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ICU病房
愛上一個人,就是愛上一個傷口,隻有死亡能讓心裏的創傷痊愈。
——簡新平
病房裏彌漫著一股來蘇水的味道。
這是何淑華熟悉的味道,是她工作了30年的醫院的味道。但是此時,她已經嗅不到了。
3天前,她被轉移到ICU(重症監護室),與癌症抗爭了五百多個日夜,她的生命已經耗盡了,身體器官已經衰竭了,靠著各項儀器來維持細若遊絲的生命。
簡雪透過平板玻璃窗,望著病床上的母親,她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臉上罩著氧氣罩,身上插滿了管子,連著另一端的儀器,那些管子和儀器將她瘦弱的身體包裹住,形成一個獨特的空間,屬於孤獨和遺忘的空間,避開塵世的煩憂,忘卻疾病的痛苦,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給了外麵的人。
病魔扼殺了她,也解放了她,這個辛苦操勞一生、受盡感情折磨的女人,在30年的職業生涯中,陪伴無數病人告別生命,迎接死神,現在,輪到她自己與生命告別了!
人生就是一場為了告別的聚會——告別天真浪漫的童年,激情燃燒的青年,忍辱負重的中年,心如止水的晚年,帶著滿腹無奈和遺憾,去赴死神的約會!沒有人知道最後的時刻是什麽心情,因為當你知道的時候,你已經無法表達了。
死亡是人類的暴君,是生命的獨裁者,拒絕一切表達——表達,是生者的特權,可惜當我們擁有它的時候,很少能恰如其分的使用,大多時候,我們表達的是心中的不滿,發泄多年的積怨,而不是相反——表達感激與愛。
也許是文化和習俗使然,身為禮儀之邦的國民,我們對萍水相逢、擦肩而過的路人,總是彬彬有禮,熱情有加,即使對方做了一件細小的事,也要感激不盡,念念不忘,而對身邊的親人卻熟視無睹,視而不見,好像他(她)為我們做什麽都天經地義,如同免費的陽光和空氣一樣,不用感恩,無需言謝,直到最後訣別時刻,才忽然意識到——我們把最燦爛的笑容給了陌生人,留給親人的是一張疲憊而冷漠的臉,我們再也沒有機會對他(她)笑了,哭泣是唯一的選擇,因為虧欠太多!
簡雪眼睛都哭腫了,這幾天眼淚就沒停過,她一遍遍在心中責怪自己,為什麽在國外呆那麽多年?為什麽不早些回來陪母親?多少個夜晚,母親一人獨自坐在燈下,惦記著遠在異國的女兒,可自己吝嗇的連個電話都很少打!這些年她總是忙啊忙,求學,工作,戀愛,旅遊,度假,唯獨忘了母親,那些漫漫長夜,寂寞時光,她是如何一天天挨過來的?
“媽媽,你醒醒啊,你不要走,我們裝修好的新家你一天都沒住過,我在英國讀書的學校你也沒去過,還有紐約我曾學習和工作的地方,你不一直想去看看嗎?我要帶你去南丁格爾的故鄉,還有我們的寧波老家……這麽多地方你都沒有去過,媽媽,你快好起來吧,等你好了我陪你一起去!”簡雪在心中默念著,祈求母親醒過來。
“阿雪,你爸爸和阿姨來了。”楊一在她耳邊輕聲說。這幾天他一直陪著她,他們已經和解了,關於為周陌做辯護律師的事,楊一向她解釋過了,他說最初是有報複小柔的意圖,但在法庭上麵對她時,又心軟了,所以並沒像楚天承安排的那樣,嚴厲逼問她,這一點兒,莞爾可以證明。簡雪原諒了他,母親危在旦夕,她沒心思去計較這些,比起生命的丟失,這些都不重要了!
連日來簡新平奔波於醫院,心力交瘁,看上去蒼老了許多,畢竟快60歲的人了,經不起折騰。張萌不放心他一個人來,每天開車送他,她沒有勇氣上樓,就在外麵等著。今天上午醫院來電話,說病人情形危急,讓家屬在醫院留守,不要離開。張萌也顧不上那麽多了,陪丈夫一起上樓來探視。
簡雪見父親臉色陰沉,眼圈發烏,以為他病了,急忙問:“爸,你不舒服嗎?”
“我沒事,”簡新平走上前,攬著女兒的肩膀,輕聲問,“今天情況怎麽樣?”
簡雪搖搖頭,“不太好,一直昏迷不醒。”
楊一指指旁邊的椅子,“叔叔,阿姨,坐下歇會兒吧。等會才到探視時間。”
簡雪扶著父親坐下,張萌猶豫了一下,走到病房前朝裏麵望去,隻見並排幾張床,躺著幾個病人,臉上罩著氧氣罩,身上插著管子,根本看不清誰是誰,她不知道何淑華在哪張床上,但她知道,何淑華走不出這間病房了!
幾乎是一瞬間,眼淚湧了出來。她不忍心再看,背過身去,用手背拭去眼角的淚。可是剛剛試去,眼淚又湧出來了。她不想在大家麵前失態,來到走廊一端的洗手間,用手捂住臉,嗚咽著哭了起來。
這些年來,張萌一直以為,在簡新平離婚這件事上,自己並無過錯,是何淑華親手打碎了這個家。但就在剛才,麵對這個即將被死神帶走的女人,她第一次意識到,何淑華的死與自己有關。
死亡是人生的總歸宿,但是她的出現,加速了何淑華的死亡。她是何淑華死亡的催化劑。
探視時間到了,醫院規定每次隻能進一位家屬,何淑華是醫院退休職工,算是特殊照顧,允許簡雪和父親一同進去。父女倆換上防護衣,來到病床前,簡雪摸了一下母親的手,涼冰冰的,她幫母親把頭發掖到耳後。簡新平站在旁邊,默默注視著與他共同生活了18年的前妻,他想在這張臉上尋找當年的痕跡,卻幾乎找不到。隻有她身上散發的來蘇水味兒,讓他依稀記起往日生活的影子。
記得他們第一次約會時,他在公園門前等她,伴著一股淡淡的來蘇水味兒,她來到他麵前。
“你是直接從醫院來的吧?”他笑著問。
“是呀,你怎麽知道?”她有些羞澀地低下頭。
“因為你身上帶著醫院的味道。”他用詼諧的眼光看著她。
“是嗎?”她抬起胳膊嗅了嗅,“本來想回家換件衣服,我怕晚了就直接來了。”
“沒關係,遲到是女人的權利。”
“但你是軍人,軍人一向守時,不喜歡別人遲到。”
他望著她俊俏的帶著幾分稚氣的臉,立刻就喜歡上了她,喜歡上她身上的味道。
等到休假期滿,他要返回部隊時,兩人已經難舍難分了。
從不耽誤工作的她,特意請假去車站送他。那時他們還沒親吻過,隻拉了幾次手。當他們在站台分別時,他忍不住俯下身,把鼻子湊到她脖頸前使勁地嗅。她以為他要親她,羞得滿臉通紅,慌忙閃身躲開。
“你幹什麽呀?這麽多人!”她嗔怪的道。
他情意綿綿地看著她,“科學依據表明,記憶最深的是一個人留下的氣味,我要我的世界裏充滿你的味道。”
她的眼裏一下噙滿淚水,激動得渾身顫抖,後來她告訴他,就在那一刻,她決定要嫁給他。
他們兩人誰也沒有想到,這味道隻陪伴了他們18年。
愛情也有生命周期,就像人一樣,也會生病,受傷,衰竭,死亡,然而卻沒有愛情ICU病房,再先進的儀器也救不了她!
愛上一個人,就是愛上一個傷口,隻有死亡能讓心裏的創傷痊愈。
簡新平再也抑製不住,他兩眼噙滿淚水,俯身湊到她脖頸前,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嗅著那曾經熟悉如今已陌生的味道……
仿佛有心靈感應似的,昏迷多日的何淑華慢慢睜開眼睛,望著她此生愛過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男人,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她想拿掉臉上的氧氣罩,可是她的手被固定住了,她衝他眨了兩下眼睛,他讀懂了她的意思,輕輕移開氧氣罩,她半張著嘴,憑借自身的力量自然呼吸著,臉色漸漸變得紅潤起來,眼睛也有了光亮。
“媽,你醒了!你感覺怎麽樣?哪兒難受?”簡雪驚喜地望著母親,輕輕撫摸著她的臉。
“我想——喝水。”母親用微弱的聲音說。
簡雪拿起床頭櫃上的杯子,插上吸管,喂母親水喝。
“媽,你餓了吧,想吃點兒什麽?”
母親點點頭,“我想吃湯圓。”
“好,你等著,我現在就去買。”她站起身要走,母親一把拉住她,“別走,在這陪媽說會兒話。”
何淑華像突然間換了個人似的,眼中沒有了往日的哀怨,臉上沒有了昔日的倦容,生命的活力仿佛又回到她身上。
“我剛才做了個夢,”她帶著夢囈般的神情望著女兒,又慢慢轉向丈夫——此刻在她的意識中,他依然是她的丈夫,好像他們從未分開過。“我夢見我們一起回寧波老家,我帶你去見我爸媽,告訴他們我們要結婚了,我爸高興地拿出自家釀的糯米酒,又讓我媽去煮湯圓,這是我們家鄉的習俗,女兒出嫁時,母親要親手喂女兒湯圓……”
簡新平望著她,回憶起當時的情景,眼淚奪眶而出,“淑華,我回家給你做,我們一起吃……”他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
“爸,你在這陪媽媽,我去!”簡雪不忍看父親流淚,快步走出病房。
守在外麵的楊一見她出來,忙迎上前,“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我媽醒了,她要吃湯圓,你快送我去小南國。”
他們乘電梯到地下停車場,楊一一邊發動汽車一邊道:“你打電話給飯店,讓他們馬上做,我們一會兒就到。”
簡雪趕緊打電話,每種餡的湯圓各訂一份,又要了八寶飯,灌湯生煎包,蟹粉豆腐,都是母親愛吃的,她還覺得不夠,恨不得把所有美食都包下來。楊一提醒說,行了,先要這些,要多了做不過來。有句話他悶在心裏沒敢說,以前聽老人說過,人死前精神突然興奮,像病好了似的,俗稱回光返照。他擔心簡雪母親就是,所以把車開得飛快,超速了都沒發覺。
他們趕到小南國,訂的餐還沒有做好,楊一對服務生道:“湯圓好了嗎?好了趕緊打包,其它做好什麽拿什麽,沒做好的不要了。”
服務生忙去催問,過了一會兒,拎著裝有餐盒的方便袋過來,楊一急忙付了錢,不等找零就匆匆走了。
剛一上車,簡雪就接到父親電話,說情況不太好,讓她趕緊回來。她這下慌神了,一個勁催促楊一開快點兒。
楊一真是豁出去了,機動車道擁堵,他就搶公交車道,終於上了人民路,距醫院還有兩公裏,他剛鬆了口氣,可是前方有輛出租車搶道,與公交車追尾,路都堵死了,車子排起了長龍,簡雪快急哭了,一個勁說:“怎麽辦啊?怎麽辦啊?”
楊一急得滿頭大汗,這麽等下去肯定不行,他解開安全帶,“走,下車!”
楊一站在馬路邊,想攔一輛摩托車,這時有個學生模樣的男孩兒騎了輛單車過來,他衝過去攔住,“小兄弟,幫個忙,我要去醫院看病人,把你車借我用吧。”
男孩兒從單車上下來,“沒關係,你拿去用吧。”
楊一掏出錢夾,抽出五百元塞到他手中,“這就算你車錢吧,謝謝啦!”
他騎上單車,載著簡雪一路飛奔到醫院,汗水順著脖頸往下淌,襯衫都濕透了。他的汗沒有白流,簡雪總算見到母親最後一麵。
母親已經不行了,呼吸一高一低,憋得臉色青紫,她拚著最後一口氣,隻為了見女兒一麵。她癡癡地望著自己一手養大的女兒,滿眼都是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簡雪撲過去,手裏捧著剛剛做好的湯圓,“媽媽,你怎麽了,你快吃湯圓呀,有什錦的,黑芝麻的,還有八寶飯,都是你愛吃的……”
楊一從後邊抱住她,“阿雪,讓媽媽平靜地走吧,別再讓她受折磨了!”
“不!媽媽,我不讓你走,你不要走——”簡雪撕心裂肺地哭喊著,手中的餐袋滑落到地上,潔白圓潤的湯圓滾落出來,冒著絲絲熱氣……
何淑華呼吸越來越弱,最後隻剩下倒氣的份,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抓起女兒的手,一點一點兒往後挪,終於放到楊一手上,然後頭一歪,手臂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