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鄉公所的幹部,家都在街上或周邊鄉裏。到了晚上下班之後,院子裏隻有我和老田住著。也就是說,晚飯隻有我和老田自個兒吃。中餐人多,夥食稍有一點油水,晚餐基本就是吃中午的剩菜剩飯。老田寡言少語,每天也確實很累,收拾完就回屋睡覺。他和我雖然熟絡了,但基本也不巴結說話。剩下我孤零零地在寂寞空院中彈吉他、看書或打拳。

這樣的日子一月下來,就不免有些厭煩。好久沒收到女朋友的回信,心中更是多了惆悵。周六下班早,幹部們都回家團聚了,斜陽還在山頭那高懸的寨子上晾著。我在簡陋室內,一臉苦相,掐掉煙頭,找出一個杯子然後出門。我似乎是想起了老田說過的那個供銷社,有酒,還有一個他某次酒後認為配得上我的姑娘。

我讓老田準備飯菜,我要他等我回來喝酒。他看我拿著大瓷缸,就說下街頭上,拐角處就是供銷社,就那一處。那裏有散酒賣,苞穀烤的,很純。

街上的人,漸漸都認識了我這個城裏人。和他們的土著對襟服裝比,我的“港衫”和直筒小喇叭褲,顯得很有些奇裝異服。一街的嫂子大嬸,往往在我上街的時候,會交頭接耳地盯著我看。我端著大瓷缸往供銷社走去的路上,似乎全鎮都在觀望,仿佛我是一個單刀赴死的愣頭青,要去挑戰一個盤絲洞似的充滿了悲壯。

那一刻簡直萬籟俱寂,我甩落一背的目光,懵然不知地邁向下街。遠遠看見供銷社的簡陋門臉,像一個破落戶一樣橫躺在街麵上。門洞黢黑,簡單的貨架,各種蒙塵的日用品,沒有一個顧客。似乎對鄉民來說,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來此奢侈消費的。

那個傳說中的女孩,果然背對著門窈窕著身姿。她正踮著腳,努力伸手從架上取下蒙塵的一瓶白酒,仔細地擦灰。她的麻花辮隨著身體的波動而搖擺,她淡藍碎花的薄薄襯衣陳舊而合體。就算是從背地看,依舊看得出某種氣質和態勢,使她區別著本地的鄉民。

我悄然進門,獨自陶然於這樣鮮有的背影,生怕驚擾了她的沉靜。我又太想立即看見她的麵容了,隻好緊張地說:同誌,打一斤酒。——那個年代,人與人之間,尤其是公家人,都是互稱“同誌”的。

在我話音之後,她忽然凝佇在那裏了。有那麽一刻,我感覺她似乎猶豫著不敢回身,像一幅壁畫釘在那裏了。我手上的表嘀嗒嘀嗒,仿佛和心跳在賽跑一樣地轟鳴在那寂靜的一刻。多麽漫長的一瞬,她掙紮著像從前生轉世一樣,艱難脫胎地回過頭來。四目相對之際,彼此皆一臉驚訝。她如白日見鬼般驚駭,手中的酒瓶落地,一聲碎響,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陳年老酒的芬芳和沉醉。一根火柴便能點燃的空間,使得兩個人不敢輕易動彈,我們刹那間陷入深深的沉默。片刻之後,我顫抖著發問——

怎麽會是你?麗雯!

你怎麽會在這裏?——轉瞬她似乎已恢複沉靜,故作淡然地問道。

我盡量克製住激動,說:大學畢業,縣裏向省裏要人,分回來了,在縣委,又派到鄉下鍛煉半年,一個月前剛來。你呢?你怎麽也在這裏啊?

她有些回避似地說:你住哪兒?

我說我住鄉公所。你一直沒複讀再考嗎?

她很克製地苦笑了一下,說:山裏涼氣大,你剛來,多注意冷暖。

她邊說邊去牆角拿出掃帚,回身掃地,並無老同學重逢應有的熱情。她似乎毫無驚喜,也無意深談的漠然樣子,令我突然有些失望,失望中還有一點隱隱受傷的疼痛。

我隻好強裝平靜,也有些負氣地說:謝謝,那給我來瓶酒吧。

她溫婉地說:你打這散酒吧,山裏人自釀的,不上頭。

我有些不理解地看著她打酒、收錢,找我零錢的時候,她翻遍櫃台下的抽屜,咕噥說還差五分錢。我說不要了,沒事。她嚴肅地說那怎麽行,然後進裏屋去拿出她自己的五分錢給我。我忽然很掃興也很落寞,無趣地道別,黯然走出了供銷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