚,葛薇刻意留下來等這件事的說法,胡子卻被客戶拉了去吃夜宵。討論薪水和合同的事情便被整整耽誤了一天。

“明早一定要說清楚啊。他可能給不了你期望的待遇,所以才會讓你這樣被動地成為他們的人。”小潔如是在電話中叮嚀。

葛薇再征求遠在北京的師兄師姐,師兄的意思是,公司大一點才適合發揮,師姐的意見則是,畢竟你是轉行,如果工資在你接受範圍內,也可行。

葛薇隻覺得腦子一片混亂,不敢問一直不支持自己來滬的老爸,隻得打電話征求老媽的意見,老媽的意見則是:“看薪水情況。”

可是,自己真的要在隻有6個人的小公司麽?

為什麽離開北京來上海?這個決定承載了太多希冀與無奈,可是,這難道就是自己所希冀的麽?

摸一把後腦勺剛能紮起的小辮子,葛薇苦笑。那頭及腰的漆黑長發曾竟吸引過多少目光,早在三個月之前就剪掉了,剩下不到肩膀的發,正如自己再也沒有多餘的青春。二十七周歲,且是周歲,再也沒有資本和時間去做錯誤的決定了。

葛薇想起某人的一句話:“我給你三個月的時間,我不管你去打雜還是當純文案,三個月後再來麵試。”可是,他是讓自己放低姿態,卻沒有說讓自己進這種小公司啊。但是,自己隻是被迫改行的門外漢,以後找到的工作,會比這家好麽?

葛薇一遍遍將手機的電話簿從下翻到上,再從上翻到下,期望能憑空生出某個專業人士的手機號。一種強烈想征求他意見的衝動,確切說是想求助的必需之急,在葛薇的胸中漾開來。漾成一個強大的隔離見麵,周遭的人講電話聲,地鐵報站聲,全然被隔斷在外。

葛薇打電話給博籟廣告公司的總機,無人接聽,憤憤捶著自己的大腿,想起白天沒有索要他的手機號,葛薇悔得她刺蝟一樣在凳子上移來移去,成功吸引來旁邊人的目光.

下地鐵換上公交之後,因為是始發站,葛薇有幸有座,刻意坐在窗邊,望著窗外的景象:ZARA的專賣店人頭攢動、來福士,複地……每一個景象,都和自己如同隔了一堵無形的牆,然而,葛薇知道,有一個人,對他來說,卻是如同一層窗紙。

可惜,沒有機會問他了。

,回到家,一進門,便聞到一股甜絲絲的香味和穀物的味道。

“你吃地瓜麽?”依舊光著膀子的青年手裏端著一個小塑料盆,盆裏盛著大小一個個的紅薯,澱粉香和甜香熱氣蒸騰著。

“不吃!”

葛薇勉強一笑,拒絕著,卻忍不住盯著那紅薯多看了一眼。

——胡子叔的廣告公司管飯,中午是白菜豆腐湯,涼拌黃瓜,晚飯有客戶,吃的是清炒白菜,清炒豆芽,西紅柿雞蛋清湯,六個人吃三盤菜,吃得葛薇扒了兩個精致小碗的米飯,依舊饑腸轆轆。

“不吃餓死你!”青年哈哈大笑著。

葛薇隨手抓起一隻,燙手,薰衣草青年奪回,扔進盆裏,端著塑料盆徑直走進葛薇的房間,一屁股坐在床上:“紅瓤地瓜,可甜了!我老家那邊產的!“說完,將葛薇波浪花似的被子往身後一推。

葛薇看一眼早上被自己弄得狗窩似的床,臉一紅:“能不能等我收拾下再進來?”

“這怕啥,“薰衣草青年將被子再往後一挪:“我們冬天的時候,去串門子,冷就直接坐人家炕上捂著被。”說完,從盆裏拿起一隻地瓜遞給葛薇:“燙,你放碗裏吃,可惜現在是夏天,沒有爐子,不然在自己家爐子上烤著吃,可香了。”

“你倒是蠻懷念家鄉生活的嘛。“

葛薇吹著熱氣,咬一口,果然糖分很高,甜絲絲的。

青年也抓起一隻大口開咬:“是啊,對了,你叫什麽名字?我叫段峰。很好記的,段譽+喬峰。咿?怎麽你有心事?”

“我叫葛薇。”

葛薇放下手中的紅薯,從包裏摸出手機,暗笑自己,電話號碼怎麽可能自動生出。可是,不知為什麽,她竟心存幻想,想得她一遍遍固執著看屏幕。

正在這時候,手機意外來了一條短信,陌生號碼。

葛薇的心跳得像蕩了秋千。

“船長在XXX醫院D樓XXXXX號,葛薇姐記得下次上街別穿那麽短的裙子嘍。”第一時間翻閱,竟是這樣一條短信。

葛薇嗖地站起身。

“謝謝你的地瓜,我還有急事!”說完,葛薇抓起包,撒腿便往外跑。

“小米粥你喝麽?”段峰的聲音飄忽在身後。

打車,二十分鍾內趕到醫院門口,進入D座,這是葛薇來到上海第二次沒有迷路。

站在病房門口,葛薇伸手敲門,手在半空中,卻停了下來。

現在是晚八點四十分,自己單槍匹馬出現在一個隻有三次麵之緣的男人病房門外。

葛薇手指輕輕觸摸著那扇密不透風的白門,透過窗戶,隻見那人正倚床而坐,一個小巧的筆記本隔著被子平鋪在腿上,蒼白的麵色一臉專注。

葛薇後退一步,轉身,深呼吸一口。

透過黑夜的窗戶,葛薇看到了一張並不完美的臉,眼袋,不再無暇的肌膚,發型毫無時尚可嚴的小馬尾辮。

葛薇啊葛薇,你有什麽資格半夜來問人家問題?

葛薇順一把劉海,心下暗暗自嘲道。

可是,葛薇咬唇,撫摸著自己的眼袋,錯了四年,自己不能再錯下去了。想罷,轉身,大步走到門前,剛要敲門,門卻被打開,憔悴而俊美的刀子目隨即剜了她一眼。

“你來做什麽?”

淩歡一手把著門,另一手扶著牆,修長的腿在一身麵料精良的白色睡褲下微微打著飄,整個人雖是在極力掩飾下,虛弱卻不言而見。

葛薇心竟像被寵物狠狠撓了一爪。

“你快回去躺著,我想谘詢你的事情,一句兩句話說不完。,……”葛薇心虛地望著那稍白的嘴唇,急忙補充道:“是求教,不過,不會耽誤你很長時間!”

淩歡便轉身,葛薇跟上去,想伸手扶他,淩歡一把甩開,咬牙撐著以類似常人的步子邁到病床前。

葛薇本想幫這死要麵子的人蓋被子,知他會拒絕,便木頭一樣站在床前。

“說吧。“淩歡再次將筆記本擱置在腿上,盯著屏幕淡淡道。

葛薇咬咬唇,開口道:“我昨天去麵試了,可是老板沒直接講要聘用我,今天早上他們的人事卻分配給我電腦了,而且老板白天帶我去開會,回來之後很不客氣地讓我做了一天的案子。我被上班了。”

淩歡修長的手指觸摸著電腦的按鈕,不知是在做什麽,聽完之後,手指停下來,抬頭:“然後呢?”

葛薇看一眼淩歡,繼續說:“可是,他們公司很小,隻有六個人,而且隻有我自己是策劃,我不想做,可是,又怕自己找不到更好的工作,想請教你,我的水準可以找到什麽樣的廣告公司。”

淩歡再看一眼屏幕,目光凝聚在一個焦點,似是在認真考慮,十秒,二十秒,葛薇默默數著,大約過了一分鍾,淩歡依舊沒有回答。

葛薇隻得向前一步,坐在床邊的凳子上,眼巴巴地望著淩歡。

淩歡斜掃了葛薇一眼:“為什麽要改行?”

葛薇莫名其妙地眼圈一熱。

半年來,發生了太多事,她在人前一直笑臉如花,這次,這是怎麽了。

葛薇努力綻出一個誇張的笑容:“因為缺錢,我之前的工作賺不到錢。”

含糊隱忍的答案。

淩歡打量一眼葛薇:單純的眸略帶幾絲靦腆,皮膚膩著這個年紀人少有的光澤,就談吐氣質,非一定程度的家境和家教斷是給予不了,想是溫室中長大。然而,那目光中卻充溢著一股超乎性別的堅韌。淩歡自覺閱人無數,這堅韌,卻是在男人眼神中也少見的。這堅韌,不知是多少磨難光顧之後的成果?

淩歡不覺心尖一震。

“郵箱號是多少?”淩歡問。

葛薇一愣。

報出號碼之後,隻見淩歡輕輕按著筆記本上的小紅帽:“回去研究我的PPT。加上你的自身條件。足以讓你進大部分公司。“

葛薇不覺再度莞爾。

“謝謝你。“葛薇起身,想鞠躬,覺得不合適,便伸出手:“謝謝你。”

淩歡掃了那手一眼。淩歡見過不少玉指,指甲美不勝收的精致手,纖纖素手,拉小提琴的尖細手……卻沒見過那麽難看的女孩手:長,卻粗,指甲是禿的,微有些參差不齊,想是她閑來無事啃的。

“我累了。“淩歡懨懨地說。

葛薇一愣,便覺自己像是被帶到山巔,卻又被一腳踢下山崖一般。

手固執地擎在淩歡麵前。

淩歡隨手塞給葛薇一隻紅透的蛇果。

“我好像把衣服扔在你的車上了,請問現在在哪裏?“葛薇忽然想起那件襯得自己線條有致的黑連衣裙。

“垃圾箱。”淩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