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有兩隻漂亮的黑瞳子,淩厲而眼角狹長,手指也是藝術家般的削長,隻是,那手指貼著熱的奶茶包裝和涼的塑料袋,一涼一熱,那手隻覺得一陣不爽利。

此時,葛薇與鍾少航離他的距離近了些,淩厲的眼睛微微聚瞳。

BRUCE忍不住吐了吐舌頭,透過反光鏡偷窺一眼後座的冰山老板,隻見那雙漂亮的丹鳳眼依舊是萬年不變的寒光微迸。

丹鳳眼的主人因為腿傷,不得不將右腿搭在車座上,斜倚著後座的靠背,似乎在思索著什麽,卻未有任何行動之意。

BRUCE不敢出聲,憋著一肚子呱啦呱啦的廢話,默默盯著前方三米左右處的女孩子,夜晚的照明燈影影綽綽的,BRUCE今天卻覺得這女孩子格外的神采飛揚,一雙大眼睛靈動著,白色帽衫的兩條帽帶一跳一跳,揚著白的長脖子望著不遠處車庫的方向,臉上還鋪滿了整一簇笑。

“看吧看吧,”BRUCE指著葛薇,一臉不屑地搖頭晃腦說:“謠言就是那麽傳出來的。”

淩歡望著前方,撫摸著自己依舊打不了彎的傷腿,韌帶傷又帶來一陣刺痛。

“船長……要不……我去把葛薇姐帶過來?”BRUCE見淩歡沒有任何表示,不甘地請示著。

淩歡終於淡淡開口:“BRUCE.”

“船長,什麽事?“BRUCE笑得一臉心虛。

“你就那麽想撮合我和她?”淩歡問。

BRUCE嘿嘿一樂:“那個……因為啊,船長那麽一表人才,又那麽優秀,肯定也要找個又漂亮又不錯的船長夫人,可是啊,論長相和才華,周圍的人也就隻有周翎姐和葛薇姐配得上你。但是,周翎姐人品不如葛薇姐……所以我就……”

“你怎麽知道葛薇人品好?”淩歡打斷道。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把小算盤,淩歡早已司空見慣。

隱隱約約的,淩歡似乎記起那麽一件事:兩年前,公司剛配了專門的司機,負責和客戶談生意的時候專門接送本公司員工,也負責送策劃美指去攝影棚,接模特之類,十九歲的眉清目秀的BRUCE就是這樣被招進來的。小司機腿勤手快,幹事麻辣,於是乎,周翎便帶著本部門的人集體加班,說為了替公司省錢,半夜1點的時候,讓這個可憐的孩子把部門的人挨個送回家,結果,這個孩子就繞著上海,從盧灣到閘北,從虹口到浦東,從靜安到寶山再回長寧……

“因為啊,”BRUCE撓撓頭:“嘿嘿,船長你還記得你上次胃病住院時候不?你讓我送她回家,她一個女孩子的,又是晚上,不怕自己危險,卻說讓我趕緊回病房照顧你,說你渴了,而且點滴快結束了,然後她自己坐公交回家的……所以,我真不是有私心啊!“BRUCE忙著辯解道。

兩人正說著,卻見葛薇上了鍾少航的那輛銀色凱迪拉克,然而,車剛開出去,卻迅速停在了路邊。

“喂!”bruce衝著停下的車輕輕喊一聲,轉身看一眼淩歡,淩歡依舊淡淡的:“當然是談工作。”

BRUCE便伸長了脖子,隻見鍾少航似乎正對著手機講什麽,究竟說什麽,他卻無從知道,再看淩歡,依舊是看不出喜怒,便忍不住問:“船長啊,現在的女孩子最萌美大叔了,你就不怕……”

淩歡抬頭:“怕什麽?”

是的,怕什麽。

鍾少航的天大秘密,即便別人不知,他淩歡卻是十分不巧知曉內幕,知道得完完全全、徹頭徹底。

(中)

抬眼,兩年前的事隱隱約約在目。

“你擺什麽臭臉啊!比你好的男人有的是,你還真把自己當楊過了是不是?”

淩歡記得,那尊一天換一種發型、PRADA、香奈兒、D&G一天換好幾身的大小姐像膏藥似的纏了自己半年多之後,終於摔下那麽一句狠話,甩著一頭新做的大波浪長發揚長而去。留下滿屋子的CD綠毒香水濃濃的魅氣,漾滿淩歡的整個辦公室。兩個月後,淩歡收到了某位政要精美得什麽似的的婚禮邀請,漫不經心地翻開請柬,扉頁上的新郎新娘合照卻讓淩歡大吃一驚:照片上的新郎俊朗得眉宇飛揚,麵如雕像,熟悉的五官,比少年時多了三十歲以上的人才有的儒雅,風流倜儻、玉樹臨風,怎麽形容他都不過分,這人不是別人,卻是自己的籃球啟蒙人。

淩歡忍不住約自己的師兄出來,茶餐廳裏,淩歡含蓄地問:“你清楚你的婚姻麽?”

——娶一個一周泡五天夜店、幾天換一個男朋友、花錢如流水、脾氣比他淩歡還火爆的女人?

鍾少航的回答則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淩歡於是低頭飲那杯黑咖啡,胃裏窸窸窣窣,嘈嘈切切,伴著鍾少航優雅的攪拌藍山的聲音,以及兩人的童年回憶裏那顆跳躍的橘紅色的球。末了,鍾少航和煦地笑著:“謝謝你,我的小師弟。我知道我的世界觀和你不一樣,所以沒有打算讓你認同,更沒打算說服你。”

之後,這一對郎才女貌的夫妻果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她逛商場的時候,每次亦有不同的英俊男子相伴,淩歡則偶爾會撞見他帶著一個或清純或嫵媚的女子,卷發的、直發的,卻是一樣的青春洋溢,正當年華,女孩滿眼,一樣的皆是崇拜的目光。

淩歡對此無可厚非。不少英俊的美男子人到中年不都是如此麽,不缺性,不缺金,卻隻缺年輕的快感,不缺伴,不缺豐富當讓他乏味的物質,卻隻缺對青春戀愛的無邊渴求。這種男人也許並不打算和那個女孩實際發生什麽,卻無不在努力讓對方愛上自己,這種男人也許付出的亦是幾分真情,卻是構築在傷害一個又一個純潔靈魂的前提之下。

淩歡親眼看到過一個女孩嚶嚶伏在他魁偉的肩頭,許是工作上的挫折,許是什麽不如意的事,可是,經那口吐蓮花的笑唇兩句勸說,下一刻,女孩在他的肩頭破涕為笑,繼而抬頭,滿眼盡是桃花。

——正是因為如此,上次淩歡才要借葛薇的口表達自己對她的歸屬權::“告訴鍾少航,我謝謝他送你回家。”

那個不明所以的笨蛋竟傻兮兮地回答:“我為什麽要這樣做?”

想到這裏,淩歡亦覺得心被吊了起來,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BRUCE亦是扭過頭提醒著:“船長啊……那個,,,,,,再不行動的話,葛薇姐怕是?”

另一頭,事態似乎正言順著他們的擔心,如洪水衝刷過的速度一般蔓延著。

透過車後窗,淩歡看到,葛薇正側耳細聽著鍾少航的電話。

(中下)

“鍾大帥哥,你們的美眉是怎麽做事的?你們的所有話題雖然都全了,怎麽全是以女性角度啊!客戶已表示強烈不滿,要求你們必須以男性角度來重新撰寫文案!!”

麵對鍾少航,電話那頭的女聲雖是極力語氣溫柔,卻依舊難掩命令的味道。

葛薇一聽,隻覺得頭腦一脹,幾乎要從副駕駛座上跳起來:大綱是你麽確定的,文案也是經過你們審核的,如今公司也已經請兼職發布到大小近百個論壇,怎麽就翻臉了!

鍾少航微微勾起唇角,清晰地判斷著她的來意——葛薇的所有文案都抄送過給他,男性女性話題一樣不少,周翎的用意則一目了然。

“哦?說說看。“鍾少航不動聲色地笑說。

“盤點體壇帥哥身上的大牌、麽?S的代言是男體星,受眾群體更多也是中產以上的男人,做那麽多女性話題,這太愚蠢了!”周翎繼續道:“真的不知道你們是從哪裏找來的策劃師,我希望她給我一個交待。”

周翎的話一字字砸在葛薇的骨膜上,像是一發又一發子彈,每一發砸得她頭脹目眩,葛薇狠狠用牙齒啃著嘴唇上幹皴的皮,牙齒將死皮撕下,嘴裏鹹得發腥,腥得發苦。鼻子亦忍不住酸澀起來。

鍾少航輕輕揉一下葛薇的頭發,笑道:“哦,周美女,我隻想說三句話,第一,這些話題不是當時已經通過了麽,客戶也因此和你們多簽了兩個月的合同;第二,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荒謬地認為男體星的話題隻有女性在看,別忘了,男人對體育話題感興趣的比女人多一半以上呢。第三,我希望你尊重我們的策劃師,她可是經驗豐富的策劃師,而且自己還出過書,寫過小說,她的想象力和策劃能力,我們都是有目共睹的不是麽?如果你們需要我們附贈話題,我想,我們應該會滿足你。我們的策劃師,是嗎?”

說著,鍾少航拍拍葛薇的後背,葛薇隻覺得眼圈一燙。仰頭,車頂的天窗擋住了實現,望車外,弄堂口的老人正悠閑下著棋,幾個小孩子拖著一圈塑料袋,綁著繩子放風箏,一邊打量著,葛薇想起自己加班到夜間11點、9點半、8點,回到家時奄奄一息般的極致疲憊,隻覺得眼角一陣濕潤。

BRUCE忍不住大叫:“這個大色狼!怎麽比我還手賤!”

電話投訴會議依舊在進行中。

周翎亦是沒有鬆口,切立刻換了一個角度:“鍾總袒護屬下的本事還真有一套,我的確確認了,可是,客戶的二頭答應了,大頭表示強烈的反對,我也沒有辦法啊,他們大頭說了,你們的策劃師水準需進一步提高……”

說到這裏時,葛薇再也忍不住,滾燙的珠子從眼眶裏嘩嘩淌下,一部分順著微腫的臉蛋滲入鎖骨,一部分簌簌低落在鍾少航的車毯上。

鍾少航輕輕擰一把葛薇的鼻子,笑道:“周美女,你覺得S的大頭對WOM專業呢,還是我們?既然我們選擇了合作,你們對我們的專業水準想必已達到內心的認知程度,明天中午的時候,我們的策劃師會將贈送的話題發送給你們,我們這邊還有別的事情,OK?”

此時,葛薇的頭發已被眼淚打濕,熱珠子像是代官山一串串的水晶簾被抽了線,落在臉上,先是燙,再是涼,冰絲絲地在臉上糊了個沉甸粘涼的冰膜。

鍾少航掛掉電話的下一刻,已將有著糖果味道的紙巾遞上。

葛薇狠狠地醒著鼻涕,委屈的感覺在夜空中無限放大,一直延伸著。

汽車開動了,葛薇的眼淚也顛顛地從眼眶中溢出來。一串又一串的。

正在這時候,鍾少航的電話再度響起。

汽車時速微微降下,鍾少航接起電話,隻聽淩歡道:“師兄,我女朋友怎麽了?”

(下)

鍾少航一愣,通過反光鏡,瞥一眼身後的那輛寶馬X係,輕笑:“沒事,有客戶刁難,我已經給她解圍。”

正說著,鍾少航隻聽身後的車刷地衝將上來。

“嗤——”

寶馬X6就這樣橫在鍾少航的車前,鍾少航不得不熟練地刹下車。

隻見那個身材比自己高了幾分的小師弟一推車門,冷著一張臉下車。

葛薇一愣。

鍾少航亦是下車。車上的葛薇不得不跟著開車門,站在淩歡麵前。

淩歡瞪一眼葛薇:““對不起,我約了葛薇,她可能忘了。”說完,麵無表情地望著鍾少航:“什麽時候請你和嫂子吃飯?”

鍾少航款款一笑:“我既是你師兄,自然是我請你和新弟妹,既然你們先約了,那師兄先告辭了。“

說著,鍾少航瀟灑上車。

BRUCE狗腿地將拐杖遞到淩歡的手上時,淩歡的鼻尖已蒙了一抹冷汗。

BRUCE看一眼葛薇,擺擺手,動身將橫在馬路上的車倒轉,剩下葛薇和淩歡兩人站在路邊,四目交匯。

“你……你的腿怎麽了?”葛薇急忙抹掉滿臉的淚痕,聲音卻依舊沙啞著,低目打量一眼淩歡的長腿,隻見他的右腿直得像一條木頭腿似的,絲毫打不了彎。

“瘸了。”淩歡含糊道,一麵問:“哭什麽?“

兩人正說著,隻見幾個孩子手裏擒著栓了線的塑料袋,飛奔著呼嘯而來,經過兩人,便要穿過馬路繼續自己的風箏之旅。

“小心!“葛薇忍不住提醒著,見是綠燈,剛要放心,卻見拐彎處衝出一輛普桑來,急忙去拽那孩子,淩歡亦上前一步,因腿不靈便,葛薇已把孩子拽回來,兩人卻撞在一起,葛薇被那剛硬的骨骼一撞,便要跌到馬路一邊。

此時,拐彎而來的車便要開將過來。

“笨蛋!“

淩歡用拐杖撐住身軀,強忍著膝蓋處針紮似的痛感,一用力,一把將葛薇狠狠往自己這邊帶,葛薇因為這運動員的大力,結結實實地跌在淩歡身上,一把將淩歡撞到,淩歡的拐杖亦是承受不得這衝力,嗖地從淩歡手中脫出。

“啪!“拐杖倒地。

葛薇隻覺得身子刷地往後一仰,結結實實地躺倒在一個精瘦的身軀上。

“咚。”

葛薇聽到了沉重的聲響。

“啊!你沒事吧!“

葛薇急忙爬起,卻見夜晚的路燈下,淩歡的麵部肌肉微微抽搐著,一雙漂亮的丹鳳眼亦是瞪大,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卻沒有回答自己。

十四年前的一幕,像是一個無邊的恐慌,充斥在淩歡的每一個神經末梢。

快攻,抄球,假動作,閃人,輕輕一晃,再一躲,為了保證命中率,雙手抱球,灌籃。

有了這兩分,這場比賽,自己便足足拿下四十分,省隊的教練已在場下微笑。

籃筐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啪!“

一個巨大的胳膊肘直搗他的胸前,巨大的後背和屁股並用,十六歲的淩歡就這樣結結實實地摔倒在籃球架之下。脊椎的疼痛,像是要把他疼死一般,像是怪獸狠狠地在咬他的骨頭,像是烈火在狠狠地煆燒他的脊椎,像是……整個胸以下都被砍掉了,很疼……

這種撕裂骨頭般的疼,已經有十四年沒有發生過。

十四年前的傷後,淩歡用了半年的康複時間,胸以下才恢複知覺,之後,每逢陰雨天,脊椎處像無數螞蟻在輕輕噬咬,可是,很久沒有這樣疼過。

今天很疼啊,疼得淩歡覺得自己像是一句苟延殘喘的半僵直,他想坐起來,想站起來,用胳膊支撐著僵硬沉重的身軀,完全用不上一絲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