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順著紮入一截透明點滴針管的手臂,葛薇迎上那發白的唇。

一天未謀麵,隻見他的臉消瘦了些許,刀刻過一般,五官卻顯得愈加立體有致。

“船長,我問問我老婆哪裏有賣襪子的。”開車的年輕男子忍笑道,說完,卻被淩歡攔住:“BRUCE,前麵是商場。”

被稱作BRUCE的年輕男子看一眼車上的時間顯示:“還差十分鍾才能開門。船長,你的龍體經得住等待麽?“

淩歡瞥一眼BRUCE,隨手將即將滴淨的點滴拔下。

葛薇忍不住道:“你不在醫院躺著,掛著點滴到處亂跑什麽。”

淩歡沉默,望一眼車窗,略一思忖,淡淡道:“BRUCE,襪子次要,給她買條蓋住膝蓋的裙子。白色的。”說完,從錢包裏掏出一張銀行卡。

葛薇一愣,本已漲得發紫的臉色,顏色更深了一道。

“不要。別人穿什麽顏色管你什麽事。“葛薇微微嘟起嘴唇。

淩歡一愣,斜瞄了葛薇一眼:“抵製傷風敗俗,人人有責。“

“你……“葛薇再次語塞。

“昨天沒錄取我,所以想安慰我?你雖然不幸臉部肌肉癱瘓,其實內心比誰都溫柔,對吧?”葛薇憤憤地瞪著淩歡。

BRUCE憋笑,臉已漲紅。

淩歡的麵部肌肉顯然被這話鎮住了,唇角不著痕跡地**一下。

“BRUCE,商場門開了。”淩歡冷冷地道。

BRUCE肩膀陣陣顫著,接過銀行卡,往商場奔去,剩下葛薇坐在淩歡的身邊,用抱捂著自己的大腿,襪子拖絲的速度卻如風馳電掣的摩托車,一溜煙跑下去,延續出一道大的長的白道,皮膚的顏色。

淩歡一言不發,默默望著窗外,眼神像是在望雲的深處,又像是在望天的另一端。

葛薇啟唇,本打算問他,“好些了麽”,“還疼麽”,話道唇邊,生生被這靜默噎了下去。兩人就這樣靜默著。窗外的行人倉皇而匆忙,腳步像急速運轉的機器,窗內,卻是一派安然。淩歡似乎有些力乏,倚著靠背,閉目養神,葛薇輕輕望著他,一眼,再一眼,呼吸聲亦是小心而輕緩的,一股強烈讓這股沉默延續下去的衝動,使她一言不發。

這一天,天藍。藍得像多年之前,一個剛散下馬尾辮披起長發、穿二十塊錢HELLOKITTY圖案T恤的少女仰望的天。可惜,再一抬頭,天空下的人眼角已多了眼紋。身材未改,鮮紅的唇依舊,怎麽就老了十年。、……

“船長,你看怎麽樣?”

BRUCE的出現終於打破了這沉寂。

一條純白連衣裙在BRUCE的手中輕輕揮舞,白得不染的花邊,白的皺著,裙裾果然在膝蓋之下。

“人家店員說蓋得那麽嚴,不用穿黑絲襪。”BRUCE把著方向盤,輕笑。

葛薇抹一把脖頸流下的汗液:“你……你們兩個大男人準備讓我在哪換衣服?”

BRUCE轉過身來,一雙大眼睛閃著熠熠的光:“我下車,我們船長剛才從醫院出來還是我背的他,他留守。”

葛薇一聽,打量一眼鼻梁益加峭拔的淩歡,知BRUCE是句頑話,卻忍不住心下一顫。

“廢話。”淩歡輕不重地用刀子眼斜飛了BRUCE一記,薄薄的嘴唇微抿,一遍說著,用自己血管微微突起的蒼白大手支撐著把手,起身,開車門。

葛薇心下一熱。

隨著視線的上升,淩歡白的脖梗,黑的發絲,溫軟微帶虛弱的呼吸也上升著,他一絲不苟的西裝線條流暢得像這件西裝最好的弧度。

“砰。“車門被關上。

葛薇望著他微微彎下的後背和扶著額的手指,竟忘記換手中被汗水打濕的新裝。

下一刻,淩歡的整個身子倚在車窗上。

是在為自己遮擋麽?

葛薇的臉火辣辣的。

BRUCE胡亂唱著張信哲和劉嘉玲的對歌:“我對你有一點動心,卻如此怕你的眼睛,有那麽一點點動心,一點點動心……“

好老的歌。

“聒噪。”

淩歡冷冷喝止著。

葛薇的大腦嗡嗡作響,被汗濕透的雙手抓咒了純白的連衣裙。摸摸純白的扣子,揉著薄薄的腰帶,再望一眼前方明鏡似的車窗外匆匆人流,竟不知從何下手。

正在這時候,車門被打開。

視線一黑,一件西裝外套嚴嚴實實扔在葛薇的臉上。

下一秒,車門再度被關緊。

葛薇一愣,不覺已莞爾。

將西裝圍在自己身上的時候,葛薇聞到一股淡淡的奶香。

原來,他用牛奶味道的浴液。葛薇心下不自覺狠狠記錄著。

三分鍾之後,白連衣裙套在身上,葛薇強忍著自己霸占這件西裝的衝動,開車門時,忍不住手把車門,猶豫了片刻。

正在這時候,葛薇覺得淩歡的背後微微一傾,迅速開車門,淩歡似是支持不住,重重地落回座位,鬢角微微沁著汗珠。

葛薇心跳得厲害。

空氣亦是在心跳著。

正在這時,葛薇的手機鈴聲響起,接起來,是小潔:“薇薇你沒有遲到吧?麵試加油啊!”

葛薇抓起淩歡的手臂,看一眼腕表,隻見自己已遲到了五分鍾。

“看來是遲到了,不和你聊了。拜拜。“小潔說完,便掛了電話,一陣陣嘟嘟的忙音聽得葛薇一緊張,手機落在自己的裙子上。

迎上淩歡淡漠的黑眸子:“你好像要回公司開會,可是,開完會就回醫院吧。“說罷,踩著高跟鞋拔腿便往寫字樓衝刺。淋漓著周身的汗絲趕到電梯口時,葛薇隻覺得自己似乎少帶了什麽東西,低頭一看,方才意識到,自己的黑色連衣裙竟於慌亂中遺落在淩歡的車上。

葛薇急忙去摸手機,手機在手,開啟電話薄欄目,方才發現,自己的手機裏竟沒有一個淩姓號碼。

葛薇長籲一聲,卻在手機差點被擠掉的下一刻發現,自己身邊已擠滿了夾帶各種飯香氣的人,看一眼四周:一麵用吸管喝著豆漿的,啃包子的,飲奶茶的,不停看手機時間的……

還沒打量完,葛薇便覺得自己被推入了電梯,電梯擁擠而狹小,煙味濃重,金屬氣味混合,施工的灰屑——洗手間的味道。

下電梯,按門鈴,一進門,邁著外八字步的女人事就笑容可掬:“小葛你來了啊,你隨我來。”

葛薇便隨著她進入大廳。

“這是你的電腦,密碼是六個六,桌子上有筆,你今天先用紙杯,記得明天帶杯子。”女人事說著,隨手將電腦開啟,葛薇覺得這個狀況有點陌生。

這是葛薇來到上海之後的第二次求職。慘遭淩歡的4A廣告公司筆試麵試四番轟炸,葛薇心有餘悸,第二家公司,竟莫名其妙地不把自己當外人了。

葛薇打量一眼四周,視野開闊,大廳隻有自己占據著,會議室的門開著,窗外的車鳴聲清脆,還有三間辦公室,兩間空著,倒是還有一間,坐著一位四十多歲的男人,瘦長的身子,一臉的艱難困苦相,葛薇再度掃視隻有自己的大廳:隔壁格子間的桌子滿是灰塵,另一個格子間,亦是隻有電腦。

葛薇方才意識到,整個公司,除了前台和人事之類,策劃文案一職竟隻有自己一人。

真的要在這裏麽?

葛薇想起自己幾天剛在北京辭職的小事業單位:五六個四十多歲的男中層幹部,被歲月消磨的眼,唇角處深刻的法令紋,還有中午吃過午飯後吆五喝六的撲克牌,晚上下班之後的廉價夜總會;三四個四十歲以上的中年女子,一律纖細的腿卻有圓潤的腹部,每日中午去附近菜市場買回的新鮮蔬菜,和樂此不疲地張羅孩子一個又一個補習班……

這裏,甚至不如自己之前的事業單位。

葛薇隻覺得心下有隻大鍾咚咚敲著自己暫時喪失思維能力的大腦:真的要在這裏麽?

葛薇撓撓自己剛能紮起發辮的頭發,發送短信給小潔,道:“我被上班了。“

短信剛發送成功,便聽到門外一陣大罵聲,葛薇聽不懂上海話,依稀聽得胡子男似乎是似乎大聲在埋怨,說是電費交過之後少給了他零錢。

葛薇太陽穴處就莫名滑下大滴的汗珠。

葛薇隨胡子老板前往古亭酒公司,走到地鐵口處時,她發現,這位老板竟沒有私家車。

葛薇回望,身後的那家商場,淩歡送自己白連衣裙的地方。

葛薇低頭看一眼自己的連衣裙,臉再度漲紅,心下竟惦念起來:那個外冷內熱的白臉男,怕是已經到公司了。病得那麽厲害還要工作,真的不要緊麽?

如她所料,淩歡此時已坐捂著依舊隱隱作痛的胃坐在他的章魚桌前。打開公司的郵件係統,群發郵件給各部門主管——與大部分公司的老總不同,淩歡一直喜歡在周三開例會。淩歡一直清醒而尖刻地認為,周三是承上啟下的時刻,既可以讓所有人在周一周二努力奮發,又不會讓他們在周四周五鬆懈。

“十分鍾之後,周會照常。“淩歡如是說。之後,淩歡固執地繼續刷新自己的私人郵箱,依舊沒有等到他渴望已久的郵件。

淩歡隻覺得胃處又是一陣翻滾,強烈的想嘔吐的感覺湧上自己的喉腔,無奈昨日一天都不能進食,他的胃中空得像小白領們下半月的錢包。

淩歡倔強地點擊再次點擊回複鍵:“告訴我,你是什麽意思。”

可是,他就像西楚霸王一般,唱到最後,任你當初力拔山兮,最後,竟是獨角戲。

俊秀的眉毛擰成一團。

窗外,XX大學的籃球場上,一幫年輕的男生籃球正打得熱火朝天,雄性激素鼎盛時期的進球歡呼聲聲聲入耳,赤膀上陣的那個小子一記單手上籃,下一刻,竟來了個空中接力,可惜沒接好,接力再次接入空中。

淩歡唇角輕輕勾起,以所有人看不上的程度,下一刻,喉嚨腥甜。

急忙摸起一個杯子,幾秒鍾之後,有水的杯中色如普洱茶。

淩歡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撐著給這幫人開完每周周會的。他甚至使用了比平時更多的英文——客戶不乏國外大公司,他一向對員工的英文嚴格要求,一如他對文案人員中文要求的苛刻。例會結束,淩歡固執地不用別人扶,煞白著一張臉重重地將自己的身子砸在車上時,整個人幾乎癱軟成一團泥。

BRUCE輕輕扶著他的肩膀,讓淩歡平躺在後座時,他已沒有一絲力氣反抗,BRUCE將那條黑裙子草草一疊,讓淩歡枕著,淩歡卻臉色一變,勉力道:“扔了它。”

BRUCE的眼睛瞪得像兩隻大個兒的本邦肉丸子:“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