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他瘦了。

他端一杯茶輕啜,優雅大手的每一個關節突兀而清矍,高挺的鼻梁越發如刀琢劍磨。

他不是胃不好嗎?喝茶要不要緊?

葛薇失態地站在原地,直到一身紅妝的小潔過來招呼:“薇薇,你看什麽呢?”

葛薇方才回過神來笑笑:“新婚快樂!永結同心!”想再說幾句祝福,卻實在開不了口,小潔拖著葛薇的手來到女賓的位置,葛薇坐下來,隨手胡亂抓起一塊巧克力,和女伴們胡侃著,目光卻粘在一處了。看位置,那似乎是上賓的座位,那一桌的人看氣質談吐和年紀,也是最有身份的,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熟悉的男賓。

簡單的高領灰毛衣,卻被他穿得優雅不凡。他淡淡與另一個禿頂的男人交談著,似乎還在淺笑,葛薇方才知道,原來他竟是通人情事故的。

有人給他敬煙,他淡淡銜在唇上,居然掏出一把銀白色的打火機為對方點上,葛薇覺得自己是低估他了的入世能力了。忽又想起兩人交往時候,自己總被吃得死死的,覺得自己對他的了解少之又少,竟有一種試圖了解他的衝動。

許是自己的眼神太過灼烈,葛薇看到他猛地扭頭往向這邊,嚇得她急忙悶頭吃東西,涼拌鴨舌,大閘蟹,乳鴿,海蜇皮,水晶蝦仁,匆匆往口裏亂塞,沒有喝水,幾口之後,開始打嗝,就咕咚咕咚喝飲料。柳橙嘩嘩衝刷著她的喉嚨,癢癢的,甜膩膩的,像鵝毛在撓她。葛薇捂住嘴狠狠憋一口氣,以為終於將嗝強壓下去,一個飽嗝卻將甜膩的橙汁從胃裏頂上來,喉嚨就開始生疼。葛薇再飲一杯橙汁,覺得自己被灌飽了。

看一眼手中的簡曆夾,匆匆向這一桌的熟識朋友道別,招呼一聲小潔,輕輕遞上紅包,葛薇便要離開,臨行時,沒有忘記瞥一眼那曾經熟悉過的人,那人正夾一片紅燒辣肉送入薄唇中,葛薇暗罵他不知自己胃的深淺,卻不得不轉身離開。從洗手間打一個唇彩出來,下電梯,走出酒店的大門時,葛薇因為不熟悉路,便要張望著要打車,一輛熟悉的車子卻忽然在她眼前停下。

車內的一雙幽眸逢著葛薇迷茫的雙目,隔著玻璃,忽然就生出陣陣火花。

玻璃窗慢慢滑下,車內人淡淡道:“去哪?我送你。”

多日沒有在耳畔響起的聲音忽然又回響入鼓膜,葛薇先是一怔,繼而,本能地抗拒著:“不用了,我打車。”

淩歡一翻眼皮,道:“麵試去晚了不好。”

葛薇低頭望一眼自己雙臂抱著的文件夾,終究拒絕不了這人,卻見車門已被推開,隻得坐了副駕駛座,剛一上車,便覺得一股異樣的氛圍四麵八方地撲上來,無聲的潮湧一般將自己團團包圍了,默不作聲地望著前方,淩歡發動起車子,葛薇忍不住看一眼他的後背,見他脊背挺直,輕輕地問:“傷好些了麽?“

“完全好了。”淩歡雙目緊盯著前方,透過反光鏡打量著多日不見之人,見她開始一下又一下啃指頭,眼梢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喜悅。

“你怎麽知道我辭職了?”葛薇繼續問。

S泳裝十二月的文案的質量忽地下降了百分之六十以上,內容空洞無物,創意陳腐乏味無趣拙劣,你要是做出這樣劣質的創意,別說你認識我。

淩歡心道,卻憶起之前自己的強勢對她造成的傷害,卻沉沉地道:“我看不到你的文字了。”

葛薇心頭一熱。

上海的冬天遊客少了些許,交通更通暢了些,車子駛向高架橋,葛薇看到了熟悉的豫園,熟悉的建築物和陌生的,不知如何回答,沉默著,淩歡亦是沒有開口,隻是將車內的音樂打開,又是熟悉的《幽靈公主》。纏綿、淒美、悲壯、豪邁、深情,一時間就像潮水一般洶湧而來。可是,這次葛薇沒有想到潔白的狗,雙頰血紅的公主和倒下的綠巨人,倒想起TVB拍的《天龍八部》來。記憶中,黃日華版蕭峰自殺前的音樂就是這個,何等壯烈,何等氣壯山河。葛薇覺得自己也是會降龍十八掌的蕭峰了,想到蕭峰與阿朱的“塞上牛羊空許約”,想起自己辜負的年華蹉跎的歲月,眼角熱得發燙。

一曲《幽靈公主》結束,下一曲卻換成了歡暢的《菊次郎的夏天》。依舊是久石讓的曲子,夏日、童年的感覺便跳躍著傳入葛薇的鼓膜。葛薇聽著這音樂,心情又舒暢起來,正想著那個叫菊次郎的傻大叔,淩歡的車卻在一幢熟悉的雙子大樓前停下:洛可可風格的寫字樓原始質感的石頭層層堆砌,有十分氣派的寫字樓名字,A樓B樓相通,中間還有許願池式樣的噴泉,天使石像的翅膀在水中招展,水流澄澈,源源不絕。

葛薇叫出聲來:“你的寫字樓!“

淩歡轉眸望一眼葛薇:“沒錯。“

葛薇看一眼手機屏幕:“可是,這裏是靜安,不是徐匯啊!要遲到了!“

淩歡看一眼自己的腕表:“剛好。“

葛薇心裏就突突狂跳起來。

“我給你三個月的時間,我不管你去打雜還是當純文案,三個月後再來麵試。”

三個月前的冰冷聲音就轟然在葛薇的耳間回響。

“記得幾樓麽?“淩歡問。

葛薇點頭:“十七樓。“

淩歡道:“很好。“

說完,就向大門的方向走去,葛薇默默望著淩歡的背影,心跳得幾乎要破胸腔而出。

“動作太慢,跟上來。“淩歡回頭。

葛薇便跟在身後,兩人走過寬敞輝煌的大廳,路過一排排冬日依舊蔥蔥的翠竹,上電梯,進淩歡的辦公室,寶藍色的八爪章魚一如三個月之前,架子上的各種奇怪器物一如三個月之前。葛薇想起溫梅曾送他一隻藍色的章魚布偶,狠狠地掉進了醋缸。

整個屋子,一成不變。

葛薇打量著四周,努力捕捉著哪怕是一絲和自己有關的信息,失敗,於是狠狠地咬著唇:豆腐也被吃過了,他的父母也見過了,自己就沒有在他的生活中留下一絲痕跡嗎?

淩歡已坐在八爪章魚之前,一言不發地望著東張西望的葛薇。葛薇迎上那眸子,坐下,隻聽淩歡說:“二十七歲,不算很老。“

葛薇一愕。

“結婚了嗎?”淩歡繼續追問。

葛薇搖頭。

“事業單位,工作四年?出過書?”淩歡繼續道。

葛薇已被他的話驚得說不出話來。

“因為被潛?”

俊美而冷漠的男人重申了一下自己的觀點,姿態優雅地端坐著,一麵用修長的手指淡淡地敲著海藍色章魚形狀的老板桌桌麵,眼神淡漠得像是秋夜的半月。

“當然不是!”葛薇被迫回答著,一如三個月之前。

“願意被潛麽?”淩歡繼續問。

葛薇震驚著。

“回答我的問題。”淩歡直視著葛薇。

葛薇被動地想起三個月前,自己麵對這個問題時曾經留在淩歡臉上的一記招呼。本是死水的心霎時卷起層層白雪。原來,他都記得。

這次,葛薇不想扇那張俊秀的臉了,刷地起身,背包就跑,麵對這場景,她竟無法麵對了。

淩歡卻像上次一樣,淡淡提醒著:““右手邊有開關。”

葛薇腳下的鞋便粘住了似的,再也無法前行。

三個月了,毒蛇男由陌生的男變成她的男人,再變回陌生人,他眼中溫度越來越熱,她的心亦是像一塊凍僵的奶酪遇了微波爐。她怕他再烤一陣,奶酪就化成**,灰飛煙滅。

淩歡輕輕走到葛薇麵前,抱住葛薇薇薇顫抖的肩膀,一字一頓地說:“重新開始吧。“

葛薇的腿也開始抖,腳心嗖嗖冒冷汗,手掌也發抖著,夢裏的無數次,她三十多歲依舊單身,甚至有一次,她夢見自己四十五歲高齡在大年初三時候走外婆家,她夢見自己的眼角都刻上了雪霜。

葛薇覺得幸福突然就像沙發後的一顆紐扣一樣刷地跳到自己麵前,將自己砸了個半暈。暈得她一時間以為自己在夢裏。然而,這真的是幸福麽?葛薇又想起上一次吵架。一個月前,是自己站在雨中流著大滴的淚喊著要分手的。

葛薇便要掙脫開那雙優雅的大手,大手依舊像鐵鉗似的,將她扣得死死的。葛薇被固定在原地,狠狠地一扭頭道:“放開我!”

“回答我的問題。”淩歡道。

“什麽問題!你有問過我話麽?”葛薇掙紮著:“這麽多天,你都沒有聯係我,是不是這次沒見麵,你就永遠不見了?”

淩歡便送開葛薇的手,從自己的黑呢中長外套內襯裏摸出兩張金黃通紅的票樣東西,按在葛薇的手裏,葛薇一看,上書:“千與千尋久石讓宮崎駿動漫原聲視聽大興交響樂音樂會”,票上的一幅幅畫麵,盡是宮崎駿漫畫上的人物和動物:小白和千尋,龍貓,小魔女,阿姍,天空之城,風之穀……日期,恰是在四日之後的元旦這天。

音樂會票在葛薇的手中軟濕開來。

淩歡從葛薇手中取下:“元旦晚上不準安排別的。“

葛薇喃喃道:“又在命令我麽?“

淩歡就牽著葛薇的手進辦公室的內室,一進門,就看到一個大的透明盒子擺在一隻大的龍貓樣桌子上,透明盒子裏的各種玩偶一應具有:波妞、哈爾和他的城堡、蘇菲、龍貓、無麵人,紅豬,熒光綠巨人,樹精靈…能看到的玩偶,都在那透明的圓弧型罩子裏,淩歡打開開關,就聽到《天空之城》夢幻而傷感的音樂。

葛薇聽著那音樂,呼吸都要停滯了。

“你幹什麽?“葛薇紅著眼圈問。

淩歡輕輕一頓:“你說呢?“

葛薇的鼻子酸溜溜的:“我不知道!“

說完,那顆縷縷傷痕的心再次恐懼開來,帶著濃濃的自卑感。

“你知道!“淩歡說:”告訴我答案。“

葛薇開始望向門口:“可以給我幾天考慮的時間麽?”

淩歡瞥她一眼:“答案,我現在就要。”

葛薇的眼神閃過一絲黯然:“原來,你還是不懂怎麽尊重對方的意願呢。”

淩歡一怔,站在原地,幽幽地從衣袋裏摸出一張音樂會票,遞給葛薇:“四天之後,帶著你的答案,音樂會見。”

葛薇笑著,沒有接票:“不要給我。我怕,我拿在手裏時就真的沒法考慮了。“說完,葛薇回頭望一眼各種各樣的布偶,奪門而出。

二十八歲,青春尾巴的末梢,意味著,自己再也不能做錯事、看錯人,二十八歲,她不後悔被這樣優秀的男人愛過,可是,兩人真的適合共度一生麽?兩個人都是把愛情看得比什麽都金貴的,一旦在一起了,就等於另一隻腳踏入結婚殿堂,以後,便是他無盡的命令,他無盡的強勢,自己真的要選擇這種生活麽?

葛薇大口粗喘著,在走廊上奔跑,因為是周六,整個樓層人煙寥落,她卻怎麽也找不到電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