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淩歡想拿掉身下給自己造成極大痛苦的金屬拐杖,胸以下卻沉得像完全非自己身軀的熟肉一般。

十四年封塵的疼,像是埋在地底下的一壇香冽的好酒,一把砸爛了罐子,酒香沉頭徹底澆過來,十四年都不敢回憶的那些狼狽回憶,沒頭沒臉地潑遍他全身。

“都他媽的是男的有啥好害羞的?自己癱了還給別人找麻煩,真是的。“

——護工竊竊的埋怨聲伴著狠往盆裏摔毛巾的水花迸濺聲,水花減到他光XX裸的大腿上,可惜,他一點都感覺不到。

“撞的就是你!癱了活該!憑什麽全市的房子都歸你爸管!你這是報應你懂不!瞪我?有本事起來打我啊,哈哈哈!”

——以為對方球員是來道歉,三百多斤體重的少年卻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完全不能動的少年淩歡,高大的身軀一晃一顫,像一座鐵塔,一座黑壓壓的山。

“不殺人不放火,老老實實念完書給你找個好大學,這個要求很高麽?你隻要念下書來,將來想進那個單位隨你挑,你打什麽籃球?這下好了,以後誰伺候你?等你以後給你找個媳婦都他媽怕拐著咱們的錢跑了!“

——這是父親的聲音,受傷五天之後,從容的父親從省城歸來,先是吹了頭發洗了桑拿,去某個級別更大的人物那裏報到完畢才來到醫院,鏡片過濾過的目光像激光,父親給自己帶回大一堆營養品,將單人病房占去了相當大的麵積,卻站在病床前冷訓熱嘲了五分鍾,之後,司機來接他,他轉身便走,走的時候沒有忘記拍拍護工的肩膀,上級體恤下級的口氣留下一句官腔十足的話:“好好幹,我淩明正不會虧待你。”

……

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影像是唐僧念給孫悟空的緊箍咒一般,緊得他頭疼欲裂,恨不得滿地打滾,隻是,身子卻像一尊朽木,紋絲不動。

“淩歡!淩歡你沒事吧!“葛薇嚇得緊緊抓住淩歡的冰手。

淩歡想回應,喉嚨卻像是被貼了封條一般,完全開不了口。

被救的孩子顯然是嚇著了,在一邊衝著沒有星星的夜空嚎啕大哭起來。

BRUCE亦是一陣風似的衝上來,一把攔住要扶起淩歡的葛薇,冷靜地製止著:“別動他!沒準會要他的命!“說著,自己撥通了122,此時,周圍的居民什麽的已圍了上來。

“喲,不得了!“一個上海老太太驚叫著,似乎還帶著夜空的回聲。

救護車到來之前,葛薇就這樣一直握著淩歡比自己還涼的大手,那隻大手亦是緊緊握住她的手,似是在尋找什麽力量一般。

他,……是在害怕麽!?

葛薇將自己的另一隻手牢牢地壓在那涼得冰枝般的手指上,什麽也不敢想。他的喘息聲像是暗湧的潮水,無聲地將她淹沒著,葛薇很快就沉浸入那冰涼的江潮中,直至潮水將她淹沒,兩隻手亦是膠和著,似乎在那暗潮中逐漸相溶。

很快,救護車呼嘯著而來,將那個完全沒有了動作的人用擔架抬上車的時候,葛薇覺得無形的冰涼潮水逐漸變成黑色而將自己完全淹沒。淩歡的額頭、太陽穴處、鼻尖在不停地冒冷汗,她輕輕用紙巾擦拭著,到後來,一包紙巾全部用盡,淩歡卻依舊汗流不止。

他為什麽要救自己?因為喜歡?可是,他那算喜歡麽?葛薇盯著那個從來喜怒不外露的臉而今扭曲痛楚的眉睫,不忍地將那涼手湊近唇邊,吐著熱息溫暖著,緊跟著擔架下救護車,急診時,葛薇卻沒有尾隨進去,怔怔地站在門外,大腦一片空白。

良久,回神過來,隻見BRUCE瞪大著一雙大眼睛,呆呆地望著地板,忍不住問:“BRUCE,你們船長沒有家人在這邊麽?”

BRUCE搖頭。

“有好朋友和兄弟姐妹麽?”葛薇繼續問。

BRUCE搖頭——船長向來惜字如金,他的事他一個司機又怎麽知道。

葛薇便忽然覺得自己完全像是一個淩歡世界的圈外人。可是,他卻怕自己被車撞,自己撞壞了。

剛才的場景,回憶起來依舊觸目驚心:

“笨蛋!“

淩歡用拐杖撐住身軀,強忍著膝蓋處針紮似的痛感,一用力,一把將葛薇狠狠往自己這邊帶,葛薇因為這運動員的大力,結結實實地跌在淩歡身上,一把將淩歡撞到,淩歡的拐杖亦是承受不得這衝力,嗖地從淩歡手中脫出。

“啪!“拐杖倒地。

葛薇身子一仰,結結實實地躺倒在一個精瘦的身軀上……

葛薇雙手攥成一個球,默默祈禱著,卻知道該祈禱何方神聖,抬眼,白色的急診室門涼絲絲地迸發著陣陣刺眼的寒氣,白牆,白天花板,白大褂的醫生護士、白病號服看得她雙手拔涼,涼得她手指的骨關節一陣陣腫痛著。

“葛薇姐,你回去吧,都九點多了。”BRUCE撅著嘴,一邊給家裏打電話。

葛薇搖頭。

兩人正說著,門開了,淩歡眉頭微皺,額心之間像是,葛薇抓住醫生的胳膊,剛要問,吧便聽醫生道:“依X片沒看出有骨折,但是之前有病史,你們明天一大早給他預約MRI吧,可以看脊椎、軟組織損傷比較清楚。”

BRUCE打斷道:“什麽意思?怎麽一句也沒聽懂?”

醫生的雙目透過冰冷的鏡片射過一道目光:“意思就是,我們需要進一步為他檢查,而且,他現在神經麻痹,你們得早點叫醒他,最好是給他按摩一下,輔助他的血液循環……”

“這個聽懂了!”BRUCE便追上去,單間病房裏,葛薇和BRUCE開始用盡一切辦法企圖讓淩歡醒來。

BRUCE先是鬼哭狼嚎地唱《青樓買賣》:“帶魚進城來,為了做買賣……“

淩歡緊閉雙目,毫無反應。

BRUCE湊到淩歡耳邊大喊:“船長,葛薇姐看到你弟弟了!“

淩歡依舊沒有反應。沉沉睡著,像要睡上千年萬年。

這是葛薇頭一次這樣真切地看異性沉睡。輕輕用手指梳理過他的黑發,將那無論如何也捂不暖的大手掖進被子裏,葛薇竟覺有一陣奇異的氣流漾在整個病房,睡著的,和醒著的呼吸的節奏一致,躺著的,和看著的,血液流淌的速度一致。

可是,那個少年卻體會不到。

“從前有一個人叫阿爽,死掉了。出殯那天,他的家人哭喊:‘爽阿……爽阿。’

路人不解。問道:‘伱們爽什麽阿。’

家人痛哭流涕:‘爽死了……爽死了!!“

“某日劉洪濤遇到外賓,上前搭話曰:IamHongTaoLiu,外賓曰:我他媽還是方片七呢!”

Bruce開始賣力講笑話。換做平時,葛薇肯定笑得梅超風李莫愁似的,可是,此時她的神經繃的劍拔弩張,怎麽也笑不出來。

“要不,咱們先給他按摩吧。“葛薇一邊笨拙地掀開被子,運動員才有的修長腿腳便展現在她麵前。笨拙地揉捏掐按著肌肉結實的長腿長腳,瞥一眼那沉靜而表情略帶痛楚的眉,睫,手中堅硬的骨骼像金剛鑽。有過舊傷麽?怎麽傷的?無邊的好奇,葛薇幫昏睡中的人按摩的力度又加強了些。

終於,BRUCE卻見淩歡的睫毛微微一振。

葛薇便繼續按摩著他的小腿,淩歡沒有因此而睜開眼睛,夢,卻因此而越來越沉,夢中,少女看盡他的狼狽相,卻接過護工手中的毛巾。少年緊張地本想想上次一樣大吼一聲出去,剛一張口,卻被一隻剝了皮的香蕉堵得嚴嚴實實。

鏡頭一轉,已是幾年後。

少女散下黑亮的馬尾,一頭烏發在燈光下流淌,沿著鎖骨垂落已然發育完全的胸前,傷好之後的他也已成長為一個獨立的男人,熬夜而沒有刮去的微微的胡茬紮在她小巧的的耳垂上,她微涼的手輕輕拍在他麻麻癢癢的脊背上。

“給你貼膏藥呢,老實點。”她的長發輕輕一甩,一絲絲輕輕散落在他的後背。

鏡頭再一轉,又是一年後。

她告訴他的是下一趟班機,他趕到機場時,她早已隨著天空那團又圓又白層雲飛向天的另一方。臨走時,她還要送他一隻形如籃球的雲彩麽?可惜,他再也不能打了。

所以,請不要離開。

“梅。”

葛薇聽到一聲喃喃的低喚,語氣是她認識他這些天最溫柔的一次。

“沒?沒水了?”BRUCE四周張望一下:“船長,你要喝水麽?”

葛薇勉強衝BRUCE微微一笑,笑得唇角酸溜溜的。

學人家咆哮馬,梅花三弄麽?葛薇吃吃笑著,不知道自己笑什麽。

再看一眼淩歡,痛苦的五官卻已舒展開,英挺的鼻梁峭拔地微揚著,似乎在深深迷戀著什麽似的,迷戀著迷戀著,輕輕呻//吟一聲,濃密的睫毛抖動一下,抖動兩下,薄薄的眼皮漸漸啟開,漂亮的丹鳳眼眨一下,眨兩下,視線清晰了,便一言不發地瞪著幫他揉捏小腿的人。

黑曜石的瞳先是凝神,再散開。

葛薇疏疏朗朗中,略體味到幾絲那黑瞳裏的溫度,卻不知道是否屬於自己,手本能地一鬆。

BRUCE一拍大腦:“船長,我出去買包煙啊。“

淩歡略一思量,望著那同樣美好卻完全不吻合的麵容,細細端詳著那倔強的眉,清潤的大眼,似要開口,動動唇角,卻終於冷冷道:“送她回家。“

葛薇出門時回望一眼,那人正麵無表情地望著天花板,麵色如死灰。

第二天一大早,葛薇腫著兩隻眼皮出現在公司的時候,隻覺得頭昏昏沉沉的,反應亦是遲鈍著。

《那些紅酒般的女明星》:

李嘉欣——德國貴族冰甜白葡萄酒

你說她是狐狸精也好,說她是最美麗的港姐也好,她的高貴,她的美豔,是任何人都無法否認的。高挑的身材,優雅精致的麵容,高貴的氣質,舉手投足間,無比散發著貴族女子才有的韻味……最近爆出她已懷有男嬰的消息,美人的肚子已微微隆起,雖是微微豐滿了些,卻依舊苗條,多了幾分母性,多了幾分紅酒般的芳醇——德國貴族冰甜白葡萄酒,蜂蜜和香氣濃鬱,貴氣和甜美和李嘉欣的氣質非常吻合……

下一個,該選誰?芙蓉姐姐、鳳姐、小月月……

葛薇腦子裏預備好的女明星似乎從腦海裏徹底挖除了一般,取而代之的,竟是諸如此類。

杯咖啡,葛薇這才想起,自己原本是想借大小戀來炒作。正寫著,姍姍來遲的ADA一臉嚴肅地踩著高跟鞋,大步流星地進來,神情嚴肅:“嗯,嗯。知道了。好,沒問題。”掛掉電話,便說:“CICI,S對我們的策劃表示不滿了。你再寫幾個話題吧。”

葛薇一愣,方才明白過來,原來,周翎為了幾個免費的話題,竟向鍾少航告狀之後,不屈不撓地一狀不成,第二狀告到ADA這裏了。

“好的。“葛薇答應著:“可是,咱們的話題不是他們之前覺得滿意了麽,ADA明明是想威嚇我們做事。”

“因為我們是乙方。”ADA滿臉嚴肅:“而且,既然他們能找出問題,就證明我們真的有問題。”

ADA說完,葛薇抬眼,隻見ADA今天精心化了一個妝,睫毛、眼影一樣也不能少,身上的紅色皮衣葛薇在徐家匯的港匯商場見過,4000多元人民幣。

“好的,”葛薇順從地道。”CICI,你欠我一個BLIG,5個問答。“實習生唯恐天下不亂地製造著恐慌。

上班的第四天中午,盧灣區的一條繁華商業地段,小吃餐廳雲集,葛薇卻再次叫了外賣,邊吃邊寫。一個文案,兩個,三個。BBS、BLOG,問答……

“你挺忙的嘛。”

鄰座的實習時看一眼邊嚼著米飯邊查資料的葛薇,酸溜溜地道。

葛薇嘿嘿一笑。心確是像剛烙出的煎餅似的:反過來,烙成皮,覆過去,再烙一層,刷上辣椒醬,油炸的一大塊方形的大果子敲碎了揉啊揉,揉得她胃微微**著。

趁著吃完的時間,葛薇將手機撥出去,BRUCE迅速接起來:“葛薇姐,上午剛做了MRI,結果還沒下來,不過,船長的脊背似乎真的出問題了。“

“怎麽了?“葛薇隻覺得心突突突猛跳開來。

“嗯……船長,現在還是動不了。“BRUCE低聲道。

葛薇握著手機的手掌登時就是一麻,腳也開始麻,麻得她心亂成了鬧哄哄的集市,叫賣聲,砍價聲,亂成一團。

“葛薇姐?”BRUCE聽不到葛薇的聲音,輕輕叫喚。

“什麽時候出結果?”葛薇咬唇道。

BRUCE輕聲道:“一個禮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