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誰是病人家屬?”急診室外,醫生摘下口罩問。
淩歡嗖地站起身來:“我是!”
他的鼻尖沁了一層水珠,像是盛夏傾盆大雨後湖裏的荷葉上的剔透雨珠子。
葛薇盯著那隻漂亮的大手,此刻,那蒼白的大手正緊緊握著小男孩的小手,手上的血管正泛著青色,從皮膚上根根凸起。
“我媽怎麽樣!”男孩一副小大人的早熟地握著淩歡的手說:“叔叔,我爸爸有錢,一定要治好我媽媽!”
葛薇坐在冰冷的塑料凳上,呆呆地望著著淩歡毫不猶豫地在手術單的家屬欄飛書自己的名字。
眼睜睜目睹淩歡第二次吸煙,她的身上腳上冰涼成一個冰窖,心裏卻是燙的,燙得她胸腔腹腔燒成一個大火爐,涼的燙的透過皮膚交匯,她全身抖得厲害。
淩歡雖是麵無表情,另一隻手卻緊捂著胸口,葛薇知道,他的胃又開始興風作浪了。起身,大步跑出走廊,離開醫院,跑到附近的飲品店買了淩歡喜歡的藍莓味道熱飲,購回一大堆蛋撻蛋糕之類提在手上,大汗淋漓地跑回醫院,急診室門外已人影不見。問了護士,好不容易找到病房時,隔著門,葛薇看到了一副溫馨的畫麵:父子倆擁在病床邊,淩歡在仔細而專注地幫昏昏沉沉的溫梅擦汗,男孩子用小手細心地幫他年輕的母親梳理長發。
葛薇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離開也不是,猛吸一口尚且滾燙的竹蔗水,上頜的痛迅速蔓延開來,燙破了大片的皮。
可是,他的胃真的可以嗎?
葛薇將手上的塑料袋把手處搓了又搓,終於,深呼吸一口,心虛地慢慢走進病房,將東西放在床頭櫃上,至此,淩歡的視線沒有離開溫梅蒼白的臉,哪怕是一秒鍾。
“淩歡,買了熱飲料和吃的,你和孩子吃點吧,我明天還要上班,先走了。”葛薇瑟瑟地說。
“嗯。”淩歡輕輕幫溫梅掖著被角,頭也不抬……,,,
葛薇就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偷了東西的小偷似的,即便將東西還給人家,也得不到一句感謝,反而要緝拿歸案。
她忍不住端詳了一下淩歡的側臉,轉身,將門輕輕合上。冰冷的金屬合在一起的時候,淩歡就覺得自己的心上被捅了一刀似的。
淩歡嗖地從凳子上站起身,怔怔地站在原地,胃裏就山崩海嘯起來。
“爸爸,你要去找那個阿姨嗎?”男孩子問。
淩歡站在原地足足兩分鍾,一言不發,俊美的丹鳳眼死死盯著那夜宵,兩分鍾之後,神色如常。
“餓了嗎?”淩歡將一杯熱飲遞給男孩子,將蛋撻盒子打開,男孩子兩口就吞下一隻蛋撻,看得淩歡滿身漾過一陣岩漿似滾燙的熱流。
“喝水,別噎著。”淩歡的極力保持著平和的語調,胸口一起一伏。
溫梅的闌尾炎手術之後,淩歡三天三夜衣不解帶在她的病床邊守著,喂水喂飯,洗臉擦身,像要將這八年所有的感情都傾倒出來似的。葛薇白天照顧著公司裏的事,不忘給溫梅煮粥,給孩子做飯,晚上帶可口的飯菜和熱氣騰騰的粥來帶醫院病房時,碰上淩歡抱溫梅進洗手間,羨慕妒忌得胃都在**,卻恨不起來。
葛薇回到淩歡的屋子,將自己都沒來得及拿出一樣物品的箱子從他的臥室拖出來,將這座不屬於自己的房子沉甸甸的鑰匙擱在茶幾上。客廳很大,水晶茶幾白晃晃的刺痛這葛薇的眼睛,瑪麗蓮夢露的瓶起子笑得一臉悲憫。
葛薇衝瓶子器微笑,腦海中,小提琴樂就排山倒海地再耳畔響起。那是她曾經的他為她而奏的提琴曲,她曾和著梁祝舞,跳到一半忘記了動作。
想起那晚,葛薇失聲一笑。
葛薇放下箱子,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寬敞的大房子:窗外,燈火霓虹閃耀成一片,地處靜安區的好地段足以看到東方明珠,外灘的任何一個高層建築,與她租的房子遙遙相望,窗內,客廳比她的臥室大得多,希臘式拱門,幹淨的白色調將屋內的所有事物襯得優雅而蒼白。她努力瞪大雙目,想記住這裏的每一樣景和物,卻什麽也納不入眼裏,她隻記得水晶茶幾下的旋轉。
忍不住回到淩歡的臥室,看一眼床對麵的名畫,《帶珍珠耳環的姑娘》滿眼幽怨,似是在訴說她和畫家被拆散時她有多淒惶。葛薇隻喜歡這張畫和那部同名小說,卻一直不喜歡那部同名電影,電影的女主角太風塵,配不上這純淨的愛情。
忍不住打開淩歡蒼白的儲物櫃,葛薇又發現了新大陸:身跨戰馬,全副鎧甲、批矛持盾的北歐騎士;日本的和服娃娃;印度的佛像;摩洛哥的巫師服……還有許多她不認識的奇奇怪怪的東西,葛薇這才知道,原來,他去過許多國家,可惜,他甚至沒來得及告訴她,他喜歡旅遊……
葛薇輕吻了那北歐的騎士一臉堅毅的臉,鐵質的騎士臉是冰涼的,比那座冰山的皮膚冰涼的唇更寒意如冰,冰得她血液都是涼的……
一周後,溫梅拆線出院,淩歡送她回兩人多年前住過的房子時,一直將那虛弱的身體橫抱在懷裏,直到小心翼翼地將多年失散的寶貝放回床上,孩子說:“爸爸,我去買媽媽最愛吃的。”
淩歡一把攔住:“黑椒牛排傷胃,又不熟,不準她吃。”說完,補充道:“今天爸爸下廚。”那個稱呼頭一次從他的口中說出。他深呼吸一口,依舊覺得喘不過氣來。
溫梅撐著胳膊坐起來:“那個女孩子怎麽辦?”
淩歡麵無表情,全身每一個細胞先是麻,再是痛,痛過之後,比痛更深刻的感覺張牙舞爪而來。
溫梅說,當年孩子沒有打掉,體檢時是她表妹代她上陣。孩子七個半月就呱呱落地,所以看上去小一兩歲,長得又像她,所以,她那張全家福足發過去,足以讓淩歡相信她已與別人枝繁葉茂。好讓他死心、
溫梅說,她的美國丈夫待她很好,也愛樂樂,當她準備將所有的心思轉移到他身上的時候,他卻車禍而亡。她傷心過度,連他的遺腹子都沒有留下。
溫梅說,她的母親已在去年過世。丈夫死後,她舉目無親,回到國內,想來投奔樂樂的親爸,卻發現他已有了新的愛人,本不想打擾你了,對不起。
淩歡輕輕用手背抹去溫梅眼角溢出的淚滴,將她擁在懷中,沉沉地道:“孩子我也有份,說什麽對不起。”說完,捋順了她及腰的長發,轉身,去廚房。
打開冰箱門,本打算估摸一下冰箱容量,然後大采購一番,裏麵的內容卻豐富到讓他驚訝:保鮮部分的各色青菜、鮮蛋,冷藏部分的速凍水餃、餛飩、冷凍牛肉、豬肉、蝦仁、帶魚、雞翅……他知道是誰做的。那個人昨天曾問他現在的伴侶要來鑰匙,將家中大掃除了一遍,剛剛將溫梅抱到床上時,洗衣粉的百合清香味猶存。
淩歡衝到洗衣機旁,洗衣機上還殘存著幾滴剔透的水珠,淩歡蘸在手指上,輕輕放入口中輕吮,苦的,淩歡再拈起一滴,依舊是苦的。
葛薇心照不宣地向淩歡照常回報工作,開會,再開會,加班,發工單,做PPT,已儼然成長為新一代廣告人。淩歡請了保姆,卻依舊不放心溫梅,每每下班接了樂樂一道回家,儼然成為新好男人。事情一直持續了兩周,溫梅的刀口他完全放心之後。
這天,溫梅精心準備了一頓燭光晚餐。下午兩點多時,她就塗了睫毛,施了腮紅。她將空調開至夏天的溫度,著一身低胸露背水藍色小禮服,他最愛的顏色。這是兩人的交往紀念日。從十七歲開始慶周年,這個節日一直延續到二十二歲時候她飛到大洋彼岸。
十五年了。張愛玲說,對於年輕人來說,十年就有可能是一生一世,十五年來,他們用了一半的時間相愛,一半的時間傷害,她眼角的絲絲如刀刻般的痕就是最好的證明。
打開梳妝台一角的抽屜,九年前他送她的水藍寶石白金項鏈依舊在盒子裏靜靜躺著,那是他知道她懷孕之後作為求婚禮物的。她撩開長發,將那串本該九年前就戴在自己脖子上的鏈子戴周正了,小巧的藍寶石依舊垂在當初的位置——乳溝的始端。這些年來,生育和年齡的增長讓她的罩杯順利由C升至D,他送給她的胸罩曾經捆得她透不過氣來,小產和一次闌尾炎手術之後,C號的罩杯卻正好熨帖著她已十分成熟的身體。
溫梅盯著鏡中的自己,看一眼身後兩人的合照,忽然就覺得自己老了。
終於等到晚上,樂樂放學回家時,見媽媽打扮成這樣,十分八卦地打電話給淩歡,溫梅得到的結果卻是:“晚上和客戶一起吃。”
如同所有男人一樣,所謂的客戶,有時候是真客戶,有時候是惡意的謊言,有時候是善意的謊言。淩歡帶著那謊言,驅車慢慢蝸行在那條熟悉的路上,想起自己曾架雙拐來這裏找她,曾搬走她的行李說“一起住吧”,把著方向盤的手一直在抖,怎麽也止不住。
車子在咖啡屋處拐彎,忽然跑出一個阿婆,淩歡一個急刹車,身子唰地奔向前去,淚也順著眼角滴下。
淩歡開始耳鳴,吱吱啦啦的聲音像是電視台信號不好似的吵耳。可是,信號不好隻是有雜音,電視台的節目卻是清晰的。
“試探麵試者就一定要踐踏她的自尊嗎!”
——第一次見麵,她強有力的大巴掌扇在他臉上。
“喝了三杯咖啡。”
——她第二次麵試時,她紅撲撲的笑臉動人得像熟透的大顆櫻桃。
“你……你們兩個大男人準備讓我在哪換衣服?”
——第三次見麵時,她走光了,白晃晃的大腿陳列在眾人麵前,那時,他隻想將她提進車裏。
“你這是追女孩子,還是施舍感情?你以為我沒有存款、沒有事業工作,沒有房子,也沒有青春了,我就沒有尊嚴了麽!你不要本以為你是大公司的BOSS就可以把女人當狗使喚了麽!你就是要追條母狗,也要尊重她!”
——這是第六次見麵?送她江詩丹頓鑽表不要就罷了,這個臭丫頭,擺出就義的樣子做什麽。想起母狗一字,淩歡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
“淩歡你給我停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