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西湖論戰(1)
恨和愛一樣,都是危險的,讓人失去理智,做出瘋狂的事情。
——楚司令員
雨,一直在下。
連日來悶熱的天氣變得涼爽起來,但楚天承還是感覺心裏發悶,他走到窗前,打開窗戶,一陣勁風夾著雨點吹進來,他甩了下手臂,抖去落在上麵的水珠,抬頭向遠處望去。
他們昨天下午到的杭州,他想帶爺爺出來散散心,他自己也想離開藍城,換個地方,靜靜心,理順一下紛亂的思緒。
不知是時間尚早,還是陰雨天的緣故,湖畔遊人稀少,顯得十分靜謐,綿綿秋雨像訓練有素的士兵,錯落有致,匯聚在湖麵上;排排垂柳像溫婉多愁的少女,額首低眉,依偎在堤岸旁。一陣樂曲聲穿過蒙蒙煙雨,帶著憂傷的、哀怨般的情思,從雲霧中飄來。
西湖山水還依舊,憔悴難對滿眼秋,山邊楓葉紅似染,不堪回首憶舊遊。
……
看斷橋未斷我寸腸斷,一片深情付東流。
這纏綿悱惻的歌聲,勾起楚天承的回憶。去年此時,他們全家來杭州度假,在西湖劃船遊玩,談笑風生,誰能想到,一年之後,妹妹竟然撒手人寰!
一陣壓抑的痛苦襲上心頭,他不忍再聽下去,關上窗戶。
“親愛的,還下雨嗎?”袁琳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嗯,還下呢。”他神色寡然地道,轉過身來看著她。她剛洗完澡,身上裹著浴巾,一頭鬈曲的長發濕漉漉的,在往下滴水。
“那今天還去不去斷橋了?”
“以前不都去過嗎,有什麽可看的。”
袁琳從衣櫃拿出浴袍換上,走到窗前,望著遠處若隱若現的斷橋,“要是下雪就好了,我還沒看過斷橋殘雪。”
“那你就在這住著,等到下雪。”楚天承陰鬱地道。心想,女人都是感傷主義者,喜歡這些浪漫的東西,不知害了多少人,天愛就是讓浪漫給害死的。
袁琳轉過臉看了他一眼,“等雨停了,我陪你去看嶽飛廟、武鬆墓吧。”她知道他喜歡嶽飛、武鬆這些英雄好漢。見他不做聲,又自言自語地道:“真奇怪,這青山綠水出美女的地方,還出了這麽多英雄!”
“這有什麽奇怪的?”楚天承不以為然地說,“男人為了女人去戰鬥,女人為了男人而美麗。”
袁琳不禁有幾分心動,她就喜歡這樣的浪漫語言,但他接下來的話卻浪漫全無。
“你收拾一下,一會兒下樓吃早餐。我去看看爺爺。”他說,轉身往門外走去。
祖父與他們隔了兩個房間,國慶假日人多,相鄰的房間沒有了,這次他們來沒有驚動官方,楚天承讓朋友定的酒店,按祖父的級別,接待規格要比這高,但應酬起來也麻煩,老人想清靜一下。
楚天承輕輕敲了下門,不見回聲,他心陡的一沉,忙讓服務員打開門,這是個套間,外麵是客廳,通向臥室的門開著,祖父不在,他帶上門下樓,酒店後麵有個庭院,中間有個亭子,四周圍繞著長廊,祖父在長廊漫不經心地踱著步。他快步走過去。
“爺爺,下雨您還出來散步?”
老人停住腳,回過身來,“哦,習慣了,早晨出來走走,活動活動筋骨。”
天承走到爺爺近前,發現他整個人和他的聲音一樣,突然間蒼老了許多,雖然外表看上去和從前沒什麽兩樣,白發依舊,臉上的皺紋並未增多,肌膚也依然紅潤,但改變的是他的神色。他臉上不複再有那種傲然的剛毅之氣,他生命的根基仿佛受到猛烈打擊,就像荒野中枯立的植物,透著一種蒼涼的暮氣。
他感到一陣心酸,人生最大的悲哀,莫過於看著自己的孩子凋亡!一生心血付東流,滿目瘡痍人凋蔽!可是又能怎麽樣?除了忍受,也隻能忍受。要恨,就恨上帝吧——這個命運的總設計師,痛苦是他安排好的一個角色,就像快樂一樣,不可或缺,人人都有份,隻是出現的時間和方式不同。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承受,誰也代替不了。他能做到的,也隻是把爺爺帶離藍城,願西子湖畔的秋風,能吹散他心中的哀傷。
“爺爺,昨天睡得好嗎?”他挽起爺爺的胳膊,順著長廊往前走。
“還行,人老了,覺少。”
“等會兒吃完飯,我陪您出去轉轉。”
“這西湖來了多少次了,風景都看夠了。”
“宋城公園是新建的,您還沒去呢。”
“那是你們年輕人去的地方。我年紀大了,走不動了,在這亭子間轉一轉挺好,你陪琳琳去吧。她好不容易回國一趟,看她都想去哪兒?”
“她呀,”楚天承哼了一聲,語帶遣責,“想看斷橋殘雪,這才秋天,上哪兒給她弄雪去?”
“唉,她還是年輕呀!”老人感歎道,停住腳步,抬頭向遠處的天空望去,“人間到處是斷橋殘雪,還用特意跑西湖來看!”
“她也不年輕了,都快三十了,還是這麽單純。”楚天承搖搖頭道,他敬重地看著爺爺,“您像她這個年齡,都指揮一個營了。”
祖父寬厚地笑笑,臉上的皺紋密密實實,像翻過的日曆一樣清晰。“讓人成熟的是閱曆,不是年齡。”
“爺爺,您一定懷念以前的戰爭歲月吧?那是一個英雄輩出的年代。”
“是啊,都這麽多年了,我有時還夢見當年一起打仗的戰友,可惜,他們都不在了。一個一個都走了,撇下我一個人。”
“不是還有高爺爺嗎?”
“啊,對,還有你高爺爺,但願他別走在我前頭,要不連個陪我說話的都沒有。”祖父不無傷感的說。
“我陪您,爺爺,您會長命百歲的!”
“我活得夠長的了!巴頓將軍曾說過,軍人應該死於戰爭結束前的最後一顆子彈。對軍人來說,這樣的結局最完美了!”
“您已經很完美了,應該遺憾的是我,”楚天承歎了口氣,“我出生時,戰爭早已結束了,連最後一顆子彈的響兒都沒聽到!”
“你呀,小時候聽我講的戰鬥故事太多了,”祖父拍拍他的手,“其實戰爭是很殘酷的,一個戰壕的戰友,同吃同住,像親兄弟一樣,一個炮彈過來,人就沒了。你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還得扒下他的靴子,留給別的戰友穿。戰爭就是這樣,人命薄如紙,感情抵不過一雙靴子。你沒經曆過戰爭,不知道那種感覺。還是和平年代好。”
“但沒有戰爭,就不會有今天中國的版圖,您也不會成為將軍,說不定還在山東老家種地呢。”
“一將功成萬骨枯!那些增加的版圖下麵,不知埋著多少亡靈!唉,我現在倒真想回老家,過那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沒有汙染,沒有爭鬥,自然和諧,寧靜致遠,這就是我奮鬥一生追求的和平生活啊!你現在年輕,還理解不了,等到我這個年齡就知道了。”
楚天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心裏卻道,如果能夠選擇,我寧願出生在戰爭年代。
他一直有個夢想,企盼某天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置身戰爭年代,頭頂是成群結隊、轟鳴作響的飛機,遠處是震耳欲聾、熊煙滾滾的炮火,他鑽進防空洞裏,望著牆上作戰地圖(上麵插著小紅旗,標明我方已經占領和將要攻占的陣地),通過無線電指揮前線作戰。
正是懷著這樣的夢想,他放棄畢業留校的機會,去特種部隊接受魔鬼訓練,練就一身過硬的技能。可是身懷絕技的他,隻能在演習中拿獎,無法去前線實戰。他感覺自己就像銀行金庫裏的黃金,隻是作為一種儲備存放在那兒,一生也無法像貨幣一樣在市場流通。
男人天生是一種戰鬥成性的生物,他們需要戰爭。特別是對於出生軍人世家的楚天承,他一向認為,好男兒誌在疆場,而不是坐在桃木辦公桌後麵簽支票。可惜他生不逢時,隻好聽從祖父安排,脫去戎裝,步入商海——這是看不見硝煙的戰場,沒有流血,但會有犧牲。
現在,他就要向路大維發起一場戰役,一想到他將敗倒在自己腳下,就感到一種殘忍無情的快慰,甚至那埋在心底的悲傷也因此減輕了。
按說部隊可以消去一個人的棱角,重新塑造個性,但他的棱角並沒消去,個性反而增強了。這部分是緣於他那桀驁不馴的天性,部分是緣於家族所賦予他的某種特權——盡管他並不想使用特權,但身為軍區司令員的孫子,他不可能不受到特別待遇,就像一個富有的銀行家,不必使用他的金幣——隻要人人知道他有金幣——就會享受到很多免費的服務。反而是孤苦無依的窮人,樣樣東西都要付錢去買——直到花光身上最後一枚硬幣。
“爺爺——”楚天承想再談談戰爭年代的事,借此試探一下爺爺的想法。他現在拿不定主意,是否把自己的計劃告訴爺爺。他原本想瞞著,怕爺爺知道了擔心,但瞞著又怕會傷爺爺的心。他不想讓已是風燭殘年的爺爺再受任何一絲的傷。但剛一開口,就被袁琳的電話打斷了。她已經到餐廳了,讓他和爺爺過去吃飯。
楚天承攙著爺爺去了二樓餐廳。早餐是自助,品種豐富,中西合璧,有各式粥,麵食,涼、熱菜,也有咖啡,糕點,牛排。也許是剛才散步的緣故,楚天承感到餓了,去中餐台選了涼、熱各兩道菜,和一盤炒飯,坐在那兒吃了起來。他不習慣吃飯聊天。倒是袁琳,一邊吃一邊和爺爺閑聊。
“爺爺,杭州您來過好多次了吧?”
“嗯,退休以後幾乎每年都來。”
“西湖這些景點,您最喜歡哪兒?”
“我呀,最喜歡雷峰塔,每次來都去看看。”
“唔?為什麽?您喜歡法海呀?”她好奇地看看爺爺,“我不喜歡他,多管閑事,人家白娘子和許仙恩恩愛愛,他為什麽要給拆散啊?”
“因為她壞了規矩。人仙兩重天,各有各的命,不能亂來。”
“可有些規矩太束縛人,需要打破呀!您當年不就是為了反對封建社會的和禮教,才去參加革命嗎?”
“革命要具備一定條件,不是誰想革就革的。隻有條件成熟,順勢而為,發動革命,才可能成功。否則,就是叛亂,以失敗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