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實際上,愛都是做出來的(6)
李素琴一見到高德明,就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不由分說地就抱住他失聲痛哭。她這麽一來更把高德明給哭懵了,他那顆本來就一直懸在嗓子眼的心,一下子就涼了半截,仿佛在頃刻之間,他的精神世界就呈現出地震式的垮塌,而這種垮塌直接摧毀了腦子裏的全部程序,所有的內存在須臾間遭到了格式化,直接變成了一個空白的盲區,傻傻地站著一動不動,兩眼呆滯地望著前方,整個人像個突然爆裂的氣球,頓時癱軟了。
似乎過了很久,高德明的魂魄像是在天際間遊曆了一圈才又回到身上,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李素琴的後背,輕聲說道:“人都沒了,你哭有什麽用?如果你哭能把玉婷給哭回來的話,那我就陪你一塊兒哭。”
聞聽此言,李素琴的哭聲戛然而止,淚眼惺忪地看著高德明,疑惑地問:“你在這瞎說什麽呀?玉婷已經搶救過來了呀!”
高德明這才知道自己鬧了個烏龍,沒好氣地一把就將李素琴給推開道:“既然她人好好的,你趴在我這裏嚎哭什麽?我還以為……到底是怎麽回事?”
李素琴狠歹歹地瞅了一旁的紀建國一眼,火辣辣地說道:“怎麽回事,你去問他吧!我他媽再有三分火氣,非廢了這個狗雜種不可!我告訴你姓紀的,你給我豎起耳朵聽著,如果我妹妹有個三長兩短,我要了你的命!”
紀建國的臉色煞白,看樣子估計是嚇傻了,深一口淺一口地直歎粗氣,戰戰兢兢地站在角落裏,早已經沒有了平日的威風,任憑李素琴破口大罵,始終不說一句話。高德明倒是顯得很大度,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建國,你看這樣好不好,你先回去,這裏有我們倆,你就是在這裏也沒用,玉婷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一時半會兒的她也不會理你,等她情緒穩定了再說。你回去把孩子給照顧好了,有什麽事我打電話給你。”
紀建國像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一把就抓住了高德明的手,眼圈裏含著淚,感激地對他說道:“德明,謝謝你,謝謝你和大姐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隻要玉婷沒事,這輩子就是讓我給她當牛做馬都行!”
李素琴冷冷地道:“我們家不需要你這樣的缺德馬,你還是趕緊想辦法,看看這事怎麽處理吧。姓紀的,你說你還有一點兒人味兒沒有?玉婷是個多麽要強的人,家裏家外都是她在操持,你能逼她走上絕路,你還是個人嗎你?”她越罵越生氣,心裏那股火又重新被點燃了一樣,朝著紀建國就衝過去,劈頭蓋臉就是一頓亂打,嘴裏還在不停地惡罵,“我打死你這個雜碎,打死你這個雜碎!”
高德明趕緊上去用力地抱住她,製止地道:“行了,還嫌不夠丟人是怎麽了?沒看到旁邊的人都在看熱鬧哇?”
經高德明這麽一說,李素琴這才停了手,臉色鐵青地指著紀建國歇斯底裏地大罵:“你趕緊給我滾,快滾,別讓我在這裏看見你!滾!”
十五、禍,往往不是單行
李玉婷終於醒過來了,眯著兩隻無神的眼睛長時間地盯著天花板,過了很長時間,眼淚才無聲地滾落下來,順著耳郭落到枕頭上,很快就氤濕了一大片。眼眸中所流出的沉淪與絕望,如同遮上了一層灰蒙蒙的鉛粉,毫不掩飾內心中萬念俱灰的傷感。而看似平靜的臉上,卻隱含著說不出的失敗與落寞,仿佛在傾訴繁華落盡萬紅成灰的悲涼。在經曆了心力交瘁的煎熬後,表情冷漠淡然,隻是在用表麵的不動聲色來掩飾內心的驚濤駭浪。
“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這是兩千多年前中國古代偉大的思想家莊子在《田子方》裏的一句非常有名的話,而這句話在過了兩千多年之後用在副教授李玉婷目前的狀況上,應該是再恰當不過了。她從紀建國的辦公室出來後,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的家,依稀記得夜幕下的馬路上似乎沒有往日的熱鬧,仿佛連路燈都暗淡了許多。空空蕩蕩的柏油路上,除去偶爾有一輛出租車從身旁疾馳而過外,再也看不到其他行人,整個世界如同死寂一樣,隻有她一個人像個幽靈跌跌撞撞地一路狂奔。
她哭了,身體癱軟地倒在路邊的馬牙石上,無聲地啜泣。麵對黑漆漆的大海,她的淚像一串珠子一樣,撲簌撲簌地滾落在臉上,又掉在地上。海上,一汪月亮在起伏的湧動中被任意撕碎,隻留下一個大大的輪廓隨波逐流,忽圓忽缺。輕輕的海浪帶著月亮的碎屑平緩地向前湧去,到達岸邊時隻成了一條細細的銀鏈,拍擊著礁石,然後卷起一團輕霧。她在黑夜裏試圖去複製一個過去,當做一個曾經的追憶,卻發現毫無辦法跳出一種被禁錮了的思維定式,隻有遙望著月亮粗粗地喘一口氣,甚至連支離破碎的思緒都變得模糊,像變了個人一樣地謹小慎微。那種從容不迫的尷尬已經走得太遠,連道一聲再見都沒有勇氣便溜到了另一條小道,存在的隻是一個行為中的具體,像風一樣飄過,然後消失得渺無蹤跡,似乎留下了一串腳印,卻被沙漠化的光陰覆蓋了一層又一層,依稀可見但並不完整。
她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家,撞入眼簾的是紀然倒在沙發上和衣睡著了,而且睡得很香。她沒有驚動他,隻是呆呆地看著紀然那張胖乎乎的圓臉,心裏再度湧起莫大的悲傷。這個可憐的孩子,就像一個含苞待放的小花骨朵,在尚未來得及擁有自己的春天時,就要提前隕落了。對於李玉婷而言,這個現實更加殘酷,如同一把鋒利的尖刀,在猛戳她的心。兒子是她的**,含辛茹苦地將他撫養大,卻不幸得了這樣的病。而今,兒子重病在身,正在生死的邊緣上掙紮,作為孩子的父親,紀建國非但沒有和她同舟共濟,卻仍在外麵勾搭女人胡作非為,看來這個家真的已經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了。
悲戚再度慢慢地從四周聚攏,湧到心間,覺得胸前如同堵上了一團爛棉絮,讓她絕望,讓她戰栗,讓她窒息,讓她無法接受接踵而至的殘酷打擊。
她已經看不到任何希望了!
李玉婷絕望了,起身從酒櫃裏拿出一瓶價格昂貴的路易十三並將它打開,一口氣喝下了一大杯。當她喝下第二杯的時候,就神誌模糊找不著北了,身體如起了空,似乎一隻有力的手將她慢慢地掀翻在地,整個人連同思想就像在太空艙裏一樣,沒有了地球引力,輕飄飄地橫著身體,飛了。恍惚中,她想起了在講課的時候,曾經引用了宋朝詞人程垓的一首詞《南歌子》:
淡靄籠青瑣,輕寒薄翠綃。有人憔悴帶寬腰。又見東風、不忍見柔條。
悶酒尊難尋,閑香篆易銷。夜來溪雪已平橋。溪上梅魂憑仗、一相招。
她想背誦這首詞,可舌頭很硬,被牙齒阻隔,意識還有,似乎聲音來自很遠,隻是不知道這首詞她究竟背過了沒有。詞中所說的“悶酒尊難尋”,會不會就是自己現在的這個樣子呢?她想站起來,可是眼前飄忽著團團飛濺的金花,卻連一個都抓不著,隻能晃晃悠悠地坐在地板上,眼前飄過了許久的往事。
當他們剛搬進這套新居的時候,紀建國很得意地帶著一群朋友前來參觀。大家一麵欣賞雅致的裝潢,一麵不停地問:“這套音響誰選的?”
紀建國很驕傲地答道:“我老婆!”
“這組沙發誰挑的?”
“我老婆!”
“這幅壁畫誰看中的?”
“我老婆!”
其中一個朋友忍不住問:“這房子裏到底有哪一樣是你選的?”
紀建國不無得意地說:“我老婆!”
正在廚房裏忙活著給他們燒水泡茶的李玉婷,聽到紀建國這一番回答時,抿著嘴偷偷地笑了。
而今一切都化作了一縷煙塵,將這段幸福的記憶給淹沒在了塵囂中,隨之而來的,是無法自控的悲哀,讓她想借酒發作,兩眼迷昏地看著一隻手竟然長出了八個指頭,覺得好生奇怪,然後罵了一句惡毒的髒話,忽然覺得罵髒話是一件很過癮的事,於是又罵了一句。
記憶像是倒在掌心的水,不論是攤開還是緊握,終究還是會從指縫中一滴一滴流淌幹淨。留在她記憶中的最後一個動作是,她搖搖晃晃地走進臥室,並且拉開了床頭櫃,從中取出了一個白色的藥瓶,之後便昏昏地睡去。
“你醒了?”一個聲音在李玉婷耳邊響起,似乎距離很遠。她循著聲音找過去,恍恍惚惚地感覺到身旁站著好多人。經過了一天的昏睡,李玉婷終於昏昏沉沉地睜開眼,如同做了一個夢,可醒來卻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地方,房間裏很安靜,四周的牆壁都是一片潔白,一縷陽光從一簇高大的鬆樹叢中鑽了進來,如同剪碎了的金屑一樣灑在了自己身上,讓她覺得很燥熱。她似乎忘了發生了什麽事,在她的意識中隱隱約約地認為自己死了,並且已經進入了傳說中的天堂,因為她曾經幾次夢到的天堂似乎就應該是這個樣子,靜謐、潔白、神秘和永遠不落的太陽。她忽然感到了恐懼,難道自己真的死了嗎?難道真的從今以後就要在這種寂寞的世界中存活下去了嗎?她掙紮著想大聲喊叫,可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卻一句話也喊不出來,隻覺得喉嚨很疼,像是被一把雜亂的稻草給紮過一樣。此刻她最想知道的是紀然現在哪裏,想喊喊不出的焦急讓她拚命地掙紮,使上了全身的力量想掙脫束縛,可自己的手則如同被一把鐵鉗給緊緊地夾住,無論如何掙紮也無濟於事。
焦急地在病床邊守候了整整一天的李素琴和高德明見她醒過來,不約而同地長舒了一口氣。李素琴見狀,趕緊趴在她耳邊叫她的名字,而李玉婷則隻是哼哼了兩聲,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醫生聽說李玉婷醒過來了,就專門到觀察室又給她做了一次檢查,沒發現有什麽不對的地方,正要轉身離開,高德明卻將他攔住,小聲地問:“大夫,像她這樣大劑量服用安眠藥,將來會不會留下什麽後遺症之類?”
醫生沉吟了一下,然後解釋道:“超劑量服用安眠藥主要的成因就是鎮定過度、藥物持續殘留。雖說有些藥物的半衰期短,理論上不該會有這種症狀,但是每個人的身體狀況不同,可能吸收或代謝藥物的速度不同,藥物反應的強弱也不一樣,所以即使是短效的安眠藥,也可能讓人第二天昏昏欲睡,精神難以集中。也就是說,在生理方麵應該不會有什麽影響,但是更多的會給患者帶來一定的心理影響,尤其是像她這樣感情上受到挫折的人,希望家屬在這方麵還是要進行必要的心理疏導。”
“哦!”高德明多少感到有些放心,就點了點頭連聲說道,“隻要沒什麽後遺症就好,隻要沒什麽後遺症就好!”
高德明把醫生送出門,剛轉過身來,突然看到李素琴的身體慢慢地倒下去。驚得他本能地喊了一聲,慌亂之中一個箭步就衝過來,用身體接住了正癱軟地倒下去的李素琴,仔細一看,她的臉色轉眼之間就變得蠟黃,雙目緊閉失去了知覺。
高德明吃力地將她拖到了旁邊的一張空床上,慌慌張張就出去喊來了醫生。幾個醫生一陣忙亂後,李素琴才清醒過來。嚇得高德明連說話都不利索了,結結巴巴地問醫生:“大夫,她這……這是怎麽回事?”
一個年輕醫生答道:“可能是心情過於緊張和過度勞累,導致了低血糖造成的瞬間休克,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旁邊的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醫生卻搖搖頭說:“不對,從她發病的症狀上來看,不像是低血糖造成的瞬間休克狀。”他看了看高德明問,“你是她的什麽人?”
高德明緊張地回答:“我是她老公。她到底得了什麽病?”
醫生問:“她平時是不是有腹痛或肝區疼痛的表現?”
高德明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答:“是——不過,前段時間也出現過類似情況,到醫院檢查過,說是急性闌尾炎或者有可能是膽結石,結果也沒當回事,就這麽給擱下了。”
“胡說八道,這是哪裏的醫生,這麽不負責任地就給患者下了結論?”老醫生臉上帶著慍色斥道,然後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表情凝重地對高德明說道,“你這樣,我明天在內科看門診,你帶她過去做個係統的檢查吧。至於什麽病,現在還不好說。”
第二天,李玉婷的精神狀態已經恢複,除了神色還有些沮喪外,其他各項指標都已接近正常。高德明將她安頓好後,好說歹說總算把李素琴拖到內科門診,耐心地勸說道:“你平時忙顧不上,現在人剛好在醫院,不如幹脆做一個全麵檢查得了,省得咱倆還得專門抽時間再到這個地方來。”
李素琴聽了覺得也是,雖然心裏十二分不樂意,可這次畢竟還是給了高德明麵子,跟著他去了設在二樓的內科門診。高德明和李素琴來到內科一看,坐診的果然是昨天晚上在急診室的那位老醫生。老醫生很耐心地問了李素琴的一些症狀,認真地做了一番檢查後,就開出了一摞厚厚的單子讓她去做化驗。
從內科門診出來,李素琴就滿臉不高興地對高德明說:“我身體好好的,你幹嗎要讓我去做這些玩意兒?再說,單位裏那麽忙,我昨天已經請了一天假了,今天如果再不去上班的話,就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
高德明就半開玩笑地勸她道:“這主要還是為了你的身體考慮。昨天晚上你又暈過去一次,老婆大人,你可是我們這個家的支柱和精神領袖哇,我和高星都迫切希望你能有一個健康的體魄。做一個全麵的檢查也是為了你更好地工作,沒什麽事的話,你也能安心地工作,我們也都放心不是?”
李素琴白了他一眼,歎口氣道:“誰讓我命苦哪,就是你們爺倆的小毛驢,這輩子怕是解不了套嘍。”
十六、病來如山倒
李素琴把所有的化驗科目都做完了以後,讓高德明一個人等著取結果,自己又重新回到一樓觀察室去探望李玉婷。進門後卻發現李玉婷披散著頭發倚在床頭上,臉色陰鬱得非常難看,李素琴心裏覺得納悶,還以為是自己出去了這麽長一會兒她不高興了,就帶著歉意的笑容對她說道:“玉婷,不高興啦?你姐夫順便讓我上去做了個體檢,你也知道我平時忙得沒時間,今天也正好順便檢查一下。”
李玉婷沒說話,背後卻傳來紀建國怯生生的聲音:“大姐,我是來接玉婷回家的。”
李素琴的臉當場就掉下來,轉回頭冷冷地看著他,惡聲惡氣地道:“你誰呀?我可不是你大姐,擔當不起!”
紀建國膽怯地退到病床的另一側,囁嚅地說:“大姐,你聽我解釋,事情真不是你和玉婷想象的那樣……”
沒等他把話說完,李素琴就蠻橫地打斷了他:“你最好給我滾得遠遠的,你愛哪樣就哪樣去吧,我沒工夫聽你給我編故事。解釋?你還有臉解釋?你有什麽可解釋的?是不是看我妹妹又活過來了,想逼她再來一次是不是?”
雖然紀建國的心裏有所準備,可被大姨子這一通訓斥,依然給弄得異常狼狽,尷尬地抬頭看看李素琴,再看看李玉婷,用眼神哀求她不要再繼續說下去了。可李素琴卻不依不饒,狠狠地瞅了紀建國一眼,轉過臉氣咻咻地對李玉婷說:“玉婷,我先給你把醜話都說在頭嘍,你今天如果跟著這個混蛋走了,以後如果再有什麽事,我要是過問一句的話,我……我……我就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李玉婷歎了口氣,有氣無力而語氣卻十分冰冷地對紀建國說:“你走吧,請你不要來打擾我,讓我在大姐家裏清靜幾天再說。”
紀建國無奈,隻好垂頭喪氣地離開。走到門口的時候,耳朵裏清晰地聽到李素琴對著他的背影惡狠狠地一句咒罵。他不由地一愣,身體也隨之站住,卻沒有勇氣回頭看一眼,灰溜溜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