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葛薇側臉一遍又一遍迎上他鼻尖的細密透亮的汗珠,終於忍不住小心問道:“是脊背疼還是胃又難受了?“
脊背微痛,胃有些**,但是,這都不重要。
“你家是哪?”淩歡輕輕用長手指拭去汗珠,鄭重地望著葛薇,一雙丹鳳眼莊嚴得像是麵對一個他極力想得到的大客戶一般。
“安城。”葛薇回答。說完,立刻意識到什麽,可以避開淩歡的目光。
“父母的職業。”淩歡的目光依舊鄭重著。
“父親是普通公務員,母親是退休的婦產醫生。”葛薇一麵回答著,側臉望向飛機的窗口:水藍色的幕布,雲絮飄在飛機下端,或者是緊緊擁簇著飛機。似乎童年在奶奶家的田野上仰望時的天方有這種色。可是,眼下,似乎要進行一件童年不可能發生的事。
“談過幾個男友?”淩歡繼續問。
葛薇便開始啃指甲。啃去一層皮,再換一隻指頭。
啃著硬的死皮,葛薇的眼前便閃過一個個過客的樣子:戴黑邊眼鏡的男孩,刺頭的歐洲紳士,高大英俊而總是對她的腰感興趣的鳳凰男…胸控的麵癱。除了第一次,每一次葛薇都以為自己終將披上嫁衣,可是,每一次的輾轉遭逢,一次又一次的敏感與過分自尊,到最後彼此成為連電話號碼都刪掉的過客,自己便在蹉跎中老去。那麽,這次真的能走到最後麽?葛薇已意識到,這是終是要見家長了。想到這裏,葛薇覺得似乎有一種什麽東西正爬上她的頰,讓她整個人精神輕鬆,全身似乎有一樣什麽吊在空中的東西正在緩緩降落。
“如果被問起,你說隻談過一個,但無深交。”淩歡淡淡地說:“就說隻談過大學同學,得病死掉了許多年。”
“幹嘛要這樣說?”葛薇不解著。身體裏正在降落的東西遍又緩緩升起來,繼續浮遊,遊離在比飛馳在天空的平流層更深的角落。
葛薇狠狠吸一口飛機上提供的可樂,甜味便嗆了喉嚨。卡嗓子的時候,她方才明白過來:他的家庭怕是不接受女孩子不是幹淨清白的,但如果女孩子從來沒談過,又恐這個女孩子人品不好,沒有魅力。
淩歡沉默了一陣:“問你是做什麽的,你就說策劃,兼職寫書。”
葛薇心涼了大半。隻覺得吊在空中的什麽飄遠了些。
淩歡可以不問葛薇的背景便愛了。顯然,他家對女方的要求卻是苛刻的:女孩的家庭背景,感情背景,職業背景,自身修養。葛薇便開始後悔自己匆忙跟著來了。看一眼窗外,平流層依舊是一晴萬裏,然而,下麵卻是無邊的黑夜。路過城市,黑夜中便多了許多螢火蟲,瑩瑩著,繁華得虛假。
你們家是選秀女嗎!
話到嘴邊,葛薇卻又咽了回去,然這話卻像一口痰一般哽得她喉嚨堵得慌。她清一下嗓子,再清一下,嗓子啞了。
淩歡便將自己冰涼的大手緊緊裹住葛薇的汗手。
下飛機的時候,淩歡沒有固執著要自己下機,由著專門通道將自己送下去,兩人馬不停蹄的搭上出租,淩歡急忙撥出一個號碼:“怎麽樣?…那就好。”放下電話之後,空氣中的緊張氣氛總算舒緩過來。
“我爸病了。”淩歡說。
葛薇便問:“怎麽樣了?“
“沒事了。“淩歡看一眼自己剛恢複了的膝蓋:“看到我媽,說我是膝蓋韌帶拉傷。”
“嗯。”葛薇猶豫了一下:“可是,你的身體也照顧不了他啊,到時候,我替你吧。”
淩歡冷笑:“不用我們。”
青萍並不是一線大城市,此時也不是堵車時段,很快,車便停在了醫院門口。淩歡說:“開進去。”
一麵指揮著,司機便一直往裏開,開入院子,在最深處停下,葛薇看到了在黑夜中依舊可見構造講究,外觀質地精良的一個白色的小樓。小樓是洋式的,鐵門是圓的上頂,鏤刻著旋轉的玫瑰花,窗也是鏤刻的玫瑰花窗,輪椅推著淩歡進入,黑色大理石的地麵,橘黃的光照得黑色大理石地麵晃眼。
這應該就是給特殊人群的吧。葛薇心道,不知這裏的人住一次得花多少莫名的款子。便對淩歡的父親鄙夷起來。
輪椅飛奔在走廊上的時候,葛薇甚至餘光掃到了牆上的法國名畫,畫上的女人毫無保留地展示著自己的**肥臀。還有聖母瑪利亞的畫,葛薇雖不信教,總覺得這些畫不屬於這裏。
走到白色的門前,又是西式的圓頂寬門。淩歡的媽媽剛從裏屋出來:眼皮雖然有些鬆弛,但依舊是漂亮的雙眼皮大眼,皮膚白皙遮掩不了魚尾紋和法令紋,然而,那臉終究是美的。意外的是,她超乎尋常的樸素:粉色毛衣,淺棕色的外套。完全不是葛薇想象中的皮裘外套的濃妝女子。
看到坐在輪椅上的淩歡,淩歡媽著急著跑上前,臉上的菊紋也深刻了些:“歡歡你怎麽啦?”
淩歡淡淡地站起身,輕輕按住母親的肩膀:“打了會兒籃球,韌帶拉傷。他怎麽樣了?“
淩歡媽鬆了一口氣:“你嚇死我了。你爸沒事。他這不快退居二線了麽,要接手的人不問他就自己做了決定,他一生氣,就暈過去了。你也勸勸他,人走茶涼,日薄西山的道理他也該懂了。”淩歡嗎媽說完,終於意識到另一個人的存在,上下打量了葛薇一番:”咦?這個姑娘是?“
淩歡說:“葛薇。“
葛薇一緊張,話全忘記了,隻是微微欠身小鞠躬:“阿姨好。“
淩歡媽淺淺一笑:“小葛你好。”說完,便衝淩歡說:“你們進去看看吧,我去買水果。”
葛薇忙說:“我去買!”
淩歡也沒阻止,從錢夾裏隨便取出幾張:“順便買點營養品。”
葛薇本能地搖頭:“我帶錢了。”
淩歡狠剜了葛薇一眼。葛薇這才接過紅色票子,淩歡卻站在門口,猶豫著。
“就當是你父子倆和解的事吧。”淩歡媽拍拍兒子的肩膀:“都那麽多年不說話了,哪像一家人。”
淩歡不語。因為溫梅和種種原因,兩人已許多年沒說一句話。
“腿能撐住麽?”淩歡媽瞅一眼輪椅,始終不放心。
淩歡搖頭。
淩歡媽便自做主地推開門,老爺子正架一副老花鏡在看電視上放的本地的晚間新聞,今晚的新聞一如既往地有他主持會議時候的影像。
見兒子來了,老爺子不動聲色地繼續看電視,且不說人,就連眉稍都沒有半絲變化。
淩歡緩緩進屋,走到床前,一言不發。人,卻是掃了一眼床頭,見一個柚子已被掰得呲牙咧嘴,猶豫了一下,掰下一大瓣,再看看老爺子,依舊是紋絲不動地盯著那三十四寸電視,馬上蓄起一肚子火氣,剛要掉頭走人,卻又見父親頭頂的頭發又少了些,心下一軟,便將柚子遞入老父的手中。
“太苦。”老爺子雖是接過來,卻又端著架子給放回了原處,卻主動開口了。
“愛上火就別怕祛火的東西苦。”淩歡冷冷道。拖過一把造型別致的皮製墩子在床前坐下,固執地又將柚子塞回老子的手裏。
氣氛依舊是僵化而沉默的。
“我沒有你這樣的爸!兒子的婚姻當成你的政治工具,和畜生有什麽區別!”
“我也沒你這個不長進的兒子!陽關大道你不走非去走奈何橋!你給我滾!”
多年前的罵戰回聲似乎還在空氣中飄蕩,蕩得兩人的耳根子熱熱的,骨膜也被震的嗡嗡的。
正在這時候,輕輕的敲門聲響起,討好而猥瑣。
淩歡媽便開門。
一個白大褂的中年男子,後麵跟了兩個年輕的女護士。
“淩局長,沒打擾您休息吧。我是本院的內科主任小張。”中年男子的笑小心翼翼的。
父子兩人便相似的沉默,看著這人表演:“呀,令公子回來了?真是一表人才,年輕有為呀。”
淩歡沉默。
淩老爺子謙和而居高臨下地微笑著:“過獎了。張主任有什麽指示?”
“小”張急忙道:“不敢不敢。您這邊不是需要護士協助治療麽,院裏就把最好的兩個護士送來讓您挑了。”
淩歡打量著這兩個女孩子:長的都不錯,其中的一個妝畫得太精致了些,人笑得至少三個加號,另一個輕輕塗了點唇彩,臉上微微一笑,便端詳點滴的瓶子。
淩歡自作主張地指著那個淡妝的女護士說:“她。“
淩老爺子不滿兒子替自己做主張,卻知他年少時深受護工之苦,又當著外人麵,不便發作,便笑道:“那就這個。”說完,慵懶地打了個嗬欠。
“小”張便隻得留下護士,自己退下,護士剛關了門,便又聽到一陣清脆的敲門聲。
“伯父好,伯母好。”葛薇提了一兜水果一兜蛋白質粉進門。
淩老爺子抬頭微笑:“你好。”
“葛薇。”淩歡淡淡補充著。
“小葛好呀,我兒子眼光還是那麽好。”淩老爺子笑容可掬,然而,淩歡卻猛一抬頭。
“你累了,我們明天再來。”淩歡說。說完,起身瞥一眼葛薇,轉身對淩歡媽說:“不早了,我們不打擾他休息。“
淩歡媽一愣,便說好,葛薇便覺淩歡是怕那老爺子為難自己。心裏咯噔一下。
三人在車上時,淩歡媽似乎已不把自己當外人,淩歡坐在副駕駛座上,淩歡媽便和葛薇坐在後座,一麵牽著葛薇手不停地嘮嘮叨叨著:“現在的雞蛋又漲價了,以前不過三塊五,現在都四塊八了。”“今年咱們這邊的蘋果都三塊錢了,歡歡你們那邊呢?歡歡,小葛,東西再貴也得吃蘋果,什麽水果都不如蘋果營養豐富啊!”葛薇仔細琢磨著話中的話,始終沒聽出個所以然,隻得微笑答應著。
淩歡媽便又問:“路上冷嗎?累不累,餓不餓?”葛薇心想,這個善良的母親是沒有心機的。淩歡家在一個安靜的小區的深處,夜晚仍然可見小區花壇的構造精致。路過小區內一處假山和涼亭,經過一個社區幼兒園和一個健身館、一個美容院,進入低調而寬敞的四室一廳時,淩歡媽殷勤地脫下外套就挽起袖子便紮上圍裙進了廚房:“我給你們煮點飯,你們路上一定沒好好吃。”葛薇便主動幫著洗西紅柿,泡木耳,打雞蛋。這邊,葛薇剛親手做了西紅柿蛋湯,淩歡媽已將海參蒸了雞蛋,煮了掛麵。
兩人端到客廳裏時,淩歡正在看籃球賽,葛薇因喝了可樂並不餓,稍稍吃了點,淩歡媽便不斷給葛薇夾菜:“吃海參,這個有營養!吃西紅柿,維生素豐富!”吃完之後,更是不讓葛薇收拾,葛薇還是幫忙洗了碗。
之後,淩歡媽便說:“歡歡你的屋子裏有洗手間,小葛是女孩子,住著方便些,你去客房睡吧。”
淩歡剛要拒絕,看一眼淩歡媽虔誠的眸子,卻又答應著:“嗯。”
葛薇隻道淩歡媽不當自己是外人,心更踏實了些,然而,一進門卻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了。床頭上,是淩歡和一個女孩子放大合照,照片上,淩歡青澀而倔強,女孩子青春洋溢,大眼睛,笑的甜蜜。
葛薇盯著那照片,隻覺得大腦一陣缺氧。低頭看一眼書桌,喬丹的模型,藍色的章魚布偶,左右對著的卡通龍貓相框,左邊是少年桀驁的淩歡,右邊還是那個女孩。
葛薇怔怔地坐在書桌前的轉椅上,停止了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