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天天想你
不管我睡得有多沉/依舊可以聽到你們的呼喚
所有的死神都無法阻止/我對你們歡快的搖擺尾巴的心意。
——尤金·奧尼爾《一隻狗的遺囑》
麗景苑是一個高檔住宅區,在星海廣場北側,楊一以前來過一次,他記憶力好,一次就記住了。
他把車停在一棟公寓樓前。“是這兒吧。”
小柔從車窗往外看看,“你真行,來一次就能記住,我來好幾次了有時還走錯。”
“你們女人,就是缺少方位感。”楊一調侃道,想幫她緩解一下緊張的心情,不想卻成了點火器。
“你什麽都好,我什麽都不行!”她憤憤地道。
楊一被噎得說不出話,想要發作又覺不妥,悶悶不樂地道:“和你開玩笑的。你去吧,我在車裏等你。”
“不用了,你快走吧,別回去晚了你媽又埋怨我了。”她轉身下車,甩手把車門關上了。
楊一火氣直往外冒,我媽怎麽你了,她夠大度的了,你幾天沒露麵,出來吃頓飯也不得安生,她沒說什麽你倒來脾氣了!他越想越氣,想一踩油門走人。可轉而一想,不知路大維找她什麽事,估計不是什麽好事,心又軟了。
他打開車門下去,衝她背影道:“喂,我在這等你,你快點兒下來。”
小柔沒理他,抬頭往樓上望去,十幾層的公寓樓,隻有幾扇窗亮著燈,剩下的漆黑一片。不知是家中沒人,還是已經睡了。她禁不住想,他們原來住這麽高層都沒事,剛搬到隻有5層的別墅就出事了!真是世事難料啊!
路大維住在12層,這層一共兩戶,都被他買下來,打通變成一戶了。
藍小柔撳了下門鈴,保姆出來開門,她眼睛又紅又腫,一看就是哭過的樣子,她低著頭,把客人帶進客廳。路大維坐在沙發上吸煙。
“哦,來了,坐吧。”他神色木然地看看小柔,指了指對麵的沙發,又低下頭,凝視著手中的香煙,一縷煙霧緩緩升起,向上擴散,消失在無邊的空氣中。
小柔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坐下,眼睛不敢看路大維,盯著茶幾上的煙灰缸。來的路上,她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自己剛上任,就惹出這麽大亂子,主編這個位置,恐怕坐不下去了。與其被炒魷魚,還不如自己主動開口。
“路總,”剛一開口,她就咳嗽起來,這是學生時代養成的壞習慣,每次大考前她都緊張,一緊張就咳嗽。她好不容易止住咳,“對不起,路總,我知道,現在說道歉的話也沒用了,我想——我還是辭職吧。”
路大維吐了口煙霧,蹙起雙眉,煩悶地想:她怎麽會這個節骨眼上提出辭職,難道還嫌不亂嗎?但他也不願多想,他一向不太關心部下的思想和情感,他更習慣用金錢和利益去購買他們的忠誠,他是從窮人堆裏出來的,知道金錢的力量,隻要讓他們得到所期望的錢,就會賣力工作,從而為他賺更多的錢。
“不行!”路大維陰沉著臉,生硬地道。
藍小柔怔住了,這是什麽意思?這麽晚讓我來,不就是追究責任,讓我走人嗎?
“可是——”不等她說完,就被路大維打斷了,“可是什麽?我剛失去妻子,難道還要再失去主編!”
“那您找我——”
“天天病了,我現在沒心思照看它,你幫著照看一下吧。”路大維說,語氣緩和了些。
天天是天愛的愛犬,那是兩年前,她偶然讀到尤金·奧尼爾的名作《一隻狗的遺囑》,作者以悲天憫人的情懷,優美精練的文字,巧妙地借用小狗狗的口吻,通過追憶與主人共度的美好時光,表達了人與狗之間的真摯情感,天愛深受感動,童心大發,於是養了這隻蝴蝶犬,給它取了個可愛的名字——天天。她的博客上有好多天天的照片,和描述它生活的文章。
藍小柔跟隨保姆來到陽台,看到耷拉著腦袋、蜷縮在牆角的天天,心中無限酸楚。以前每次來,它都興奮地豎起耳朵,歡快地搖著尾巴,跳到她膝上玩耍,像個淘氣的孩子。可是現在,它的樣子活像一個垂暮的老人,承受著衰老和疾病的雙重痛苦,渾然不覺的任憑生命走向盡頭!
都說狗通人性,是人類最友好、最無私的朋友,對主人特別忠誠,小柔以前還不信,現在信了。
“從昨天就這樣,都兩天了,什麽東西也不吃,你看瘦的,皮都鬆了。”保姆心疼地說。她才四十多歲,因為勞碌看上去顯老,她像疼愛孩子似的,把天天抱起來。
小柔從她懷裏接過天天,一隻手托著它的前胸,一隻手輕輕撫摸它的後背,那長長的毛發潔白飄逸,像絲一樣柔軟光滑。“這樣不吃東西怎麽行呢?還不得餓出病呀!”
“是啊,我都愁死了,唉!這樣下去非餓死不可!”保姆重重地歎了口氣,用布滿青筋、皮膚粗糙的手,撫弄著天天肩頸上卷起的一綹毛發。
“阿姨,以前有過這種情況嗎?”
“哦,有一次太太出門,它也是這樣不吃東西,我急得給她打電話,她讓我把天天抱到電話機旁,她在電話裏和它聊天,囑咐它好好吃飯,它就好了,開始吃東西。”
小柔眼前閃現出天天趴在電話機旁的樣子,不禁有幾分感動,但更多的是酸楚,“我帶它去我家吧,興許換個環境能好些。”
“好,我收拾一下東西。你看都要帶什麽?”
小柔看看地上堆的東西,都是天天的用品,“把這個墊子和頸圈帶上,別的不用了。”
保姆把東西收拾好,找了個手提袋裝進去,她把小柔送到樓下,把手提袋放在汽車後座上,又不放心的叮囑了幾句,直到車子開動了才離去。
楊一見她這麽快下來,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看來沒什麽大事,等走近了看到她懷裏抱著天天,“騰”的一下火氣就上來了!礙於保姆在場,他忍著不做聲。車子剛駛出小區,他就氣哼哼地道:“藍小柔,你不覺得太過分了嗎?”
小柔光顧照看天天了,沒理會楊一,見他一臉陰雲,不解地問:“怎麽了?”
“你說怎麽了?你把一桌人扔在飯店,三更半夜跑這來,我當出了什麽大事,原來是為了一隻狗?你不覺得太過分了嗎?”他越說越氣,嗓門比平時大了一倍。
小柔本來想解釋一下,可見他這副樣子,不覺也來了脾氣,“我沒覺得過分,狗怎麽了?狗為主人悲傷,食不下咽,我卻在外麵又吃又喝,我覺得很慚愧,你自己去飯店吧,我要帶天天回家!”
楊一猛的踩住刹車,車子顛了一下,小柔身子往前一傾,下意識地抱緊天天。“你要幹什麽?”
“我要你把這隻破狗送回去!”
“你瘋了!這是天愛的!它病了,我得好好照顧它。”
“天愛的怎麽了?她是上帝呀?她出事又不是我們的錯,我們婚禮都取消了,還要怎麽樣?難道連頓飯都不能吃嗎?”
“誰讓你非得安排今天?你明明知道我剛參加完葬禮,還要讓我出來吃飯!”
“小雅他們明天走,你說,不安排今天安排哪天?人家從北京特意趕來,你難道連個麵都不見!”
“剛才不是已經見了嗎?見過麵就行了唄,還要怎麽樣?”
兩人越吵越凶,嚇得天天直往小柔懷裏躲,她憐愛地撫摸著它,輕聲道:“天天,別怕,我帶你回家。”
楊一見她這副樣子,恨得牙直癢癢,“好,藍小柔,我算認識你了,在你眼裏,我的家人還不如這條狗!你帶它走吧,我這車隻載人,不載狗!”
藍小柔二話不說,抱起天天下車,一甩手,重重地把門關上。車子嗖的一下,從她身邊馳過,卷起的灰塵夾著汽油味嗆得她咳嗽起來,眼淚撲簌而落,她抱緊天天,順著路邊往前走。
一輛出租車停下來,她回身看了一眼,打開車門,坐了進去。
“去哪兒?”司機問,一隻手搭在方向盤上,眼睛看著前方,聲音疲憊不堪,好像幾天沒睡覺似的。
“海軍廣場。”
“什麽廣場?”他沒聽清,回過頭來朝她看了一眼,語氣很不耐煩。
“算了,去家樂福吧。”她要去給天天買個墊子,剛才把東西丟在楊一車裏了。
他不高興地瞟了她一眼,發動汽車。一邊開車,一邊用對講機和同行聊天,髒話像口水一樣從他嘴裏流出來,幾乎每句話都要問候一下某人的母親。藍小柔實在聽不下去了。天天不知是難受,還是也討厭這個司機,呻吟了幾聲。
“天天,怎麽了?哪兒不舒服?是不是餓了?”她像哄孩子似的,把它抱起來,讓它對著窗外,看外麵的風景。
一陣秋風吹過,帶著夜晚的涼意,天天打了個冷顫,小柔把車窗關上。
“關窗幹什麽?打開打開,有味兒,這狗身上騷了巴幾的。”司機嚷道。
“你說話文明點兒,它天天洗澡哪有味兒!”小柔早就忍不住了,氣呼呼地道。
“我怎麽不文明了?你別以為抱個狗就是貴婦人了!我跟你說,現在連拾垃圾的都能養狗!現在的人都他媽的犯賤,人都養不活,還去養狗!”
“養狗怎麽了?狗至少不罵人,比有的人文明。”小柔反駁道,天天也“汪汪”叫了起來。
“他媽的,你叫喚什麽?”司機罵罵咧咧地說,減速變道,靠路邊停下,用手指著車門,“下去。”
小柔本來想下車,可見他這麽囂張,氣憤地道:“你拒載,我要投訴你!”
“你愛去哪投去哪投!我這車載人,不載狗!”
藍小柔推開車門,抱起天天下去,砰的一聲用力關上門。
“哼,不就是二奶嘛,牛氣什麽!有本事讓男人給你買輛車!”司機衝她喊了一句,小柔氣得渾身打顫,也顧不上文明了,歇斯底裏地道:“你他媽的才是二奶呢,你們全家都是二奶!”
出租車揚長而去,司機沒聽到,反引起路邊一對情侶好奇的目光。小柔不理他們,抱著天天,低頭往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她一點兒沒覺得累,憤怒也能產生能量,讓她忘了疲憊,哀傷,也忘了去哪兒,她隻是機械地邁著腳步,兩手緊緊抱著天天,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
偌大的城市,在她最孤獨無助的時候,陪伴她的卻是一隻狗狗,還有奧尼爾那篇絕世之作——
除了愛和信賴,我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可以留給他人。我將這些留給所有愛過我的人。
希望我的主人能將我牢記在心,但不要為我悲傷太久。在有生之年裏,我已竭盡所能為他們孤寂而淒涼的生活增添歡欣和喜悅。一想到我的死將會給他們帶來悲傷,我便痛苦不已。
小柔默誦著奧尼爾的詩句,不禁感歎,狗是多麽厚道,它悲傷痛苦,不是為自己——而是為自己給主人帶來的悲傷。而我們人類,有多少彌留之際的淚水是為別人而流?
無論在什麽時候,如果你們到我的墳前看我,借助我與你們相伴一生的快樂回憶,請以滿懷哀傷而歡欣的口吻對你們自己說:“這裏埋藏著愛我們和我們所愛的朋友。”不管我睡得有多沉,依舊可以聽到你們的呼喚,所有的死神都無法阻止我對你們歡快的搖擺尾巴的心意。
她就這樣,一邊抱著天天,一邊默誦著詩句,走過一條又一條街道,穿過一片又一片樓宇……
“小柔,你怎麽不接電話?深更半夜的,你一個人在這兒幹嗎?”簡雪氣喘籲籲地跑過來,拽著小柔的胳膊問,看到她懷裏的狗狗,滿臉狐疑,“這不是天天嗎?它怎麽在你這兒?”
“它——”小柔想起這一晚上發生的事,哀傷像泉水一樣湧了上來,忍不住啜泣起來。
“走,上車再說,莞爾在前麵等著呢。”簡雪挽著她的胳膊,邊走邊道,“我倆在家呆著難受,想出來散散心。剛才從這經過,我在車裏看見你,喊你沒聽見,打電話你不接,這不讓停車,我們開到前邊家樂福,莞爾在那等著,我過來找你。”簡雪不是喜歡囉嗦的人,她破天荒嘮叨這麽多,是想分散小柔的注意力,擔心她在街上哭起來。
家樂福門前冷冷清清,已經打烊了。莞爾那輛白色尼桑車停在門前廣場,簡雪拉著小柔走過去,打開後車門,讓她上去,自己也跟著鑽進車。
“說吧,怎麽回事?”簡雪還沒坐穩,急促地問。
小柔像走丟的孩子突然找到家似的,趴在她肩上哭了起來,哭得梨花帶雨,淚水直流,把她的衣服都沾濕了。
莞爾和簡雪對視了一眼,“讓她哭吧,哭出來更好受。來,把天天給我。”
簡雪把天天抱過來,遞給莞爾,拿出紙巾給小柔,“你怎麽是一個人?楊一呢,他沒和你在一起?”
“剛才——我陪他家人吃飯,路大維——打電話,讓我去他家。”她一邊擦眼淚,一邊抽泣著說。
“他怎麽你了,是不是說你什麽了?”
“不是,天天病了,他讓我幫忙照看。楊一就火了,把我和天天扔在街上,自己開車走了。”
“這個家夥,真混!這時候還和你吵架!”簡雪氣得罵道,拿出手機給楊一打電話。
鹿港小鎮的飯局已經結束了,楊一正在收銀台刷卡,他一邊在收銀單上簽字一邊接電話,“喂!”
“楊一,你怎麽回事?這個時候還欺負小柔?她本來就夠難受的了,你不好好陪她還和她吵架,你算什麽男人啊!”簡雪劈頭蓋臉地道。
“我怎麽欺付她了?你說話別那麽難聽好不好?”楊一有些惱火地道。
“我說話難聽,那你做事別這麽難看啊!深更半夜把她一個人扔在大街上,有你這麽做的嗎?哼,要你這男朋友有什麽用?白占個位置!”
“喂喂,你講點道理好不好?我表妹從北京——”不等他說完,簡雪打斷他:“我不管你表妹從哪兒來,她就是從月球上來你今天也得陪小柔!你不知道今天什麽日子嗎?你沒去參加葬禮呀!”
“好,好,我不和你吵,你把電話給她。”楊一邊說邊往外走,信用卡丟在收銀台都不知道。服務生追上來,“先生,你的卡。”
簡雪在電話裏聽到了,氣地咬牙道:“你就吃吧!小心把老婆吃沒了!”說完,把電話掛了,回身衝小柔道:“快,把手機關了。”
話音剛落,小柔手機響了起來。簡雪不由分說,拿過來給關機了。
“小柔,你記住,一個月不許理他,把他打入冷宮!”
“我這輩子都不想理他!”小柔一臉絕決,對莞爾道,“我這幾天不回家了,我要去你家住。”
“你呀,就嘴硬,用不了三天,他找上門來,你就得跟人走。”莞爾苦笑道,把天天遞給簡雪,發動汽車。
簡雪憐愛地看著天天,心中隱隱作痛,“莞爾,我們不去你家了,我們去藍城最好的酒店,好好享受一下。”
小柔詫異的看著她,眼角還掛著淚珠,簡雪拉起她的手,用力握著,“天愛已經走了,但我們要好好活著,把她那份快樂也活出來,這是對她最好的紀念!”
她們去了遠洋洲際酒店,定了一個豪華套間,莞爾帶了一瓶1979年的瑪高莊園紅葡萄酒,這瓶酒和她們的年齡一樣,本來是想天愛生日那天去酒吧喝,現在,就放到她的安息日吧,願她的靈魂永遠安息!
她們一直喝到淩晨,睡到中午起來,簡雪和莞爾發現,小柔發高燒了,昏厥不醒,胡言亂語,嘴裏喊著楊一的名字。
她們趕緊給楊一打電話,他當即趕了過來,把小柔送到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