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楚策一(4)

有人對昭過說:“楚王太不懂得怎樣爭得好的聲譽了。過去,韓國要求東周讓工師藉做相國,東周沒有答應;魏國也要求西周任命綦母恢為相國,西周也沒有答應,這是什麽原因呢?周君說:‘這是他們將我當作一個縣吏來看待的表現呀。’現在楚國是擁有萬乘之車的強國,楚王又是天下稍有的賢明的君主。假若張儀執意請求大王將您和陳軫趕走,而大王又答應了張儀的要求,其結果是,楚國就等於是讓自己變得還不如東周了,而張儀則變得比韓、魏兩國的國君還要尊貴呀。更何況張儀這樣做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替泰國立下汗馬功勞,卻又想從魏國那裏獲取好處。假如他們想要幫助魏國攻打其他諸侯的話,必將會向南去攻打楚國。而想要攻打,就需要製定一些列可行的策略,對外要讓對方和其盟國斷交,對內則要用計將對方的謀臣鏟除。陳軫是夏地人,他對韓、趙、魏三國的政事非常精通,假如將他趕走的話,那楚國就沒有謀臣了。現在您操控著楚國的民眾,一旦把您也趕走的話,那就沒有人可以治理好楚國的民眾了。這就是他們所謂的內攻的戰術呀,然而楚王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您為什麽不推薦我去拜見楚王呢,我可以讓楚、齊兩國不至於絕交;隻要楚、齊兩國不絕交,張儀得知這個消息,就會故意拖延時間,不將鄢郢和漢中交出。這樣一來,昭雎答應秦國的會將郢、漢中歸還於楚國的話,楚王便不會相信了,而大王也就不會再重用昭雎了。”

威王問於莫敖子華

[原文]

威王問於莫敖子華①曰:“自從先君文王以至不穀②之身,亦有不為爵勸,不為祿勉,以憂社稷者乎?”莫敖子華對曰:“如華不足知之矣。”王曰:“不於大夫,無所聞之。”莫敖子華對曰:“君王將何問者也?彼有廉其爵,貧其身,以憂社稷者;有崇其爵,豐其祿,以憂社稷者;有斷脰③決腹,壹暝④而萬世不視,不知所益,以憂社稷者;有勞其身,愁其誌,以憂社稷者;亦有不為爵勸,不為祿勉,以憂社稷者。”

王曰:“大夫此言,將何謂也?”

莫敖子華對曰:“昔令尹子文,緇帛之衣以朝⑤,鹿裘⑥以處;未明而立於朝,日晦而歸食;朝不謀夕,無一月之積。故彼廉其爵,貧其身,以憂社稷者,令尹子文是也。

“昔者葉公子高,身獲於表薄,而財⑦於柱國;定白公之禍,寧楚國之事;恢先君以揜方城之外⑧,四封⑨不侵,名不挫於諸侯。當此之時也,天下莫敢以兵南鄉⑩,葉公子高食田六百畛。故彼崇其爵,豐其祿,以憂社稷者,葉公子高是也。

[注釋]

①莫敖子華:楚國的大臣。莫敖,官職名。②不穀:古時君王對自己的謙稱。⑧脰:脖子,頸。④暝:閉眼。⑤緇:黑色。帛:絲織物的總稱。⑥鹿裘:鹿皮衣。⑦財:通“才”。⑧恢:擴大。揜(yǎn):通“掩”,覆取。⑨封:境。⑩鄉:通“向”,即往、進。食田:賜田,封田。畛(zhěn):古代計算田地的單位,千畝為一畛。

[譯文]

楚威王問莫敖子華說:“從先王文王到我這一代為止,是否有不追求爵位,不計較俸祿,而隻是憂慮國家社稷的大臣嗎?”莫敖子華說:“像我這樣的人還不能知道此事。”威王說:“我要不從你這得知的話,我就無從得知了。”子華回答說:“大王您問的究竟是哪類人呢?他們之中有十分清廉的官員,不求富貴,而擔憂國家社稷的;有為了為了爵位顯赫,增加俸祿,而擔心國家社稷的;有願意砍頭剖腹,視死如歸,不考慮個人的利益,而隻為國家社稷的;有身體疲憊,苦其心誌,而為國家社稷憂心的;還有不追求爵位,不計較俸祿,而為國家社稷憂慮的。”

楚威王說:“您說了這麽多,說的都是誰呢?”莫敖子華回答說:“從前令尹子文,上朝時,穿著黑色的綢衣,在家時,就穿鹿皮縫製的粗衣;天不亮就站在宮門口等候朝見,天黑才回家吃飯;家裏窮得朝不保夕,連一個月的餘糧也沒有存下。所以,為官清廉,不求富貴,而憂慮國家的,令尹子文正是這樣的人。

“從前,楚國的葉公子高,出身微賤,其貌不揚,後來其才幹被柱國發現;他平定了白公勝挑起的內亂,穩定了楚國的局勢;擴大了先君的領土,收複了方城以北的土地,四境諸侯都不敢前來侵犯,使楚王的名聲在諸侯中沒有受到損傷。在這個時候,天下諸侯沒有誰敢率兵南下攻打楚國,楚王封給葉公子高的封地,田地高達六十萬畝。所以,我說的有為了為了爵位顯赫,增加俸祿,而擔心國家社稷的,葉公子高正是這樣的人。

[原文]

“昔者吳與楚戰於柏舉,兩禦之間夫卒交①。莫敖大心撫其禦之手,顧而大息曰②:‘嗟乎子乎,楚國亡之日至矣③!吾將深入吳軍,若撲一人,若捽一人,以與大心者也,社稷其為庶幾乎④!’故斷脰決腹,一瞑而萬世不視,不知所益,以憂社稷者,莫敖大心是也。

“昔吳與楚戰於柏舉,三戰入郢,寡君身出,大夫悉屬,百姓離散。棼冒勃蘇⑤曰:‘吾被堅執銳,赴強敵而死,此猶一卒也,不若奔諸侯。’於是贏糧潛行,上崢山,逾深谿,蹠⑥穿膝暴,七日而薄秦王之朝,雀立不轉,晝吟宵哭,七日不得告,水漿無入口,瘨而殫悶,旄⑦不知人。秦王聞而走之,冠帶不相及,左奉其首,右濡其口,勃蘇乃蘇。秦王身問之‘子孰誰也?’棼冒勃蘇對曰:‘臣非異,楚使新造盩棼冒勃蘇。吳與楚戰於柏舉,三戰入郢,寡君身出,大夫悉屬,百姓離散。使下臣來告亡,且求救。’秦王顧令,不起。‘寡人聞之,萬乘之君得罪於士,社稷其危,今此之謂也。’

[注釋]

①吳與楚戰於柏舉:楚昭王十年(公元前506年),吳王闔問與楚國在柏舉交戰,楚軍被打得大敗,吳軍攻占郢都,楚昭王逃走。②莫敖大心:即沈尹戍,又稱左司馬戌。大息:即太息,長歎。③嗟乎子乎:猶言“嗟乎嵫(zī孜)乎”,憂歎聲,相當於“唉”。子,通“嗞”。④撲:倒,猶言打倒。捽(zuó昨):揪,猶言捉住。與:敵,相當。庶幾:猶言差不多。⑤棼冒勃蘇:即申包胥。棼冒,姓氏;勃蘇,人名。⑥蹠:腳掌。⑦旄:喪失知覺。

[譯文]

“過去,吳、楚兩國在柏舉交戰,雙方對壘,士卒已經短兵相接。莫敖大心撫摸著給他駕車士兵的手,回頭長歎一聲說:‘唉,楚國滅亡的日子不遠了!我準備深入吳隊,如果能打倒一個,或者捉住一個,就和大心我的命相抵了,如果楚國人都能這樣,國家或許還有希望!’所以說那些願意砍頭剖腹,視死如歸,不考慮個人的利益,而隻為國家社稷的,莫敖大心正是這樣。

“過去,吳、楚兩國在柏舉交戰,吳軍連續攻打了三次,就攻入了楚國的都城,楚王逃走了,大夫們也都跟隨而去,百姓流離失所,棼冒勃蘇說:‘假如我身披戰甲,手執銳利的武器,與強敵交戰而死去,那這也僅僅是一個普通兵卒,不如向其他諸侯奔走求救。’於是棼冒勃蘇就背著幹糧秘密出發了,翻越險峻的高山,跋涉急湍的溪穀,腳掌都磨爛了,膝蓋也磨破了,走了七天終於到達秦王的宮殿,惦著腳跟翹首以盼,希望得到秦王的援助,而且日夜哭泣,希望得到秦王的同情,七天了也沒有人替他稟告秦王,他滴水未進,頭昏眼花,最終暈倒了,人事不知。秦王聽說後才趕緊跑過來,連帽子和衣帶都沒有係,左手扶著他的頭,右手給他灌水,這樣勃蘇才蘇醒了過來,秦王親自問他:‘你是什麽人?’勃蘇答道:‘我不是別人,正是楚王差遣而來請求救援,而剛剛犯了罪的使者蘇冒勃蘇。吳、楚兩國在柏舉交戰,吳國攻打了我們三次,就攻入了楚都郢,國君逃亡在外,大夫們也都跟隨左右,百姓流離失所。所以,楚王特差遣我來向秦王您報告楚國的危險境遇,並且請求您能夠救援楚國。’秦王回頭看了看他,讓他起來,棼冒勃蘇還是不起。秦王說:‘我曾聽說,擁有萬乘戰車的大王,如果得罪了誌士,社稷就會有危機,現在棼冒勃蘇就是這樣的誌士啊。’

[原文]

遂出革車千乘,卒萬人,屬之子蒲與子虎,下塞以東,與吳人戰於濁水而大敗之,亦聞於遂浦。故勞其身,愁其思,以憂社稷者,棼冒勃蘇是也。

[譯文]

於是秦王就派出戰車千輛,士兵萬名,交給子蒲和子虎指揮,出了關塞向東進兵,在濁水與吳國人交戰,並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也聽說他們也在遂浦交上了手,所以說身體疲憊,苦其心誌,而為國家社稷憂心的人,棼冒勃蘇正是這樣。

[原文]

“吳與楚戰於柏舉,五戰入郢。君王身出,大夫悉屬,百姓離散。蒙穀結鬥於宮唐之上①,舍鬥奔郢曰:‘若有孤②,楚國社稷其庶幾乎!’遂入大宮,負離次之典以浮於江③,逃於雲夢之中。昭王反郢,五官失法,百姓昏亂;蒙穀獻典,五官得法,而百姓大治。比蒙穀之功,多與存國相若,封之執圭,田六百畛。蒙穀怒曰:‘穀非人臣,社稷之臣,苟社稷血食,餘豈患無君乎④?’遂自棄於磨山之中,至今無胄⑤。故不為爵勸,不為祿勉,以憂社稷者,蒙穀是也。”

王乃大息曰:“此古之人也,今之人焉能有之耶?”莫敖子華對曰:“昔者先君靈王好小要,楚士約食,馮⑥而能立,式而能起。食之可欲,忍而不入;死之可惡,然而不避。華聞之:‘其君好發者,其臣抉拾⑦。’君王直不好,若君王誠好賢,此五臣者,皆可得而致之。”

[注釋]

①蒙穀:楚國將領。結鬥:猶言交戰。②蒙穀認為楚昭王逃亡在外,生死不知,所以說“若有孤”。③大宮:指楚王宮:一說,指太廟。離次之典:指記載楚國法律的典籍。④餘豈患無君乎:我難道憂慮沒有君主嗎。⑤磨山:山名。無胄:猶言子孫沒有顯要地位的人。⑥馮:通“憑”,指憑借。⑦抉拾:古時射箭的工具。

[譯文]

“吳、楚兩國在柏舉交戰,經過五次戰鬥,就攻入了楚國的都城,楚王逃走了,大夫們也都跟隨而去,百姓流離失所。蒙穀在宮唐這個地方與吳軍交戰,他臨陣脫逃奔回郢都說:‘如果還有嗣君,楚國的社稷就還能有生存下來的希望!’於是就來到楚王的宮殿,背上楚國的法律典籍順江飄浮而下,逃往雲夢澤中。楚昭王返回郢都,百官無法可依,百姓也困惑混亂;蒙穀獻出法律典籍,百官有法可循,百姓得到了很好地治理。相較一下蒙穀的功勞,可以於保全國家政權想比,楚王封他執珪的爵位,賞賜土地六十萬畝。蒙穀很生氣地說:‘我不隻是大王的臣子,也是國家的臣子,隻要國家平安無事,我難道憂慮國家沒有君主嗎?’於是他就隱居到磨山之中,至今他的後代子孫沒有做大官的人。所以說不追求爵位,不計較俸祿,而為國家社稷憂慮的人,蒙穀正是這樣。”

楚王於是就歎息說:“這些都是古人,現在的人哪裏還會有這樣的呢?”莫敖子華回答說:“以前先君楚靈王喜歡腰細的人,於是楚國人就開始節食,以致身體弱得要扶著東西才能站穩行走。吃東西是人原始的,但是他們卻忍著饑餓不吃東西,死亡是人所厭惡的,可是人們卻不想辦法逃避。我還聽說:‘如果一個國家的國君喜歡射箭的話,這個國家的大臣們也會努力學習射箭。’大王您現在隻是不喜歡賢士罷了,假如大王您真的喜歡賢士的話,上述這五種賢士,都可以招來為您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