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這是葛薇第一次見到她的美國老板。
之前,偶爾隔遠處望一眼,隻看到淡黃的頭發,這次走近了,臉方才清晰:一副檸檬黃鏡片眼鏡,約178的個子,唇角的法令紋在昭示著他已年過三十五歲,老外就這樣往後走著,一幫熟稔的女員工用英文輕輕問候,老外亦是輕輕回答著,西方人特有的虔誠透過鏡片禮貌打量著每一個人。葛薇向來沒有過英文口語練習,隻得在他慢慢走近時輕輕用漢語招呼著:“老板早。”
“yES。”老外輕輕回答著,將旅行包往行李架上一搭,便坐在葛薇的前一排。
按理說,這本是再正常不過的。
葛薇繼續望著窗外的人:人跡是空的,人都分別坐在兩個長途巴士上了,隻是,她發現她的上司ADA尚未趕來。
葛薇便打一個電話給ADA,掛斷之後,葛薇忽然意識到,既然是前座後座,自己似乎應該和老外寒暄幾句,以示尊重。然而,四年多沒有接觸英語,她的口語回話完全由弱降為負,腦子裏漢語轉化為英文的時候,竟一緊張,全然忘記了。葛薇暗暗後悔著——本想來這外企之後好好拾英文的!當然,最後悔的還是沒有帶零食。不然的話,就是分享幾顆話梅也好。
葛薇隻得裝睡。剛閉上眼睛,卻聽到那滑糯溫暖的聲音從巴士門口飄來,隻見鍾少航衝眾位女士微笑著款款入內。
老外身邊的座位是空著的,他便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旁邊——也隻有他坐在旁邊才顯然那麽自然。
公司的人事也在這倆巴士上,於是,從車的最後座上傳過來礦泉水和話梅餅幹,傳到葛薇手裏,葛薇留下自己的一份,猶豫了一下,想拿美國大叔是靠自己的這側,論資排輩又是公司的老大,便先拍拍老外的肩膀、再拍拍熟人鍾少航,將話梅之類的遞了過去,老外用略帶美腔的中文說“謝謝!”
說是巧,正在那一刻,ADA踏上巴士,一雙不大的眼睛瞥一眼這三人,臉色便和著眼色一起冷若冰霜了一下。葛薇打量著ADA比牆還白的運動外套和裏麵看上去質地十分一般的玫瑰紫色T恤,忽然意識到,原來ADA是一步步艱辛走過的孔雀女——來自偏遠山村,憑著自己的努力有所成就。
葛薇乖巧而敬意著衝ADA微笑,ADA隻當沒看見,自己找了另一側的座位坐下,一言不發地開始吃早餐,葛薇忽然意識到,自己像上次一樣,誤打誤撞又做了不該做的事——那麽大的巴士,CICI你怎麽就非要坐在公司大頭二頭的身後?
可是,明明是她先坐下的好不好?!
葛薇覺得自己今天真的該去買彩票。
“我來了我來了!”
忽聽一聲大嗓門,隻見段峰頂著大眼袋背包衝上來。
兩輛長途巴士很快便開動。
人事部的女孩子發了號碼,讓大家填表格玩遊戲。欄目分別是:你最晚加班到幾點,你最喜歡異性的部位,你最喜歡的動物,你最喜歡的交通工具。
葛薇便填:“淩晨一點半”,“無尾熊”,“步行”,異性的部位時,她卻不知該如何填。她喜歡男人高大的身材,胸肌,最主要的還是微笑能殺人的成熟氣質。可是,那個人高大也有胸肌,至今為止卻隻見他笑過一次。葛薇最終猶豫了一下,還是歪歪扭扭地隨著車身晃動填上了“氣質”二字。
當眾人的紙條都被收上去之後,打亂了次序,女孩子便開始念:最晚加班時間,淩晨三點,最滿意自己的部位,腿,最欣賞異性的部位,眼睛,大家猜猜她是誰?
葛薇當下將視線投在ADA悶悶不樂的臉上:加班是她最擅長的,她雖然不是美女,腿確實又細又長。
眾人的眼睛是雪亮的,隻聽段峰大喊:“是ADA!”
女孩笑說:“答對了!”說完,便聲情並茂地開始念:“淩晨三點,她乘火車時遇到一條狗,她深情地望著狗的眼睛,說:“我愛你。”
眾人大笑。如此循環。段峰最欣賞的是異性的眼睛,最喜歡的動物是貓。俗話說男不養貓女不養狗——葛薇惡作劇地想著。
葛薇暗暗地想,這要是淩歡的話,怕是要望著雪橇犬的胸說我愛你了吧。想著想著,望著窗外走了許久還是繁華的上海街景,心下涼涼地掏出手機,屏幕靜得想睡著了一樣。被磨得絲絲絮絮的屏幕黯淡著。
淩歡,一個二十七歲的遲暮女人想什麽,你不懂。
到達旅遊目的地竹海時,已近中午,葛薇這次長了記性,走著比較偏後的位置,心道這次便不會挨著老外和鍾少航了吧。待眾人坐下,葛薇心虛地坐在最門口處,左邊是一個其貌不揚的女生,ADA刻意隔了葛薇幾個位置坐在這一桌。葛薇剛鬆一口氣,卻見老外和鍾少航一邊有說有笑地進來,似乎是不遠走遠路,兩人見空座便坐下了,同長途巴士上一樣,這次還是葛薇的旁邊。
“咦?新麵孔?”對麵的一個男生發現了新大陸似的看一眼葛薇。
“你們的人吧,ADA,給大家介紹一下啊!“男生一看便是本地人,養尊處優的眼神,時尚好玩的笑容。
“她叫CICI。“ADA淡淡介紹著。
葛薇忍不住悄悄發短信給小潔:“小潔我這次壞事了。兩次都坐在老板的旁邊,我上司的臉已經變色了。“
小潔立刻回短信:“搞好和美國大叔的關係吧。“
怎麽搞。
葛薇擦汗,依稀想起學姐的一句話——在外企,如果你不懂英語,毫無疑問被剝奪了保護自己的權力。一言不發地夾菜,葛薇心道,大不了辭了再找份工作就是。
午飯之後,同部門的NANA強烈要求一起走竹海,葛薇便跟上了,一路上,漫步在影子寂寥的竹林裏。一望無際的綠。中間路過一池水,看到足足有一寸多長的金色的魚,NAN激動滴照下,直到路過一群孔雀,竹海裏才算有了幾分自己的特點——鸚鵡表演。
眾人坐在看台上,於是看到了許多品種的鸚鵡:紅腦袋的美洲鸚鵡,淺黃色漂亮冠子的德國鸚鵡,中國的鸚鵡,紅腦袋的鸚鵡頭異常的大,不像鸚鵡,倒像怪物,正琢磨著,隻聽前方一陣笑:“哈哈哈,這鸚鵡怎麽長得那麽難看!”
葛薇循聲望去,正是段峰。
幾個紅緞子短褂女主持上台,表演開始。無非是算算術,鸚鵡用嘴投籃的比賽,德國來的鸚鵡耍賴,比賽結束之後依舊投籃,引來觀眾席上的陣陣笑聲,葛薇也陪著大家笑著,然後,女主持人說:“下麵,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
眾人便都沉默下來。
“讓我們來自美洲的大衛先生給咱們表演舉重好不好?”女主持人說。
葛薇終於知道為什麽紅腦袋的鸚鵡頭那麽突兀。
“下麵,請大衛先生舉兩公斤重的。”
紅毛鸚鵡輕鬆地用堅強的鳥喙舉起。
“別舉了!壓壞了它!”葛薇聽到段峰抬起膝蓋,整個人半站起來抗議。
“下麵,我們請大衛先生為咱們舉三公斤重的好不好?”女主持人繼續發問。
葛薇看到訓鸚鵡的人一邊喂這鸚鵡吃食,另一隻手裏正舉著一隻鞭子。
葛薇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夠了!”段峰繼續抗議。
當女主持人讓鸚鵡舉五公斤的重量時,段峰抬腿便大步流星地離開。葛薇和NANA看不下去,便也走人,稀稀落落的掌聲響起。
“太過分了。“NANA抗議著,卻見大步流星向前走的段峰回過頭來:”可不是嗎?簡直想錢想瘋了!“
三人便一起爬山,前方是索道,一幹人在索道處排隊,排著排著,前麵的女孩子轉過頭問NANA:“NANA我們一起好不?我們是三個人,讓他們倆人一起,你們讓CICI和ANDY(段峰)一起。”
段峰便一愣,旋即大笑:“哈哈,好啊!”
於是,兩人便並排坐下一輛纜車。左一個,右一個坐著,中間幾乎能坐下半個人。段峰似乎覺得這距離太疏遠了些,故作漫不經心地向葛薇這邊挪了挪。
纜車漸漸升起,段峰望著周圍群山的綠,十分自然地問:“好了麽?“
葛薇抬頭:“什麽?“
“你和他啊。“段峰先是小心翼翼地將猿臂搭在葛薇身後的椅背上,見葛薇不介意,胳膊便舒展開來,從衣袋裏摸出狗尾花,忍笑撓葛薇的脖子。
葛薇並未發覺,拄著腮端詳著一座座綠山,忽然脖子一癢:“哎!”
“上車的時候就看你有心事。“段峰迅速將狗尾草扔出窗外,笑道。
“你男朋友看上去條件不錯,一看就是官二代,這樣的男人心理年齡還沒斷奶,被老子和女人慣壞了。“段峰認真地說:”過日子的話,都不如普通人家的孩子。“
葛薇把著涼颼颼的纜車窗口:“嗯“
“當然,你也可能也被男孩子慣壞了。兩個人在一起,總得有一個妥協的。“說完,段峰故作漫不經心:“實在不行,找個沒被慣壞的怎麽樣?”
兩人正說著,纜車便到了頂,一個黝黑皮膚的女人招呼著:“你們的合照?要不要衝洗出來?“
原來,纜車的那段路竟裝了攝像頭給自動照相。
葛薇和段峰便衝電腦上一看:兩人一致的看向前方,一致的嘴唇微張,竟像幾十年前的結婚照,看得葛薇臉刷得一紅。
“好啊!“段峰興奮地說:”多少錢?“
“不用了!“葛薇本不上照,見自己被照得尖嘴猴腮,急忙拒絕著。
段峰撓撓頭腦勺:“你不要我要!“
晚餐時,葛薇為了避免再次觸及ADA的底線,便一直跟著NANA,晚餐之後,兩人便在公司安排的賓館雙人房早早睡下,NANA睡不著,兩人便躺著開始聊天。聊她的未婚夫,聊菜價米價上漲,原來,NANA已在家鄉的縣城買了房子,可是,因為收入的原因,即便按揭,兩人的生活壓力也委實不小,葛薇便鼓勵她加油。說著說著,NANA便問:“CICI,你有男朋友麽?”
葛薇一愣:“剛開始,算有麽?”
“當然算了。”NANA笑問:“他是什麽樣子的?“
葛薇愣了一下:“他很嚴肅,不會笑。“
NANA說:“這樣的男人會把女人握在手心的。“
葛薇摸出一天沒有動靜的手機,苦笑:“才不會,我不接他電話,他不理我了。“
NANA勸道:“你不接電話,他怎麽理你。男人有男人的自尊。你可以生氣,可以撒嬌,但不能不讓他說話。“
葛薇便沉默了幾秒鍾:“謝謝你,NANA。“
“不客氣,女人是水做的,迷人的也是水的性情,硬碰硬的那不是戀愛,是雞蛋碰石頭,等回去之後,衝他溫柔地道歉吧。女人要的是幸福,不是麵子。“NANA善意告誡著。
第二天的行程是遊湖。七十多號公司同事加外地遊客,登上輪船時,江風清涼。照片風波之後,段峰便一直躲著葛薇,直到午飯之後,長途巴士啟程,一直都是躲著的。直到巴士開回上海,停至人民廣場下車時,葛薇迷糊地辨別著周圍的景物,段峰一拍她左肩,在她的右麵出現:“記住我說的話啊!”
葛薇艱澀地答應著。四周的人群她的視線內流淌,所有的麵孔,她一律不認識。然而,她卻認識那樣一個男子。兩人交匯的一幕幕在她麵前回放著:求職被拒絕時,送晚餐時,從車下拽回她時,兩人擁吻時…他是在乎自己的。
抬腳,眼前是一家少女用品的專賣店,繚亂的顏色,卡通的圖案,這些衣服,她統統穿不了。二十七了。一批又一批的少男少女進門,站在鏡子前左右搖擺,沒有滄桑的笑臉,蛋清似的眼神。他們的男友也是稚氣十足,嘴邊的絨毛新嫩。他們有資本錯過了,自己卻已沒有。
NANA的告誡始終在她耳邊回響:女人要的是幸福,不是麵子。
葛薇鼓起勇氣,大步往去醫院方向的始發公交車站台走去。
上公交車的一刹,卻又跳下來。
站在車門口,周圍的人穿過她身邊,將她左推右推著,司機亦是用她半懂不懂的話說:“儂走不走啊?”
葛薇嗡嗡的。咬牙,登車,所有位置已被坐滿,葛薇便把著把手,站直,挺胸。
待雄赳赳地走入病房時,滿屋的橘色夕陽籠罩,那白皙的臉也是橘光瀲灩。
橘色的那人左手正滴著點滴,右手不斷觸摸著筆記本屏幕,衝手機的對講聽眾擺出一副當仁的強硬語氣:“找我們做廣告的產品必須是我們引以為傲的,你們的創意卻暗含無窮的輕視。原班人馬全部換掉,重做。”
葛薇便站在病床邊上凝神學習著。淩歡似乎是冷,外披一件灰色風衣,瞥一眼葛薇,輕輕將風衣緊了緊,不容商量地通牒著:“下周一早上我必須看到。”說完之後,放下電話,淡淡地望著葛薇。
葛薇深呼吸一口:“對不起。“
淩歡淡淡地端起床頭的一個茶杯,抿一小口熱茶:“怎麽了?“
葛薇鼓起勇氣,直視著淩歡的眼睛:“我不該連續不斷的掛你電話,是我不對。可是,你的下屬的行為我接受不了。我以後如果沒有意外不會再拒絕接電話,但是你因此覺得我們不合適,請明示。”
淩歡一聽,略一思忖,抬頭,促狹著道:“這種道歉,一點誠意也沒有。”說完,指著自己的麵頰。
葛薇強烈的自尊心再次充斥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你這是什麽態度!我是天上人間的雞麽?你讓親就親?”
淩歡一聽,被這烈性輕輕一怔。終於意識到,眼前的不是昨日家養的溫順小羊,卻是一匹桀驁自尊的野外生靈。
烈馬豐腴的胸一起一伏,小臉再次漲紅,大眼睛怒視著他,有一種名叫征服欲的便猛然湧上淩歡的心頭:“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葛薇賭氣後退一步,然而手卻被牢牢地抓住,身子被他一把帶到那胸肌結實的胸膛上。
葛薇這才意識到,她麵對的雖是傷患,卻是慣於在女人麵前強勢的高手。
高手濕熱的唇輕輕貼在她的耳垂上,她隻覺得渾身一栗。高手立刻發覺這是她最敏感的部位,便輕輕咬下去,登時,一股電流似的力量便充斥葛薇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