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福公子

“鎮遠鏢局王劍英、王劍傑,前來拜莊!”

這一聲同樣從院牆外傳入大廳裏來,聲音蓋過雷聲轟隆,清晰地響起在眾人耳畔。顯然來人的內力造詣也是不俗。

馬行空聽得“鎮遠鏢局”四個字,心頭就是一顫,待得聽到“王劍英、王劍傑”的名頭時,心裏邊更是打起了鼓點來。適才池寒追問馬行空鏢物之秘時,徐錚和馬春花早已擁了上來。此刻見馬行空臉色驟然慘白,徐錚不由得開口相詢道:“師父……怎麽……?”

馬行空悶哼一聲道:“為師平日間教習江湖知識,曾說過大清國最頂尖的武林人物,有‘寧挨一槍,莫遇一張;寧碰閻王,莫碰老王’的說法。那一張和老王你可還記得?”

徐錚道:“自是記得。那一張是當今清廷大內第一高手張召重,那老王便是鎮遠鏢局的總鏢頭王維揚了。他們乃是大清國武功最頂尖的幾人之一。”徐錚隻是複述師父當年所傳,一旁馬春花十分聰穎,聞言忽然“啊”了一聲道:“適才拜莊的人也姓王,也是鎮遠鏢局的人,莫非……?”

馬行空點點頭:“不錯,王劍英和王劍傑,他們正是那‘威震河朔’王維揚的兒子,一身技藝,已得了其父真傳。”又歎息道,“那老王的武藝我便是再練三輩子也趕不上,當年為師曾與這堡壘的主人‘八卦刀’商劍鳴交戰,吃了大虧。這兩個小王與商劍鳴藝出同門,我隻怕也不是對手。”

徐錚聽了這話,訥訥發不出聲來。他自幼跟隨馬行空學武,這十幾年從來不是師父十合之敵,由此也一直對師父佩服得五體投地,自以為當世之間,說到武功,極少有人能強得過百勝神拳馬老鏢頭了。即便是遇到池寒這等年紀輕輕武藝超群的少俠,也隻覺得他天資出眾,修為畢竟不夠,假以時日或可超越師父。

豈知這時聽到師父言道,非但鎮遠鏢局的兩個小王以及那“八卦刀”商劍鳴遠勝師父,那“威震河朔”王維揚又更在那幾人之上,強到連馬行空也感到絕望。

馬春花聽了自己父親的話,也是震驚,隻道:“那王維揚這般強,難道普天之下沒有人能夠打得贏他了嗎?”她問出話來,池寒、胡斐並著一些兒鏢師就在左近,也不由得凝神細聽。這類武功孰強孰弱的話題,乃是江湖中人最津津樂道也是最愛聽的,說的人不一定說得準確,聽的人也未必就當真,可聽與說之間,自有無窮樂趣。

馬行空這時也不再沮喪,搖頭道:“那可不是,那大內侍衛張召重與王維揚齊名,應該在伯仲之間。”眾人“哦”了一聲,馬行空臉上又浮現出一絲驕傲的神采來,“還有紅花會群雄,那‘西川雙俠、黑白無常’常赫誌與常伯誌、那‘奔雷手’文泰來、那‘千臂如來’趙半山、那‘追魂奪命劍’無塵道長,都不弱於王維揚!可惜紅花會於老舵主剛剛病故,若他尚在,那清國韃子可就更頭疼。另還有一人,更應該在王維揚之上。”

眾人都“哦”了一聲,靜待下文。

隻聽馬行空壓低了聲音,緩緩開口,合著雷聲,念出一串響當當的名字來。

“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麵佛苗人鳳!”

胡斐表情突然變得十分古怪,半晌才輕輕從鼻孔裏“哼”了一聲出來。

便是這聲音剛落,門口馬蹄聲響,之前拜莊的那一行人已經騎著馬兒,從洞開的大門間闖了進來。

眾人望去,見來的這一行共九人,有老有少,全穿著綾羅綢緞,衣飾華貴,個個腰挺背直,豪健剽悍。兩名四五十歲的老者當先入門,胸口位置都繡上小小的八卦圖案,應當便是那王劍英和王劍傑。他們後邊還有六位持刀佩劍的武林豪傑,老少不一,但都內息沉穩,顯然修為有成,隻怕都算得江湖二流的高手了。

這八位江湖好手圍在一邊,拱衛著居中的一位青年公子哥兒,看樣子可都是那公子的隨從。

隻見居中那位青年公子臉如冠玉,豐神俊朗,舉止優雅,大概二十二三歲,身穿一件寶藍長袍,頭戴瓜皮小帽,帽子正中縫著一塊寸許見方,通體碧青的美玉。

場中眾位鏢師長年行走江湖,自然識得珠寶,都不住地盯著那公子哥兒頭上的美玉細看。莫說他們,便是池寒這等不懂鑒寶的俗人,隻需抬眼見那塊碧玉瑩然生出燦燦的光彩,便知道那實是價值連城的寶物。

看那青年公子隨隨便便地將這美玉縫在帽上,顯然是財大氣粗。也不知是何方權貴?

他們打量著那一行九人,這一行九人可也望著他們,看到那些兒鏢車馬匹以及翻倒一地的箱子時,臉色都是微變。

王劍英和王劍傑便不約而同回過身去看著那青年公子,神貌謙卑,意在征詢。青年公子神色不動,仍是一臉閑適雅致,從眾位鏢師臉上一一掃過,看到馬春花時,不由得愣了愣,嘴角又勾起一絲輕佻的笑意。

徐錚心底愛慕著自己的師妹,氣得七竅生煙,雙眼瞪得如銅鈴般大。馬春花也漲紅了臉蛋,瞪他一眼道:“你看什麽?”可是她心裏卻想:這位公子哥兒好生優雅俊俏,和之前見過的那些江湖男兒絲毫不同。

青年公子微笑一聲,撇過頭去又看一圈,問道:“你們是飛馬鏢局麽?”馬行空不及阻攔,徐錚已經怒聲道:“不錯,你待怎地?”王劍英等隨從嫌他無禮,正要嗬斥。青年公子擺擺手,笑著搖頭道:“我們隻是因緣際會下到得此地,一來避雨,二來麽,也是拜訪故人。”又拱手專向馬春花施了一禮:“在下姓福,適才見姑娘美貌宛若天人,我等凡夫俗子不由得多看兩眼,若有失禮之處,還望多多包涵。”

這一席話說得馬春花臉上更是紅了,可心裏滿滿的都是歡喜,一會兒想:這位公子哥既是高貴又是溫柔,一張小嘴可甜著呢。一會兒又埋怨:師哥與我從小一同長大,卻從來粗魯易怒,全不會對我說這些討喜的話。

想到這裏,不由心底幽幽歎息。

這時,大廳通往內院的門打開來,商老太被商寶震攙扶著,步履蹣跚踱進大廳,他們身後還跟著一眾二十多個奴仆,都恭恭敬敬低眉順目的走。

商老太看到王劍英和王劍傑,雙目竟盈盈閃著淚光,隻叫道:“果然是王大哥和王二哥!”

王劍英同王劍傑連忙下馬還禮道:“見過嫂子。”王劍傑又道:“怎麽不見劍鳴兄弟?”商老太含淚道:“先夫早已去世,兩位哥哥當年沒接到訃告麽?”

“這卻沒有。”王氏兄弟不由得又驚又悲。原來商劍鳴雖是王維揚門下,師兄弟間學藝時的情誼也的確不錯。但離開師門後幾人少通音訊,這時代通訊手段簡陋,連個飛鴿傳書也嫌麻煩,感情就漸漸淡了。

這之後,王家兄弟從鏢局跑到官府當差,青雲得意,隻偶爾會想起這位商師弟來。再加上當年商劍鳴死得突然,一路上又多烽火戰事,消息閉塞,因此他逝世的訊息王氏兄弟竟然一直不知。

王劍英歎了口氣後,回身去稟報那福公子。也不知說了些什麽,福公子看了馬春花兩眼,點點頭。於是王劍英折返回來,對商老太道:“我們本是今日恰巧路過此處,來貴堡拜訪故人,沒想到師兄弟一別二十餘年,竟再無相見之期。”說著這些話,連聲音都帶了悲意,倒有幾絲真意。

這時王劍傑也道:“既如此,便讓我兄弟二人進堡中拜祭一下師弟的英靈吧。”商老太俯首道:“那自然使得,妾身謝過兩位師哥高義。隻是如今風雨正大,還請眾位進堡中小敘,先暖暖身子。”

王氏兄弟實際本為了討好主子,找個適合避雨的上好地點而來,聽了這話正合心意。王劍英不由大喜道:“如此甚好,正要為夫人介紹幾位英雄好漢。”說著便轉回頭一一介紹起自己這邊的人馬來。場中眾人聽他介紹,心中才是越來越驚訝,原來那一行九人當中,倒還有三名高手。王劍英一一為商老太引見,那幾名高手分別是太極門的陳禹,少林派的古般若,天龍門南宗的殷仲翔,都是在江湖上聲名出眾之人。

還有三人,乃是那位福公子的貼身親隨,王劍英也一一地介紹了,待介紹到福公子時,鄭重其事地咳嗽兩聲,道:“這一位乃是福公子。”至於福公子究竟姓甚名誰,是什麽身份,王劍英卻一句也不提。

但眾人卻都知道,這福公子正是一幹武林高手的頭領了。

王劍英介紹完,拿眼望著胡斐、池寒、和飛馬鏢局眾人,顯然心中也是好奇,等著商老太介紹。商老太對於這些人可沒好臉色,隻說:“乃是前來弊堡避雨的江湖中人。”

哪知福公子聽了卻道:“既然同是江湖人,不如一起入廳中吃飯喝酒,也是痛快。”他這般說,王氏兄弟自然沒有意見。商老太不好拂了眾人的麵子,也笑道:“如此也好。”便即吩咐手下人打掃大廳,另升起一大團火焰來,照映得廳中眾人都是暖烘烘的。

眾人便在火焰邊等待著布置,王氏兄弟、殷、古、陳等人跟著飛馬鏢局眾人閑聊起來。王家兄弟出身於鏢局,同馬行空也是見過的,於是搭上幾句話,馬行空見他們神色輕鬆自在一團和氣,心底下也暗暗奇怪:他們這番模樣,莫非絲毫不知鎮遠鏢局戴永明、錢正倫兩位鏢頭被自己打死的消息?又看看那福公子,隻見他隻是樂嗬嗬地笑容,眼珠子轉著卻不知道在打什麽注意,更越發覺得這青年公子哥兒高深莫測起來。

商家堡的下仆都是動作麻利,訓練有素,沒半晌已經將院子打整幹淨,那些箱子和石塊自然是丟在一旁,黑衣人和鏢局鏢師的屍體也由眾人合力埋了。

至於那個被胡斐點中穴道動彈不得的閻基,要不是他自個兒嘴中嗚嗚有聲,也差點兒被當作屍體埋了。商老太簡要向福公子一行說明了事情經過,那些武林中人不見如何,福公子倒是義憤填膺,恨恨道:“這山東武定可還是我大清的地盤,那些匪徒如此猖狂,確實該治!”便吩咐人把閻基用繩子使勁綁在廳中柱子上。

他這麽一番表現,倒是傾向於飛馬鏢局這邊,頓時連徐錚也挑不出他的毛病來。

隻有池寒隱約覺得這位福公子氣度雍容自不必說,身上的殺伐之氣也非常人可比,絕不是心地慈善喜歡掉書袋的普通公子哥兒。他既叫福公子,又如此權貴,恐怕就是當今大清最有權勢的人物之一——福康安!若李沅芷的情報沒錯,這福康安,可是專門衝著飛馬鏢局而來。

想到李沅芷,池寒心裏一顫,終究是壓下了心底的雜思。

又一會兒,偌大一個大廳被收拾出來,張燈結彩,燈火輝煌,再也沒有鬼氣森森的感覺。廳外的雷雨仍在下著,可廳內卻已是融融樂樂的氛圍。

大廳中放了一張長桌,上邊擺滿熱氣騰騰的豐盛佳肴,商老太算得識時務的人,請了福公子坐主位。這世界不講究什麽男女有別,商老太自己拖著兒子商寶震在下首陪著。池寒、胡斐、馬行空以及徐錚、馬春花都坐到了長桌上。

至於鏢局裏的其他鏢師和福公子身邊那三個不會武功的親隨,又是單獨坐了另外一桌。

席間商老太頻頻向福公子敬酒,又述說了些商劍鳴與王氏兄弟共同學藝時的趣聞軼事。說著說著,大夥兒興致高了,王家兩兄弟也沒顧得主子就在身旁,漲著一張通紅的麵孔,腆著一張笑出皺紋的老臉,又是大口喝酒。

王劍傑便問起來:“商師弟英年早逝,不知是怎麽……”王劍英瞪了他一眼,去扯他衣袖,哪知王劍傑已然喝高,掙開來繼續說道,“不知是怎麽死的?”

這可觸了逆鱗。商老太雙拳在桌上狠狠一砸,杯盅盤碗都跳了起來,把福公子、徐錚、馬春花甚至商寶震幾人都嚇得臉色煞白。王劍傑被這一錘,酒也醒了大半。

商老太可不管,臉罩寒霜,聲音也變得冰冷刺骨,狠狠道:“也不瞞兩位師哥,先夫正是被卑鄙小人所殺!”

“什麽?”王劍英失聲叫道。要知那商劍鳴自出師以來,闖下偌大名頭,江湖人稱“八卦刀”,可絕非泛泛之輩,其武藝之強,殊不在自己兩兄弟之下,又怎會輕易被人所殺?

席間眾人本有在吃菜的,這時都停了筷箸,拿眼望著商老太。

更令人吃驚的話還在後邊。

商老太陰沉沉地說道:“先夫的仇人,如今便在這酒席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