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去的時候還是一路斜陽,回來的途中卻仿佛遍地泥濘。我端著一缸酒如托鐵塔,感覺步履沉重,時走時停,有一些丟魂落魄的恍惚。我似乎還沒緩過神來,夢遊一般地不敢相信剛才發生的那個邂逅。我隱隱覺得,滿街端著碗的人都停止了扒拉,都不懷好意地看著我的铩羽而歸,並在背後指指點點地訕笑。

這還是那個中學同學麗雯嗎?我的暗戀,我的初戀,我從未得到過半分回戀,卻始終未曾徹底放下的那個女孩?那個以一分之差,未能和我大學同學的才女,她怎麽會在這裏出現?高中畢業四年,仿佛暌違了半個世紀,一直音訊杳然的她,何以竟然在我孤獨的黃昏再現。她似乎是我生命中必將出現的一個路碑,預設在我的命途中。我繞過了千尋萬裏,最終還是回到了這塊堅硬的石頭前;但依舊像往日一樣,被她的莊重撞疼了……

我和老田開始對酌。他在火灰裏埋下了大把黃豆,黃豆被那些餘燼烤熟,會像溪水中的小魚一般靈性,自動地從熱灰裏蹦躂出來——然後,我們就一粒一粒撿起來,在手心搓掉灰塵,直接扔進口裏下酒。

仲秋的山裏,已然燒起了火塘。吊在中梁上的電燈,因為電力不足,像一個火疤眼一樣時明時暗。腳下的炭火照亮了我與老田的沉默,但是我的內心依舊還是感到寒涼。我在老田這個老光棍的蕭索生活中,窺見了自己青春的落寞。

我問老田為何沒有成家,幾兩下肚後的老田忽然就有了談興。

他說他是剛剛平反改正的“右派”。

第一句話就把我鎮住了,一個夥夫,竟然是“右派”?我暗自起疑,問他原委。

他說,他在1957年之前,是這個鄉鎮小學的老師。因為平時喜歡書法,黨號召知識分子給國家提意見的時候,多數老師寫了意見,都來找他抄寫成大字報,貼在學校的牆壁上。後來“反右”運動開始了,學校分了兩個“右派”指標,大家都不承認提過意見,縣教育局來鑒定筆跡,隻好把他打成了“右派”。

他不願再推諉其他同事,很快被開除了公職,下放農村監督改造,妻子改嫁他鄉。等到平反重新落實政策安排工作時,他已經沒有教書的能力了,隻好安排到鄉政府做飯。雖說是下人的勞務,身份卻算事業編製,拿的是小學教師的工資。

老田一邊喝酒,一邊散淡地敘說,像講述別人的故事一樣,早已看不出一點自怨自艾。我很想問——你去打聽過你的前妻嗎?她去向何方,是否幸福?曾經婚戀過的你,是否還會在心底關心那個在路上走丟了的女人?

但是,我覺得這很殘忍。微醺的我取來吉他,胡亂地撥著一些和弦。我說老田,你會唱什麽歌?來一曲吧。老田嘿嘿慚愧地笑,露出大黑牙說:不行不行,都忘了。

我曲不成調,特別走神,端起酒杯猛飲,不知不覺就醉倒在那年的初次遭遇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