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葛薇像一隻迷途的小鹿,沒頭沒腦的亂奔著。
她不敢停下,生怕停下就轉身回去找他,她不敢回頭,生怕一回頭,她就妥協了。
“電梯在這邊。”
忽然,葛薇聽到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過耳,恍似天風。
葛薇站在原地,狠狠呼吸著花崗岩地板和消毒水的味道,直到自己的身子忽然騰空而起。
“喂!放下我!你的脊背好了麽?我很重的!”
葛薇再回過神來時,卻見自己整個人都在淩歡懷中了。
“那麽關心我?”淩歡俯視著葛薇:“我不弱。看到溫梅結婚生子的全家福,我才會大病一場,背砸到拐杖上才會險些癱瘓,我脊背沒事。你想要的金槍不倒,我可以給你。”
冰眸比兩個月前多了三分灼熱,七分征服。葛薇情急之下,隻得撓淩歡的腋窩。
淩歡的手果然觸電一震,葛薇借機跳下來,淺笑:“你年少時候癱瘓過,溫梅離開你了嗎?我們要的是疼自己的愛人!”
淩歡一愣,思量片刻之後。緩緩道:“性格如此,三十多年這樣,你定義的尊重,我做不到。“
葛薇萬萬沒有想到淩歡分毫不妥協,怔在原地。
“對女人不霸道的男人,不外乎三種情況,一,不在乎你,二,經濟依靠你,三,不在乎你又經濟依靠你,你要的是丈夫或者男朋友,不是奴才!”淩歡道。
葛薇被這強詞奪理的道理聽得似是而非。然而,她又為這強硬震驚著,越震驚,她就越心慌。難道,是她錯了嗎?轉頭衝向被告知的電梯方向,淩歡伸出修長的手臂一擋:“去哪,我送你。”
葛薇低頭打量著比自己的手還漂亮的大手,狠心道:“真的不用了,給我一個考慮的時間空間。
淩歡終究抽手:“元旦晚7點,我等你。“
淩歡開始了有生以來第二次的漫長的等待。像溫梅剛離開時那樣,他等得時而心焦得無法審批文件,時而看一眼時間,倒計時著兩人見麵的時刻,恨不能將表調到元旦那天晚上。
這次不同於上次那般絕望,他有時堅信,葛薇給他的是肯定的答案,卻又時而懷疑,半夜醒來時,不再是溫梅臨行前的那一記火辣辣的、這輩子都難忘的耳光,卻是葛薇雨中受傷的淚眼;獨自午餐時,不再是思念盛了就吃溫梅最愛的黑椒牛排,傷胃。天氣漸涼,要一碗熱湯麵,味噌的味道著著濃濃的香菇青菜清香,將熱度傳遞至他胃的每一個角落,那個第一次請她一起用餐就把她氣走的女人一怒離席卻又不得不回來的樣子,就惹得他唇角輕輕勾起。想來,淩歡輕呷一口熱湯,自己那時候總以氣她為樂,似乎就已喜歡上她了罷。
淩歡開始追憶溫梅的耳光,臉上的感覺竟不再像火燒過,越來越像蚊子撓過。她的笑聲也不像以前那般總在腦海中抓心撓肺地震顫,耳根下換成了葛薇聲聲據理力爭的傻乎乎的所謂尊嚴。
淩歡用了幾天的閑暇時間補充之前沒有聽過的久石讓音樂,一麵看,點燃一支香煙,猛吸一口,一麵又回飛了思緒,等到元旦那天下午,早早驅車至浦東的東方藝術中心,法國的保羅安德魯設計的建築物。是冬,夜幕早早落下,五個演奏廳就亮起來,內牆裝飾特製的淺黃、赭紅、棕色、灰色的陶瓷掛件映耀著,組合成一朵夜空中的蝴蝶蘭。淩歡時不時看一眼手表,直到停車場的車滿,直到一對對優雅得體的年輕人走入大廳,淩歡佇立在門口,冰凍的風將那張英俊的臉吹紅了,將雙插在衣兜裏的手凍腫了,等的那人還是沒有出現。
腕表上已顯示7點15分,寒風中187公分身高惹來一陣又一陣回頭率,不遠處的公交站前,亦是站著一個淡淡著了妝的女子,為了這場約會,她的黑呢絨大衣裏僅僅穿了一件水色粉花的雪紡裙,刮骨似的風早已順著透明如翼的袖子灌入,她站在原地,一遍又一遍琢磨著鍾少航的話:“不要去想是否能結婚,婚總是能結的,真摯的愛人生卻隻有很少的幾次,甚至有的人一輩子隻有一次,勇敢去愛吧。”這是四天前,從淩歡那裏出來時,鍾少航約她見麵時的勸告。鍾少航為什麽要和她見麵?原因是,他老婆懷孕了。一度,他不相信孩子是他的——她到處瘋、到處玩,為什麽一定是他的?她卻冷笑:“我告訴你,我是有底線的。”他沉靜如水:“是嗎?”她隨手抓起手機砸在他的眼睛上:“鍾少航,孩子是你的,你不信我可以打掉,可是你不要後悔。”
說完之後,鍾少航才發現,他頑劣的妻子那天是脂粉不施的。她說:“你以為我為什麽到處玩?我承認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可是,還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因為我寂寞,另一個原因,卻是因為我想引起你妒忌,結果我一次次失敗了。現在,孩子都有了,我們講和吧,好不好?”兩個結了婚卻一個比一個頑劣的人,終於收了心。
鍾少航說,他的妻子是勇士,敢於嫁給一個浪子,敢於用這種方式讓丈夫妒忌,又敢用這種方式講和。
什麽是勇敢?葛薇勇敢的大步向前,卻又戛然而止。以前,她勇敢,結果換來剩女的下場。她後退兩步。
“離開校園之後,一個既不考慮你家庭又不考慮你的工作這些世俗因素的男人,你能找到幾個?遇到他,是你的幸運。”鍾少航說:“婚姻就是一場賭博,你敢賭麽?你雖然看起來光鮮水靈,可是,橫豎你都二十八歲了,已經到了這種年齡,麵對實際而殘酷的婚姻,是在所難免的,可是,你能保證再遇到一個這樣純真地喜歡你的人麽?他生在這種家庭,又曾經癱瘓過,現在又是這種位置,強勢是他難以改變的習慣了,為什麽不去包容?”
鍾少航的話震得她耳朵嗡嗡作響。她先是站在原地,忽然,就喃喃道:“包容。”整個人開始慢慢前行。
“路上要是遇見雪或者是什麽障礙物、堵車,或者我走反方向,證明我們是沒緣的。“葛薇在心裏念著。可是,這晚的交通意外順暢,許是天冷,大馬路上車行通暢,隻刮一陣冷風,亦是沒有雪花,她也意外地沒有走反,站在已是燈火通明的東方藝術中心不遠處,她看到了那個高大的身影。
他一直站在那裏麽?他媽說不要讓他凍著,他的背不要緊麽?
她的臉已凍得煞白,腦子裏卻熱血激湧。深呼吸一口,涼風灌到腹中,呼吸卻是熱的。
葛薇一步步向前,淩歡搓手,站在原地,長吐一口煙圈,等待她完全走來。
正在這時候,戲劇化的一幕卻發生了。
一個長發的女子從淩歡身邊擦肩而過,淩歡先是不以為意,一秒鍾之後,深色驟變。
刷地轉身,那個身影卻消失不見,淩歡便要撒腿去追,剛一邁步,腳底卻壓了巨石一般,他側身,站在原地,兩個女人的影子在他的麵前閃電般晃動,類似的可愛笑容,差不多的智商,相同的健康,同樣豐腴的身體…
淩歡苦笑。
可是,溫梅不是在國外麽?淩歡想起那E-MAIL上她挺著大肚子的照片,淩歡猛吸一口香煙,險些嗆到自己。煙味久久地,綿長地在他的口腔中蕩開,一秒,恍若百年。
一百年,二百年,三百年。
淩歡轉身,望著越來越近的葛薇,上前,擁住她。他知道,那隻是個類似的影子,然而,一旦追上去,就再也失去一個實在的真人。
時隔兩個月,兩人再次擁抱在一起。
淩歡的懷抱緊得讓葛薇眩暈,葛薇卻沒有阻止。
兩人走入演奏廳時,音樂會已進行至下半場。
開場便是所有人十分熟悉的《入殮師》,雪地中行走的細細憂傷就在大廳中無孔不入的蔓延開來,聽眾們開始喝彩。之後,則是一係列宮崎駿的動畫音樂,盡管《菊次郎的夏天》被老頭兒彈錯了幾個音節,《天空之城》被某樂團演奏的離譜,整個場子卻沸騰了。淩歡冰涼的手先是插兜,再是牽著葛薇的手慢慢跟著節奏和聲,結束之後,淩歡驅車帶葛薇來到一個大學附近的一個小區。小區不新不舊,乘電梯至十一樓,開門,葛薇看到了一個溫馨的小窩:沙發上是卡通的布墊,地板是泡沫的動物圖案,連飲水的杯子都是紅的黃的橘紅的,推開臥室門,一股灰塵的味道鋪麵而來,雙人床上方的照片和淩歡海萍市家鄉裏的大照片是一樣的。
葛薇心下一緊,忍不住問:“你讓我來這裏做什麽?“
淩歡答非所問道:“我已經好久沒有來了。以前是因為傷心,現在是因為某人。“
葛薇想破腦袋也不理解原因,默默打量著大衣櫃,打開,櫃中竟然有前人留下的衣服:長裙、短裙、連衣裙、外套,還有小球衣,小球衣,小球衣,一套又一套整齊地疊平了摞在一起。
櫥櫃下麵,居然還有一個卡通的彩色木房子,約一米高,紅的房頂,綠色的煙囪上掛著一個巴掌大的小籃球。房身是黃色、紫色、藍天的磚,房子的周圍還圍著一圈棕色的小籬笆。葛薇扭頭望著淩歡,想打開那方門,卻又不知能否得到主人的允許,用手去抹小籬笆上的灰塵。
淩歡情不自抑地蹲在葛薇的身旁,用微抖的大手拭去木頭上的灰塵,然後,撫摸一下綠色的小煙囪,然後,用長手指一勾,小木門開了。
木門裏有一張小床,床上坐著一個穿球衣男布娃娃,手裏抱著籃球。
葛薇的心鈍痛起來。
“那個布娃娃是你嗎?”她忍不住問。
淩歡將那布娃娃從小床上揪起來,捧在布娃娃的腿,娃娃就坐在了他的手掌上。
葛薇順著那手掌,看到了布娃娃背後的球衣上繡著三個字:淩樂樂。
“是樂樂。”淩歡說。
葛薇渾身一麻。
淩歡將布娃娃放在自己胸口處:“他在他媽的肚子裏生活了三個月,然後……”
淩歡沒有說下去。當年,得知溫梅懷孕的時候,他高興當場跑出去,半天之後,帶回一隻木頭房子和一個精致的首飾盒,求婚。“孩子一定要叫樂樂,我要讓他一生快樂。”淩歡說。
憑著女人的第六感,葛薇突然就覺得事情沒有那麽簡單,她端詳的微笑的大眼睛娃娃,大眼睛娃娃的笑眼卻像在憤憤地瞪著她。她心驚肉跳,忽然就覺得,這娃娃是有生命的。
“淩歡,我覺得孩子還在!”葛薇扭過臉去,忽然覺得自己像做賊一樣:“你親眼看到孩子沒了嗎?”
淩歡呆呆地望著她。
“她那麽愛你,為什麽不會為你生下孩子!”葛薇的嗓子突然幹澀起來,把著小籬笆的手早已濕透。
淩歡輕輕撫摸著樂樂的小臉,布娃娃多年以來都是模樣,都是巴掌的大小。當年,他在他媽的肚子裏時候,他摸過聽過,他給他買過許多營養品,他甚至在這個小生命一個月大的時候就讓溫梅看NBA給他籃球胎教,可是,那麽多年,他一直沒有感知到小生命存在過。他不知道樂樂是準確哪一天來到這個世上,就在樂樂的忌日那頭自己買了蛋糕吹蠟燭,
“不可能。”淩歡一把按住葛薇的肩膀:“都過去了。”說完,他伸開長臂擁住她。
淩歡說:“看好了麽?“
葛薇疑惑著:“什麽?“
淩歡鬆開手臂,用手將木房子的所有沉燼都拭去,將娃娃小心地放入木房中,關好門,一字一頓道:“這裏的一切,我承認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但是,這裏的所有東西,你將不會第二次看到。“
葛薇依舊不解:“為什麽?“
淩歡拉著葛薇的手離開這座房子,下電梯,走出樓層,像扔三分球似的,將鑰匙拋入垃圾桶中,葛薇急忙去撿:“你幹什麽!“
淩歡苦笑。真的已經過去了。這是自己大三的時候,父親作為投資在上海買下的,淩歡一度想作為他和溫梅的新房,直到他將剛失去自己父親的溫梅逼走。溫梅家也屬海萍的一富,之前,淩歡的父親是不反對的,直到溫梅的父親胃癌去世,直到,某海萍的官員暗示自己的女兒已看上淩歡。
“移民不是很好麽?我和那邊很熟,給你們批下來再容易不過,“父親對溫梅說:”愛他,就不要耽誤他的前途。“
那麽堅強的溫梅眼淚嘩嘩盈溢:“可是,你連孫子也不要了麽?“
那老東西竟回答:“孫子可以有很多,兒子。卻隻有一個,小梅,離開吧,不被對方祝福的婚姻是不幸福的…“
七年的感情,付之一炬。
從機場歸來,淩歡一度在這張床上輾轉幾十天不眠,人亦是胡子拉碴地不像樣子,隻得搬離這裏。東西,卻是一樣也未動,偶爾還進來打掃,拖地,擦桌子上的灰塵,洗掉布了灰塵的床單,洗衣機嗡嗡作響時,他甚至有她回來的感覺。總有一天她會回來。他堅信不疑:她走的時候沒有將鑰匙還給他啊!可是,直到剛才的那個虛幻的影子出現,他才意識到那已是明日黃花。他也終於直到,真愛會一輩子忘不掉,卻會因時間而褪色,雖然景物依舊,不複當天。
“既然這裏是老頭子的房產,就讓他自己管理去吧。一切,都過去了。”淩歡說完,帶葛薇驅車而去,留下幾束煙塵,然而,半小時之後,那座八年未變的房子之門,卻被另一人熟練地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