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中國式力量”是怎樣煉成的(2)

從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一日立誌自新之日起,曾國藩開始了對自己全方位的改造。他的辦法是“日課”。他每天從起床到睡覺,吃喝拉撒睡,都進行自我監督。以聖人標準要求自己,時時刻刻監督檢查自己的一舉一動。他每天都要用工楷認真書寫日記,細細回憶檢索自己這一天的一切言行,發現其中哪一點不符合聖人要求,就要甄別出來,記載下來,深刻反省。

這個方法當然不是他的發明,而是理學家們常用的修身之方。比如當時京師著名的理學家蒙古人倭仁就以日課認真嚴肅聞名。曾國藩曾這樣描述倭仁的日課,“每日有日課冊,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筆之於書。書皆楷字,三月則訂一本,自乙未起,今三十本矣”。

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一日起,曾國藩開始學著倭仁開始日課。他在給弟弟們的信中介紹說:

餘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樣,每日一念一事,皆寫之於冊,以便觸目克治,亦寫楷書。……餘向來有無恒之弊,自此次寫日課本子起,可保終身有恒矣……

上一節我們提到,青年曾國藩身上有三大缺點:性情浮躁,坐不住;傲慢自大,修養不佳;與人交往虛偽不實,容易言不由衷。他的自我改造,當然首先就從這三端入手。

既然自我完善,首先當然就要抓緊時間,不能再“閑遊荒業”,“閑談荒功”,“溺情於奕”。從十月二日起,曾國藩給自己規定了以下基本學習日程:每日楷書寫日記,每日讀史十頁,每日記茶餘偶談一則。這是必須完成的課程下限,除此之外,他還每日讀《易經》,練習作文,整個學習的效率大為提高。

但是,一個人想一下子改變久已養成的生活習慣當然不是那麽容易的。曾國藩為人交遊廣闊,又十分享受社交生活,因此雖然立下誌向,也難免有因為交遊影響學習的事發生。比如當年十月十七日,曾國藩早起讀完《易經》,出門拜客,又到杜蘭溪家參加了他兒子的婚禮。參加完婚禮後,下午本想回家用功,但想到今天是朋友何子敬的生日,於是又順便到何家慶生,飯後又在何子敬的熱情挽留下聽了昆曲,到了“初更時分”才拖著疲倦的身軀回到家中。當天晚上,他在日記中對自己下午沒能回家用功而是浪費了這麽多時間進行如下反省:何子敬的生日其實可以不去,但還是去了。這就說明自己立誌不堅,行動不能斬釘截鐵。“明知(何子敬生日)盡可不去,而心一散漫,便有世俗周旋的意思,又有姑且隨流的意思。總是立誌不堅,不能斬斷葛根,截然由義,故一引便放逸了”,決心“戒之”。

及至十一月初九日,他上午到陳岱雲處給陳母拜壽。飯後本打算回家學習,結果在朋友的勸說下一起到何子貞家去玩,在那裏和人下了一局圍棋,接著又旁觀了一局。在看別人下棋時,他內心進行著激烈的“天人交戰”。一方麵是想放縱自己一次,痛痛快快玩一天算了,另一方麵卻是不斷想起自己對自己許下的種種諾言。終於,一盤觀戰未了,他戰勝了自己,“急抽身回家,仍讀兌卦”。

曾國藩在日記裏曾經深入分析過自己為什麽如此熱衷於交遊往來。他發現,有一些社交活動當然是必需的,但是另一些,則是可去可不去。問題就出在這些可去可不去的活動他多半都參加了。這裏麵有兩個原因,一是自己因為想建立“為人周到”、“好交好為”的名聲,也就是“好名”,“希別人說自己好”。另一個,則是因為自己性好熱鬧,在家裏坐不住。

分析之後,他下決心縮小社交圈子,改變在朋友中的形象,以節約社交時間用於學習和自修。但因為以前交遊太廣,不可能一下子切斷許多社會關係,所以必須采取漸進方式:“凡往日遊戲隨和之處,不能遽立崖岸,唯當往還漸稀,相見必敬,漸改征逐之習。”

征逐之習可漸改,意氣之過則須立克。曾國藩修身之始,另一個著力點是改掉自己的暴脾氣。

和大多數初入社會的青年一樣,剛到北京的曾國藩待人天真,一片直拙。一旦成為朋友,就掏心輸肝,同時也要求對方對他毫無保留,缺乏人我相交必需的距離感和分寸感。曾國藩既然以“聖人”自期,也不自覺地以聖人標準要求朋友,經常說話過於直接,不留餘地,不分你我,因此很容易與朋友發生衝突。這個缺點,他的一些朋友知之甚深。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三日日記:“岱雲……言予於朋友,每相持過深,不知量而後入,隨處不留分寸,卒至小者齟齬,大者凶隙,不可不慎。”

陳岱雲的這番話,顯然是針對他與鄭小珊打架一事而發。鄭小珊是曾氏的湖南老鄉,同為京官,年長曾國藩近十歲。他精通醫術,常為曾國藩家人診病,如此與曾國藩往來十分密切,因為一件小事,鄭小珊對曾國藩口出“慢言”。曾國藩與這樣一個同鄉而兼前輩口角起來,破口大罵,並且用語極髒,這無論如何都有應反省之處。

儒學要求一個人在與他人發生衝突時,首先從自己身上找根源。十月初九日,曾國藩在日記中條分縷析地自省:

小珊前與予有隙,細思皆我之不是。苟我素以忠信待人,何至人不見信?苟我素能禮人以敬,何至人有慢言?且即令人有不是,何至肆口謾罵,忿戾不顧,幾於忘身及親若此!此事餘有三大過:平日不信不敬,相恃太深,一也;此時一語不合,忿恨無禮,二也;齟齬之後,人反平易,我反悍然不近人情,三也。惡言不出於口,忿言不反於身,此之不知,遑問其他?謹記於此,以為切戒。

儒家說改過要勇,更要速。反省到了這一點,曾國藩馬上上門認錯。在給弟弟的信中他說:

餘自十月一日起記日課,念念欲改過自新。思從前與小珊有隙,實是一朝之忿,不近人情,即欲登門謝罪。恰好初九日小珊來拜壽,是夜餘即至小珊家久談。十三日與岱雲合夥請小珊吃飯,從此歡笑如故,前嫌盡釋矣!

對於自己最愛犯的“言不由衷”、“虛偽”、“浮誇”,他也是高度警惕,時時自我監督,一犯就自我痛責,絕不輕輕放過。

有一次他到陳岱雲處,“與之談詩,傾筐倒,言無不盡,至子初方歸。”當天晚上他這樣批評自己:“比時自謂與人甚忠,殊不知已認賊做子矣。日日耽著詩文,不從戒懼謹獨上切實用功,已自誤矣,更以之誤人乎?”

另一次,他在日記中這樣反省:“客來,示以時藝,讚歎語不由衷。予此病甚深。孔子之所謂巧令,孟子之所謂,其我之謂乎?一為人情好譽,非是不足以悅其心,試思此求悅於人之念,君子乎?女子小人乎?”結論是:“我誠能言必忠信,不欺人,不妄語,積久人自知之。不讚,人亦不怪。……苟有試而譽人,人且引以為重。若日日譽人,人必不重我言矣!欺人自欺,滅忠信,喪廉恥,皆在於此。切戒!切戒!”

日記中關於這樣的反省實在筆筆皆是。

讀曾國藩的這些日記,想必讀者都會覺得過於苛刻、瑣碎、拘泥。一天二十四小時中每分每秒都是戰戰兢兢、提心吊膽,處於戰鬥狀態,未免活得太“事兒”了,太板了,太累了吧!這種自我完善之法,確實有點可怕。

然而,除掉那“過猶不及”的部分,這種修身方式,也自有其合理之處。康熙皇帝說,學貴初有決定不移之誌,中有勇猛精進之心,末有堅貞永固之力。朱熹也說:“為學譬如熬肉,先須用猛火煮,然後用慢火溫。”

做事也是這樣。做至大至艱之事,開頭一定要提起全力,有股衝勁,“猛火”痛燒一段,否則絕難成功。

古往今來,許多人的一生都處於昏睡或者賴床狀態。有的人,一生被物欲所禁錮,如同被困在圈中的豬,終生沒能清醒。有的人,意識到了醒來的必要,但終生處於一種“勤奮地懶惰著”的狀態,一生想用力力不足,想振刷刷不清,在關鍵處突破不了。其原因固然有很多,但根本原因是對自己下不了狠心,不能毅然橫起,掃絕一切羅網。

人從昏怠狀態中掙紮出來,就如同青年人賴床一樣,開頭最容易反複。最好的辦法不是在一邊輕聲催促,而是上去直接扯開被子,在他臉上潑上一盆涼水。

朱熹對這點體會極深。他對弟子說:

須是策勵此心,勇猛奮發,拔出心肝與他去做!如兩邊擂起戰鼓,莫問前頭如何,隻認卷將去!如此,方做得工夫。若半上落下,半沉半浮,濟得甚事!

曾國藩對朱熹這句話極為讚同。人要成長,必須有一個吃大苦的過程,忽忽悠悠、舒舒服服是永遠完不成脫胎換骨的。寫日課修身,就是曾國藩一生的“猛火煮”階段。

通過寫日課,曾國藩練就了過人的“研幾”功夫,並受用終身。

幾,就是“細節”,研幾,就是嚴肅鄭重地對待細節。“知”與“行”孰重孰輕,曆來爭論不斷。事實上,問題的根本在於這個“行”是否真的到位,也就是說,一個人的行動力是否真的能擔當起他的認識。隻有從細節抓起,在細節中貫徹自己的認識,才叫“實行”。“從小事做起”,“千裏之行,始於足下”,這些我們耳朵都聽出趼子的話,其實很少有人能真正做到。事實上,隻有從細節抓起,才叫真正的“實行”。大部分人的一生正是因為從太多細節上輕鬆愉快地滑過去,到了大節之處,也就沒有了斬釘截鐵的力量。

而曾國藩正是通過這種自修方式,逐一檢出自己身上近乎所有的缺點毛病,在幾乎所有細節中貫徹了對自己的嚴格要求。因此他的進德修業,才迅速而有力。

在曾國藩的修身經驗中,還有一條值得後人借鑒的是借助外力來監督自己。

歸根結底,人是被決定物。所以從根本上說,外力遠遠大於內力。連如此信奉內心力量的曾國藩都屢屢說,事必有所激有所逼才能有成。

一個人,自製力再強,也肯定有被自己打敗的時候。但是,如果有人監督著自己,戰鬥力可能就大不相同。這正如一根基因不佳的竹子,生長在根根筆直的竹林中,為了與它們爭奪陽光,自然也會長得筆直。這就是“夾持”的功效。

所以,曾國藩的第二個入手處是“師友夾持”。

進京之初,曾國藩住在城外,他的朋友“竹如(吳廷棟)必要予搬進城住”,曾國藩欣然同意。一個重要原因是城內有許多益友,可以“夾持”他成長。“蓋城內鏡海先生可以師事,倭艮峰先生、竇蘭泉可以友事。師友夾持,雖懦夫亦有立誌。”“蓋明師益友,重重夾持,能進不能退也。”

為了得到夾持,曾國藩還將自己的日記送給朋友們閱讀評點,以此交流修身的心得體會。“餘向來有無恒之弊,自此次寫日課本子起,可保終身有恒矣。蓋明師益友,重重挾持,能進不能退也。”現存的曾國藩日記上,還赫然有當時朋友們的批語。這些話當然大多是鼓勵、勸諫之言。比如倭仁的批語:

我輩既知此學,便須努力向前,完養精神,將一切閑思維、閑應酬、閑言語掃除淨盡,專心一意,鑽進裏麵,安身立命,務要另換一個人出來,方是功夫進步。願共勉之。

曾國藩看到批複後,為之悚然汗出,感歎“安得此藥石之言”。

在此後的漫長一生裏,寫日記並公之於親人朋友,一直是曾國藩最重要的自修方式。即使戎馬倥傯中,他仍日記不輟,並且抄成副本,定期寄回家中,讓自己的兄弟、兒子們閱看。

曾國藩在學做聖人的道路上,取得的第一項成功是戒煙。

曾國藩的煙齡很長。湘中草煙的味道既嗆又辣,勁頭十足。曾國藩讀書之時,曾經是成天煙筒不離手的。三十歲以前他也曾試著戒過兩次煙,不過都沒有成功。

在立誌自新,開始寫日課之後的第二十一天,也就是十月二十一日,曾國藩發誓戒煙:“客去後,念每日昏錮,由於多吃煙,因立毀折煙袋,誓永不再吃煙,如再食煙,明神殛之!”

戒除多年的煙癮,對任何人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戒煙第二天,曾國藩就開始彷徨無主,寢食不安。

即宜守規敬事,乃閑談荒功,溺情於弈。歸後數時,不一振刷,讀書悠忽,自棄至矣。乃以初戒吃煙,如失乳彷徨,存一番自恕的意思。此一恕,天下無可為之事矣。急宜猛省。

把戒煙喻為嬰兒斷乳,可謂相當準確。

但是就像曾國藩一生中的其他事一樣,一旦下定決心,他就沒有退讓過一步。不論多麽痛苦難熬,他就是不再碰煙具。到快一個月頭上,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六日,他在日記中寫道:“吾自戒吃煙,將一月矣。今定差矣!”

戒煙過程給了他很大啟發,他領悟到,破除舊習,必須有悍然之力。“遏欲之難,類如此矣!不挾破釜沉舟之勢,詎有濟哉!”如果沒有一點“截斷眾流”的悍然,一個人不可能走得實、走得遠。

對於自己戒煙成功,曾國藩終生引以為自豪,並且以此為例,教育子弟。他在給弟弟的信中說:“十月二十一日立誓永戒吃水煙,洎今已兩月不吃煙,已習慣成自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