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姻親不是親
姻親關係和通貨膨脹一樣,是人類文明的副產品,喜不喜歡都得接受。
藍小柔疲憊極了,昨天半夜才睡,今晨5點起床,追悼會後又跟著去陵園,困頓,疲乏,讓她暫時忘卻了悲傷,回到家飯也沒吃,倒頭就睡。
人是睡著了,但思緒並未停止,一會兒是發布會,一會兒是葬禮,一會兒又夢見上學考試,雜亂無章,毫無頭緒……
“小柔,醒醒,該起來了。”母親叫她,見她躺著不動,拍拍她的後背。
她睡眼惺鬆地望著母親,喉嚨發幹,咳嗽了一下,“幾點了?”
“快6點了,起來吧。”母親伸手拉她起來,“哎喲,手這麽熱,是不是發燒呀?”
“沒事,”她搖搖頭,大腦昏沉沉的,閉上眼睛,想再睡一會兒。
母親心疼地看著她,這幾天折騰得夠嗆,真想讓她再睡一會兒,可是晚上要和親家吃飯,再不起來就晚了。“別睡了,起來收拾一下,楊一剛才來電話,說6點來接我們。”
“接我們?去哪兒?”小柔睜開眼,呆頭呆腦地問。
“和你公婆他們吃飯呀,你怎麽忘了,是不是睡迷糊了?”
“哦,我忘了,”她坐起來,用手揉揉額頭,“我渾身一點兒勁沒有,我不去了,你們去吧。”
“那怎麽行,他們都來好幾天了,你一直沒露麵,要是再不去,肯定挑理。你們婚禮改期,他們雖然當麵沒說什麽,背後不定說什麽閑話呢。唉,也不能怪人家,誰遇上這種事都夠受的!你說這好好的,怎麽會出這種事!”母親嘮嘮叨叨地說。她年輕時是話務員,後來調到資料室工作,今年剛從單位退休。因為職業的緣故,她說話一向利落,現在年齡大了,也變得嘮叨起來。
小柔平日就打怵見公婆,公公還好,為人和善,話也不多,可能是讓婆婆管的,她在政府機關工作,總擺出一副官員架式,好像多大領導似的,其實直到退休才是正科,但說話做事的派頭比局長還大,小柔在她麵前感到很不自在。她懶在床上不想動,把被子往上移了移,裹緊自己。
“你冷啊?是不是著涼了?”母親把手放到她額頭試了試,“有點兒熱,我去拿藥。”
“不用。我渴了,給我倒杯水吧。”她有氣無力地道。
“我給你衝杯薑茶,去去寒。”
喝了一杯薑茶,小柔覺得身上有點兒力氣了,強打起精神,起身換衣服。天色還沒有變黑,是那種黃昏的灰暗,屋裏彌漫著一種陰冷的味道,她情緒低落,淒涼迷茫,這個曾經溫馨的房間在她眼裏也變得荒涼了。
小柔剛收拾好,楊一就來了。他也是一臉倦意,仿佛剛從被窩裏爬起來。見小柔臉色陰鬱,忙解釋道:“本來不想安排今天,小雅他們明天要走,我媽說一起吃頓飯,也算是給他們餞行。”
小柔哦了一聲,沒言語。楊一這位表妹她見過,北京外語學院研究生,以前在海外版做編輯時,給她發過幾篇譯稿,後來負責時尚版,她見自己沒用了,就不聯係了。小柔不喜歡她,覺得她太世故。
母親見她態度冷淡,忙接過話道:“真對不起,讓人白來一趟。”
“是呀,今天應該我們請客。”父親在一旁道。
“不用不用,我爸媽早就想請你們,正好今天一起。”楊一說。
飯店是楊一定的,在星海廣場的鹿港小鎮,台灣人開的,海派風格,其實他不喜歡那兒的菜,甜膩膩的,但那裏環境好,鄰窗位置可以看到海。他現在沒心情吃什麽,隻想找個環境好的地方,和家人在一起說說話。
楊一家人已經到了,除了他父母,還有姨父、姨媽,再加上小雅和男友,六個人圍坐在一起,談得不亦樂乎,見他們進來,就收住話頭,大家免不了寒暄一番。楊一招呼服務生點菜,大家一邊吃一邊聊,話題自然落在未能如期操辦的婚事上。
“真是對不起,讓你們這麽遠白來一趟。”母親替小柔向親家道歉。
親家母歎口氣,“這也不能怪你們,誰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是啊,阿姨您別這麽說,正好我們也想回來看看爸媽。”小雅乖巧地道,她今年25歲,生就一張娃娃臉,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
“那就多呆幾天,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多陪陪你爸媽。”
“我們明天要去昆明看公公婆婆,還要去麗江玩,機票提前定好了。”小雅道,向旁邊的男友投去甜蜜的一瞥。他是南方人,個子不高,但很聰明,是斯坦福的MBA,在北京一家外企工作。
楊一和他是第一次見麵,歉意地道:“對不起,這次沒好好招待你,你是第一次來藍城吧,也沒陪你出去逛逛。”
“沒關係,小雅昨天陪我出去轉了轉,藍城很漂亮,感覺像歐洲一樣。”他客氣地道。
“你去的是濱海路吧?那是觀光路,專門供人遊覽的,藍城隻有那兒可以和歐洲媲美。”
“嗨,是麵子工程呀。我們家鄉也有,這是中國特色。”他笑著道。
兩人攀談起來,雖然初次見麵,卻頗為投緣,彼此都有進一步了解和交往的興趣。小雅也加入他們的談話,三個人興趣盎然,談論著房價、股市和通貨膨脹這些時下新聞熱點。旁邊四位老人也沒閑著,東拉西扯地聊起來,都是圍繞兒女,什麽工作呀、婚事呀,還有將來生孩子呀,對這些忙碌了一輩子的退休老人來說,一切已塵埃落定,他們已經沒有未來了,所以把希望都寄托在兒女身上,兒女就是他們生活的主題。除此之外,就是養生和保健了。
其實人活得越久,經曆的越多,越知道人生不如意十之,為了一二分的快樂,要付出十倍的艱辛,但還是想方設法長壽。寧可忍受衰老和病痛的折磨,也不願投入仁慈的上帝懷抱。人類就是這麽一種奇怪的物種。
藍小柔漠然地聽著大家攀談,感覺自己就像加繆的小說《局外人》裏的默爾索,得知母親去世的消息並不感到悲傷,後來又莫名其妙(唯一的解釋是灼熱的陽光)殺了人,在世人眼裏簡直不可理喻,荒誕不經,此時她就置身於一種荒誕的氛圍中,滿懷哀思強作笑臉,滿桌佳肴毫無胃口,滿座高朋寂寞無邊,她不明白為什麽要坐在這,因為小雅和男友明天去麗江?可這和她有什麽關係?因為她是楊一表妹,自己也連帶成了親戚!
姻親關係和通貨膨脹一樣,是人類文明的副產品,喜不喜歡都得接受,姻親並不是親戚——沒有血緣關係,也不是朋友——愛好興趣不一定相同,但卻要彼此交往,像應酬客戶一樣。
“表嫂,你和表哥什麽時候再辦婚禮啊?”小雅見她坐在那悶聲不語,感覺冷落了她,就搭話道。
小柔呆呆地坐著,沒注意她和自己說話,母親用手肘碰了她一下,她回過神來,抬頭看著小雅,她又重複了一遍。
“說不好,等我們商量一下再定。”小柔遲鈍地想起自己尚未操辦的婚禮,感覺像非洲一樣遙遠。
小雅其實並不關心他們的婚期,她明年研究生畢業,打算去美國讀博士,走之前想把婚事辦了,她是擔心雙方婚期撞車,於是道:“表哥、表嫂,你們要是再不辦,說不定我們就趕到你們前麵了。”
楊一愣了一下:“哦,你們要結婚啦?”
“嗯,明年五一節。”小雅說,把頭靠在男友肩上,一副戀愛中女人的嬌態。
楊一轉身看看小柔,“我們也明年辦吧,今年沒時間了,年底忙著結案。”
法院年底要結案,律師每到這時也跟著忙,這倒是實情,但還有一個原因他沒說,他的熱情已經耗盡了,沒辦法在短期內再籌辦一次婚禮,所以打算明年再說。
“那就明年吧。”小柔說,那神情好像在說別人的事。
母親在旁邊坐不住了,她想早辦完早省心,“那就元旦辦吧,正好放假!”
親家母皺皺眉頭,“這不太合適吧,過節要走親戚,讓人來參加婚禮,不禮貌。”
“一號過節,我們二號辦,剛過完新年,大家都挺喜氣的,不正好嗎?”她固執地道。
親家母有些不快,“他們自己的事,讓他們商量定吧。”她看看兒子,又看看未來的兒媳,見她心事重重的樣子,勸慰道,“小柔,很多事情是我們人力所不及的,你不要跟自己糾結,心情不好就出去散散心,調整好自己心態,不要去想不能改變的事情。其實善待自己,就是對朋友最好的懷念!”
小柔心頭一熱,用感激的目光看著婆婆。這會兒才感到她說話挺有水平,不枉當過科長,這番話,母親是萬萬說不出來的。
“大姨說的對,”小雅接過話,“表哥,你帶表嫂和我們一起去麗江吧,領略一下美麗的南國風光,讓大自然安撫她受傷的心靈。”
小柔望著這位表妹,不知說什麽好,真受不了她這樣用《讀者文摘》似的語言講話。這種語言印在紙上叫雋永,當麵說出來就是矯情。
“你們去吧,麗江我們去過了。不過我提醒你們,假日人多,看不著多少風景,淨看人後腦勺了。”楊一說。他現在哪也不想去,隻想在家補覺,這些日子就沒睡好。
“我也不喜歡假日去,可是沒辦法,平時沒時間,就當是體驗生活吧,以後去了美國,想看人後腦勺都看不到了,街上冷冷清清,根本看不到人。”小雅道,言語中流露出一種優越感,好像她在美國生活了很多年似的。
小柔覺得頭皮一陣發麻,她早就知道,這位長了一張娃娃臉、看似純情的表妹,其實相當世故。幾年不見,又添了幾分浮誇和矯情,倒也符合她小巷女兒的本色。相比之下,那位來自斯坦福的男友,倒頗有些外企白領的風範。配她真有點兒可惜了。
小柔正暗自感歎,楊一衝她道:“喂,好像是你電話在響。”
她從包裏掏出手機,看了一眼,臉色一下變了,是路大維。“對不起,我出去一下。”她跑去外麵走廊接聽電話,“路總,您找我?”
“噢,你現在有事嗎?”
“沒事。”
“那來我家一趟吧。”
“好,”她答應道,問,“您是在真愛家園嗎?”
“不,在麗景苑。”
路大維還住在原來的房子,小柔想,這麽晚了,他找自己什麽事?和天承哥打起來了?不會吧,天承哥說要陪爺爺去杭州散心。忽然,她腦海裏閃出一個名字:雲笑天!心陡的一沉,無力的靠在牆上,臉上布滿陰雲。
雲笑天的稿子是周陌編的,昨天她找過他,可他手機關機,家中無人,好像從人間蒸發了。
藍小柔怎麽也想不明白,周陌為什麽要這麽做?這個雲笑天到底是誰?他的稿子怎麽會到周陌手裏?天愛就是為這個和路大維吵架才出事的,路大維肯定要追查到底,現在周陌失蹤了,看來自己得當替罪羊了!
周陌原來在海外版,藍小柔以加薪為由,把他挖了過來,為此得罪了海外版總編葉楣,說她挖牆角,告到社長那去,社長知道路大維很重視時尚版,就護著藍小柔,把這事給壓了下來。小柔自知理虧,但是沒辦法,不能都用新手啊。所以自掏腰包,送了套茶具過去,算是賠禮道歉。
“葉姐,你手下那麽多幹將,就借一個給我用吧,等我們運營好了,再完璧歸趙。”她賠著笑臉道。
“你當我這是酒店啊,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哼,沒良心的家夥,忘了當初是怎麽求我的。”葉楣氣呼呼地道,這是個得理不讓人的主,當初是她把周陌招聘來的。
“不會的,我們都不會忘了葉姐的栽培之恩。”
“好了好了,都是為工作,何必呢,雜誌又不是我家的。”葉楣擺擺手道,瞟了一眼桌上的茶具,覺得也多少挽回了麵子,“算你有良心,還來看看我。不過我提醒你,這種認錢不認人的主,你還是小心為妙。保不準哪天把你揣了,連個送茶具的都沒有。”
藍小柔隻當是句玩笑,沒想這麽快就嚐到苦果。
“小柔,你怎麽不進去?”楊一走過來,問。
“哦,路大維來電話,讓我馬上過去。”她憂心忡忡地道。
楊一滿腹狐疑地看看她,“這麽晚了,讓你去做什麽?”
“我也不知道,他電話裏沒說。”
楊一眼前浮現出墓地裏楚司令員掌摑路大維一幕,不由噓了口氣,不會是兩家打起來了吧?
“那——你去吧。”他有些不情願地道。
兩人回到包間,小柔滿臉歉意,和大家道別,拿起手包往外走,越急越出錯,她讓椅子絆了一下。
楊一趕緊扶她,不放心地道:“你自己去行嗎?我陪你去吧。”
小柔看了一眼婆婆,覺得自己像犯了什麽錯似的,“不用,你在這陪大家吧。”
“小柔,讓楊一送你去吧,看看有什麽事,沒事趕緊回來。”婆婆說,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命令的味道。
小柔答應了一聲,轉身逃也似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