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記得我恨過你,可是現在看來我更加愛你

(1)

“蘇默,你覺得你最開心的時刻是什麽?”劉淺坐在武漢的江堤邊上問蘇默。

“想想啊,嗯,應該是我們讀書的時候吧。我們兩個人在一起逃課、打球,一起考試作弊,一起去網吧打遊戲,一起做壞事,那個時候的我們簡單而快樂,壞得沒心沒肺,我覺得那時候我最開心。”蘇默喝了一口啤酒說。

“那遇見周若寒以後呢?”劉淺側起身來望著蘇默,他想看到他的表情。

他果然表情很痛苦,咬咬嘴皮子說:“嗯,不快樂。”

他當然不快樂,似乎認識若寒後他就沒有一天過得快樂的,除了當年捉弄她時有一絲絲的滿足感之外,沒有一點開心的事情,也許也正是因為那些難過和揪心似的疼讓他覺得她那麽的不一樣。

“蘇默,我一直不明白,周若寒對於你來說算是什麽?

敵人?仇人?普通同學?朋友?還是其他的?”

“周若寒?”他一下子真答不上來,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有時候她是路人,有時候她是仇人,有時候她是朋友,有時候她又是他心底裏最想念的那個人。她對於自己的意義,連他自己都沒有弄清楚。

“也許什麽都不是,也許什麽都是吧。”蘇默含糊不清地回答。

“蘇默,如果,我是說如果,若寒當年沒有殺死你父親,你會愛上她嗎?”劉淺百轉千回,總算把這句話給問了出來,問出之後他終於感覺鬆了一口氣,像完成了一項重要的任務。

蘇默整個人僵硬了,感覺被什麽附上身,動彈不得。

這個問題,他問過自己無數次,可是每次都沒有答案,因為這個世界上不存在“如果”這個詞。

無論你多麽想讓所有的事情不曾發生,可是最後你會發現一切都隻是徒勞。

劉淺和若寒談戀愛的消息是最後傳到蘇默耳朵裏的。蘇默坐在包廂裏聽著另外一個同學手舞足蹈地描述自己有多麽不相信這兩個人最終會走到一塊兒去。

蘇默的臉色由紅變綠最後變成蒼白,他不知道那個同學後來繼續在說些什麽,也不想去聽他在說些什麽。

他站起來就想推門出去,滿腦子就是去找劉淺,他真是好小子,竟然可以瞞這麽久,他竟然可以欺騙他。蘇默一心急著站起來,腳一著地卻發現一陣鑽心似的疼,踉蹌了好幾步,站都站不穩。另外一個同學急忙站起來扶他,問怎麽了。

蘇默擺擺手說,這是老毛病了,沒啥。

當天晚上他就買了回老家的票,連行李都沒好好收拾,腿疼得厲害,擠到火車上也是一瘸一拐的。但是他要去找他們,誰也磨滅不了他要找到他們的決心。隻是他不知道要先找到他,還是她。腦子裏混亂不堪,也沒想好見麵了要說什麽,總之現在這一刻他隻想飛奔過去,那個已經離開了很久很久的小鎮,那個以為一走出去就再也不會回來的地方,沒想到她終究還是回到了他們交集的原點,曾經他以為她和自己一樣,那個小鎮是他們的噩夢,是一生都不再願意回去的城市。

臨近到站時間,蘇默最終還是給劉淺撥了個電話,他說,我來了,你來接我。

這時候正是夜裏三點半,劉淺睡得迷迷糊糊,接到電話也沒有太在意,掛了電話準備接著睡,又猛地一看手機,上麵顯示的是蘇默的號碼。他渾身打了個激靈,急急忙忙起來穿衣服,刷牙的時候他想了想,估計蘇默心裏也有了些底,除了她的事,他想不出還有什麽更重要的事情讓蘇默這麽連夜奔波。

火車是半個小時後到達車站的。蘇默一出車站就見到裹著大衣的劉淺,他看起來很冷,一直不停地踱著步子。

蘇默沒說話,直接拍了劉淺的肩,他們走出車站,上了劉淺的車。

“劉淺,告訴我周若寒在哪兒?”一上車,蘇默就黑著一張臉問。

“你既然都來了,我想那你一定知道她的下落了。”他裝做沒事一樣發動起了車。

蘇默憤怒地抓住劉淺的衣領,手按住劉淺的方向盤:

“劉淺,你不是不知道我找她找得多辛苦。我辭了工作,到處奔跑,半年裏麵我去了十多個城市,大街小巷地跑,我從來不找固定的工作,因為那樣時間不自由。我拚命地接外單,有時候連續七十二小時不睡覺,有好幾次差點就死在自己的辦公桌上。這一切為的是什麽?為的就是能有多一些自由的時間去各個城市裏找她!可是,劉淺,你明明知道她在哪兒,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

“為什麽?”蘇默又強調地問了一句。

“因為若寒她不想見你,她拜托過我,不要告訴你她的下落!”

“她拜托過你!就因為她拜托過你嗎?操!那老子還拜托過你幫我找到她呢!劉淺,我當你是兄弟,你就這麽忽悠兄弟的嗎?”蘇默一拳打在劉淺的方向盤上,用了多少力,隻有蘇默自己知道。

“蘇默,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知道若寒的下落,這是遲早的事情,可是說真的,我並不願意你找到她。”

“所以你就眼睜睜看著我拚死拚活地繼續尋找嗎?然後每次尋找的結果都未果是嗎?”

“那你找到她,你們又會有一個什麽樣的結果呢?難道你找到她了,你們之間的一切就一筆勾銷了嗎?”兩個人都開始唇槍舌劍起來。車內有兩爐火,不停地往上升著。

“那也是我和周若寒之間的事。”他死死盯著劉淺的眼睛,他很難過,他們之間竟然需要提著衣領說話了。

“周若寒的事情就是我的事!”劉淺用一種最平淡的語氣來說出這句話,卻給了蘇默最致命的一擊。他說得那麽平淡是因為他根本不需要強調,他冷靜地朝他宣戰,他確實現在和若寒在一塊兒,站在周若寒身邊的男生是一個叫劉淺的人,不會是他蘇默,永遠都不會。以前是暖東洋,後來是羅簡,現在是劉淺,從來沒有一個叫蘇默的人,蘇默隻能站在與周若寒敵對的對岸,遙遙相望。

蘇默就像打了敗仗,抓住劉淺衣領的手瞬間垂了下來,他冷笑一聲問:“這是不是就是你欺騙我的原因?因為你不想讓我找到她,因為你喜歡她,所以你騙了我。”

劉淺不再說話,整理好了衣領,他就沉默地坐在車內,他掏出煙盒來抽煙,聽蘇默說話。

“劉淺,從我十歲起,我和你的友誼整整十六年了,我們都把彼此當做最好的朋友、最親的兄弟。曾經我們一個宿舍睡覺,一個碗裏吃飯。我家境不好,你是最了解我的,在我最苦的時候你曾經跟著我一起去火車站扛大包,一起去餐廳端盤子,為了十塊錢跟人家打得頭破血流,元旦那天被警察拷走。高三的暑假為了大學的學費我去收舊貨,中間經曆了無數波折,我為了一點小錢失手把人家打傷,被抓到看守所,你把辛苦賺來的幾千塊錢一分不剩全部賠給人家,把我從看守所裏救了出來。這種過命的情感,我認為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可是我怎麽也沒想到,你竟然會欺騙我!還是因為那個人……”蘇默越說越難過,最後哽咽地說不下去了。他是一個重感情的人,特別是像劉淺這樣從小玩到大的朋友,這種經曆過最困苦時期的友誼,他多麽珍惜。他身邊的人從來不多,能一直待在一起的隻有他劉淺了。如果連他都失去,他不敢想象自己會失望到什麽境地。

劉淺聽著聽著也紅了眼眶,他滅了手上的煙,深深地歎了口氣。

兩個人基本上是平靜下來了。

劉淺說:“蘇默,從小到大,我一直把你當成我的哥哥一樣看待,因為我覺得你比我獨立,比我勇敢,我總想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幫助你,想讓你過得更好一點。讀書的時候我一看見你過得不好,我都會偷偷難過,你知道嗎?你大一那年每頓隻吃饅頭,我也就跟著吃了一個月的饅頭,我就是想試試每頓吃饅頭是怎樣的滋味,可是我吃了一個星期就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很多時候我想把我有的都分給你,並不是因為同情你,而是把你當成這個世界上另外一個自己。這樣,你餓了就是我餓了,你累了也就是我累了。我從沒做什麽對不起你的事情,唯獨這一件,就這一件,這一生都隻這一件。我對不起你,可是我答應過她,不讓你找到她。若寒她想開始新的生活,忘掉你,忘掉過去,我想幫她,你們之間的恩怨也早兩清了,不是嗎?她該受的懲罰也受了,我看著她被往事折磨得那麽憔悴,很不忍心。”

兩個大男人玩起煽情來還真不輸給姑娘們,掏心掏肺說出來的話總是有些矯情,卻是內心最真實的表達。

“你的意思是,就是要阻止我找她對嗎?”

劉淺答不上來,這個回答太難了,他說是吧,可是蘇默的心情呢,他找了那麽久,找得那麽辛苦;可是說不是吧,那麽又不能保護到若寒。一時間他陷入困境,進退兩難。

“如果我說我一定會去找呢?”蘇默說。

“蘇默……我從來沒喜歡過誰,你是知道的。她是第一個讓我有了保護她的的人……”劉淺一急之下終於說出了從來沒有說出口的話。

“嗬,你終於承認了。好了,我很累了,帶我去休息吧。”他閉上眼,隻覺得心裏血流成河。腿還在隱隱作痛,可是這痛遠遠比不上心痛。車在緩緩行駛著,蘇默閉著眼睛躺在車內,他一閉上眼就再也不想睜開了,因為再次睜開眼睛他不知道要用什麽樣的姿態去麵對劉淺。

多希望這一夜能永遠不要過去。

——蘇默,你這麽堅定地必須找到她,是因為什麽?因為愛,還是恨?

——恨。斬釘截鐵的。

若寒聽見手機裏麵劉淺和蘇默的對話,半天緩不過神來。

那是恨。永無止境的。

白天,若寒跟著父親還有羅簡去了羅簡的老家,去那裏拜祭了羅簡的母親。

羅簡想了好久好久,最終他還是決定原諒周宜。他實在無法看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常年在自己的麵前抹淚。他提出的唯一要求便是要周宜跟著自己去母親的墳前祭拜一次,她死之前都想著見父親一麵呢,這麽多年,是應該如她所願的時候了吧。

周宜泣不成聲,楊芸也跟著去了。

劉淺開著車載他們去的。在楊芸心裏劉淺早就算是半個女婿了,絲毫不見外,所以這碼子事情也叫上了劉淺。

羅簡跪在墓碑前,悲戚地叫著,媽,他來了。

他還是不肯叫周宜爸爸。

周宜“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墳前。

他欠這個女人的,欠了一輩子。就算羅簡原諒了自己,他也無法原諒他自己。

後來大家都先上了車,周宜說有些話要單獨和羅簡的母親說說,羅簡站在不遠處望著周宜。

他看見周宜最後擁抱了一下墓碑,那一刻他終於決定要原諒這個老人了。

即使他曾經給自己帶來那麽多不幸,但是他是他爸爸,是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人,他又能怪他什麽呢?

若寒坐在車內,靠在楊芸身上突然莫名其妙地感歎:

“媽媽,我愛你。”

楊芸抱著若寒,雙眼裏淚光閃閃。

劉淺坐在前麵,看著反光鏡裏的若寒,心裏充滿了感動,她就是一個這樣的女人,讓人覺得溫情的,忍不住想擁抱住的人。

蘇默,不管你會不會知道我故意把錄音給若寒聽這件事,我都要對你說,對不起。

我對不起你,哥們兒,這一生,唯一一次,可是我還是做了。

因為我真的不能放手,我也放不了手。

(2)

蘇默還是來到了那家咖啡館,“憶”,多好聽的名字,卻又是多麽心酸的名字。記憶、回憶,這些詞對於蘇默來說太沉重,就像此刻他前進的步伐一樣沉重。也許他不應該來的,可是知道靠她這麽近,觸手可及,又怎能不來見她一麵呢?就算不讓她知道也好啊。

他站在玻璃門前遲遲不敢推門進去。

白天劉淺去上班了,蘇默在賓館待著無聊,沿著路邊的矮牆散步,那些斑駁的、爬滿了爬山虎的黃牆讓他再一次記起小時候的事。那時候媽媽沒死,爸爸還在,他年年拿第一名,經常收到一些班上小姑娘寫來的紙條。他以為人生都會這樣順利下去,可是一切在母親去世的那一天戛然而止。

他不知不覺就走到周若寒家的樓下,他們家還住在這裏,陽台下那棵老槐樹還在。

當年就在那棟樓下麵,那棵樹下麵,他等著她,一直等著她,他等不到她就爬上去找她,即使她凶他也好,罵他也罷,甚至是害他摔傷了腿,他也從沒真正記恨過她。

這一切都闊別了快八年的光陰了,也許什麽都早已物是人非,可是為什麽他就是那麽傻,偏偏還站在原地等著?

是因為不甘心嗎?還是始終舍不得?

若寒的父親顯然早已經認不出蘇默來了,當蘇默站在他們家門口的時候,周宜隻是抱著疑問的心問道:“你是誰?

找誰?”

蘇默結結巴巴地說:“我找……周若寒。”

周宜心裏奇怪了,怎麽最近這麽多人來找若寒,先是羅簡,現在又來一個,懷疑地問:“你是誰?”周宜還是保持著警惕。

“我,我是她一個朋友。對,朋友,嗬嗬。”朋友,他們是嗎?要是被周若寒知道了,估計會暴跳如雷吧。

周宜擺擺手,說若寒沒有在家,他沒顧忌地寫了個地址給蘇默,正是店裏的地址。

蘇默拿到那張紙條後,整顆心都狂跳了起來。看來自己鼓起勇氣來敲門是多麽正確的事啊!

上帝果然還是給他們留了一條後路。上帝還是眷顧他的,起碼給了他最後一個機會,一個見上一麵的機會。

可是現在他站在咖啡館的門口怎麽都挪不動腳步,是害怕?是膽怯?是懦弱?太複雜了,他自己都說不清楚到底是為什麽。透明櫥窗裏的那個人,散著長發,穿著墨綠色的風衣外套,低著頭在吧台裏寫寫畫畫著,看不清楚她臉上的表情,可是一看見這個身影,蘇默就莫名地心痛。

她看起來很累,眼角邊上的黑眼圈說明了一切。裏麵似乎出了些什麽糾紛,有服務員跑過來找若寒。她收了收手上的賬本,攏了攏頭發就走到窗邊的顧客身邊,低頭滿臉笑容地說著些什麽,顧客才滿意地點了單。

這一刻她就站在他的正前方,他們之間隔了一麵玻璃而已。蘇默看得好清楚,周若寒除了胖了一些以外,更多的是整個人看起來平靜安逸了,她的臉上始終帶著笑意,滿懷希望地說話,再也不會懊惱、不會皺眉、不會哭、不會難過,這跟半年前在他麵前暴戾的極端的若寒判若兩人。

是什麽讓她重生?是劉淺嗎?嗬,蘇默不由自主地踏進了咖啡館,他怎麽有那麽一點不甘心她過得如此輕鬆呢?他甚至有些嫉妒她,嫉妒到懷念曾經和自己一樣掉入深淵的周若寒。

“周若寒。”蘇默不知不覺站在周若寒身後,輕聲叫她。

若寒正在吧台裏記剛才那位刁鑽的客人菜單的配菜,聽到這個聲音她手上的筆停頓了下來,筆尖渲染在紙上,落下一滴飽滿的墨汁,像情人的眼淚。

果然是他,她猜得一點都沒錯。不久前在醫院裏她說自己見到蘇默了,原來是預兆。

“蘇默……”應該說些什麽,她腦子裏一時半會兒轉不過來,條件反射地往後退了一步。

“別害怕,也不要豎起身上所有的刺麵對我,我今天隻不過隨便過來看看你而已。”他害怕自己又嚇著了她,讓她想逃離。

若寒點點頭,敲敲手上的筆一邊說一邊把點菜的酒水單譜遞到蘇默麵前:“喜歡喝什麽,隨便點,我請你。”

蘇默來來回回點了幾下頭,看了看菜譜:“做得還挺用心的,挺像那麽回事。”他頓了頓又說,“就給我來杯咖啡吧。”說完就走到不遠處的沙發坐了下來。

若寒跟身後的一小姑娘交代了一下,放下手邊的活兒,也跟著走過去。她除了先前的一些驚訝,現在一點也不怕蘇默了,因為她找到了她人生的依靠:“看看這兒怎麽樣?”

“挺不錯,這半年來你都在經營這家店?”他很激動,說話的時候聲音都在顫抖。

她低下頭自嘲起來:“是啊,想起來還真要謝謝你。”

“嗯?”他不解。

若寒笑了一聲:“嗬,當初要不是你給了我那筆錢,我想也沒有今天的這家小店。”一說起那筆錢,兩個人就都想起那天晚上的電光石火,小小的公寓裏,到處彌漫著汗水淋淋的糾纏,那些痛苦的抉擇,夾雜著愛與恨,充斥了蘇默的大腦,而他怎麽都看不見她的真心。

嗬,真心,這玩意兒能賣多少錢一斤?!

蘇默嘴角情不自禁歪到一邊,露出一個冷笑的表情:

“你不用謝我,那是我心甘情願給你的。”

“嗬嗬,也是,那本來就是我應得的。”若寒麵無表情地說。

嗬嗬,那是應該給你的,就像找完小姐要數錢一個道理,對嗎?蘇默在心底心疼地問自己。

“周若寒,我們之間一定要再繼續這樣仇恨彼此嗎?我們沒有好好相處的可能了嗎?”他突然低頭用手撐住整個腦袋,因為那裏痛,“我不想這樣了,真的不想再這樣了,我們之間能不能不再恨了?我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可是我一直在找你,當你告訴我當年的真相之後,我真的追悔莫及,我恨不得殺了自己。你躲起來半年,我就找了你半年。以前我不知道我想找到你做什麽,但是今天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突然明白過來我那麽想找到你是為了什麽,因為我覺得我虧欠你,我對不起你,我隻想和你道歉,我要和你說一句對不起。”

周若寒呆呆地望著眼前的這個人,滿臉的胡楂,臉色看起來成蠟黃色,很瘦,臉上的顴骨都凸了出來,雙眼充滿了血絲。半年時間裏他看起來似乎老了十歲,難道就是因為找她?

“嗬嗬,蘇默,其實,我早就沒有恨你了。包括那件事,那個晚上,我都沒有恨你。反而我有一種兩清的釋懷感,曾經我對你父親的死也心懷愧疚,這愧疚成天壓著我不能好好生活,可是就在那一刻,我發現我把欠你的都還給你了。就像你曾經借了我一塊錢,時隔多年後,我終於有機會把這一塊錢用另外一種形式還給你了。我一點也不恨你,我甚至有些開心,我不用對你有愧疚了。蘇默,我們終於互不相欠了。而我也終於有重新回到這裏來的勇氣,開始屬於我自己的生活。”

“你,你是說,你不恨我?”蘇默懷疑自己聽錯了,再問了一遍。

若寒點點頭:“是的,我不恨你。我現在有了自己的生活,這樣很好,我不想再去破壞什麽了。”

蘇默恍惚地點點頭,他們之間連最後一絲的感情紐帶都沒有了。從此他便是路人甲乙丙丁,連她心裏一角都進去不了。

“蘇默,我知道你還在恨著我,可是你應該重新開始你自己的生活,我已經走出來了,也好起來了,我希望你也能像我一樣,走出自己內心的陰影,麵對這個社會,麵對這個社會的人。我希望你過得好,過得比誰都好,這是我的真心話。”若寒的手輕輕拍在蘇默的手背上,涼涼的,滑滑的,蘇默想抓住這隻手,卻怎麽都沒有翻手握住的勇氣。

他呆呆地望著她,甚至迷戀地望著她,什麽都不再說,也什麽都不需要說。他應該得到滿足,就在此刻,周若寒希望他過得比誰都好,這句話讓蘇默感動得想哭。

蘇默一直在店裏坐著,一邊看著來來往往的客人,一邊等若寒下班。

晚上劉淺打電話給若寒,說自己晚上要陪領導在一鄉鎮吃飯,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叫若寒自己早點關店回家休息,他就不來接了。

若寒接到電話後,也決定早點打烊,總不能讓蘇默老在這裏坐著等吧。收拾好一切,若寒說送蘇默回旅店,蘇默搖搖頭,他說:“陪我走走吧,很多年不曾回來了呢!”

若寒點點頭。

他帶她回到他們的母校,他站在操場的跑道上停下來。

若寒感慨萬千,這裏是她命運的轉折點,她又怎能不記得?

“我在這裏認識了你,你紮馬尾,走路的樣子又驕傲又孤獨。那天我記得好清楚呢,有很大的太陽,照在你身上,像鍍了一層金邊。劉淺當時就站在我身邊,是他先看見你的,還對我說‘瞧,那妞長得還蠻正’。他就是比我眼疾手快,要不怎麽一眼就看見你了呢?”蘇默有點不對勁,貌似今天話特別多,特別想表達什麽,可是總是詞不達意。

若寒看在眼裏,聽在心上。曾經他們並沒有任何糾葛,簡簡單單過日子,多快樂。

“你這次怎麽突然回來了?”她打斷他念念叨叨的敘述。

“因為聽到你在這裏,所以我就來了。”

突然不知道要說什麽,若寒在跑道邊上走著,高跟鞋突然歪了一下,整個人沒站穩,差點摔跤,蘇默伸出手扶住她,手搭在她纖細的腰身上,他的心又狂跳了起來,近距離的接觸總會顯得曖昧不清。可是若寒絲毫不給他接近她的機會,立刻像一隻兔子一樣敏捷地從他手臂裏掙脫出來,站穩。

“你還在怕我嗎?”

“不是。”若寒臉上燒燒的,他們畢竟有過肌膚之親,雖然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往,可是這樣的黑夜,這樣的孤男寡女,這樣朦朧曖昧的夜色,這樣有過糾纏的彼此,難免會讓人胡思亂想。

“我送你回去吧。”

“我送你回去吧。”兩個人幾乎是異口同聲說出這句話,一字不差,又是一陣尷尬。

沉默了幾秒鍾,若寒說:“還是我送你回去吧,你很久沒回來了,肯定對這兒不熟,我好歹算是主人呢,得盡地主之誼啊。”

蘇默沒強求,點點頭算是默許了若寒的話。小鎮上修了馬路,建了很多新樓,說真的他還真不知道怎麽回賓館,若寒送送他也好。

並且,他住的賓館離學校這塊地不算遠。

人生怎能做到無欲無求?清心寡欲那真的是出家人的境界吧,蘇默不是神,他還做不到,以前就是,現在也是。此刻他就挨著她站著,距離那麽近,近到連彼此的呼吸的氣息都能觸及,蘇默一點也不想再放手。

所以當她走進酒店房間的那一刻起,他的感情占了理性的上方。

門關上的那一刻,他毫不猶豫地伸手從身後環住了周若寒。

他知道她會叫,所以同時用手捂住她的嘴。房間裏沒有開燈,她掙紮著要出來,卻無濟於事。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抱住她,因為這一鬆手,此生可能都再也抱不到了。

“蘇默,你幹嗎?”她心驚了一跳。

他貪戀她發間的香氣,把手捂得更緊了,緩緩地說:

“若寒,別動,讓我抱一下,就一下。”

她不能說話,嗚嗚嗚嗚地在叫著什麽,卻放棄了掙紮。

“求你了。”他紅了眼眶,聲音有些哽咽。

漸漸地若寒安靜下來,蘇默摸到她臉上冰涼的淚,那是怎樣的眼淚,因為厭惡?因為惡心?

“你為什麽哭?是因為討厭我嗎?還是覺得我髒?不配抱你?”蘇默鬆開她,縱然自己有千般不舍也不得不放開她,她的眼淚讓他沒有了再繼續抱住她的勇氣。

“蘇默……我不想這樣子。”她突然哭得歇斯底裏,不受控製。蘇默拉她坐到自己身邊,若寒哭得更大聲,情緒失控著,整個人得到了最大的發泄。

“我沒別的意思,我隻是想抱抱你,你別哭了。”

“你到底要怎樣?”若寒望著他。

“現在說什麽都晚了,我不敢想怎樣,我做錯了事,我就要承擔,要彌補。我隻想對你好,你能不能答應我,從今以後你都會容許我對你好,你什麽都不用做,隻要接受我對你的好就可以了。”蘇默甚至是哀求地說道。

若寒頓了頓,平靜地說:“嗬,蘇默,你為什麽要對我好呢?我已經說過我們互不相欠了,你不用帶著這個包袱活在我的陰影當中。”

“不是,不是這樣的。我一直都想對你好,八年前就是的了,隻不過誰也不知道會發生這麽多事情。”蘇默懊惱地抱住腦袋。

若寒走到蹲在牆角的蘇默麵前,她握住蘇默冰涼的手說:“你知道嗎?有時候我覺得我們是站在同一條船上的螞蚱,誰輕舉妄動一下,兩個人都可能翻到海底裏,萬劫不複。我們彼此都離不開彼此留下的那片陰影,你走不出你父親的死,我也走不出。可是我們都想逃離彼此,以為望不見就是最大的遺忘。我們曾經很近很近,近到相擁入眠過,可是那時候我們的心很遠很遠。我們又曾經很遠很遠,遠到天涯海角,老死不相往來,可是那一刻,我覺得我們的心很近很近,因為我不能逃開你的過往,我時刻都會記得。很奇怪是不是?一靠近就想逃開,一走遠就會懷念記掛。這是一種怎樣的感情,蘇默,我一直弄不明白。我恨你嗎?我討厭你嗎?抑或是我喜歡你嗎?我找不到答案。”

蘇默靠著浴室外冰涼涼的牆,聽著若寒的這一席話,心裏已經被滅掉的星星之火,又開始燒了起來。頓時心裏洶湧澎湃,感慨萬千,他終於鼓起勇氣拂去她眼角的淚水。

“若寒,你不要生氣也不要哭,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錯……”他叫她不要哭,自己卻提前哭了,淚流了下來。此刻他多想告訴她,他愛她,愛了整整八年了。從那個籃球場上第一次仔仔細細看她開始,他就喜歡她了,可是一直不敢靠近她,最後越走越遠,也似乎怎麽都走不回去了。他有很多感情想表達,可是怎麽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若寒兩行清淚頓時落下,滑過臉頰邊。

蘇默情不自禁捧起若寒的臉,他吻上了那些淚珠,那些晶瑩剔透讓他嚐到了深深的苦澀。

他小心翼翼控製著呼吸,生怕她又會歇斯底裏地推開他。

“你知道嗎?你進去的那幾年,我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夢見你,我原本應該很恨你的,可是,我就是恨不起來。恍惚中我總覺得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我還是那個我,站在你家樓下,看著你房間裏的燈還亮著,看著你埋頭用功的影子,成天坐在教室最後一排偷偷打量你的背影。我還記得那個下午我爬到你家去找你,不小心摔傷了這條腿,現在這條腿每到潮濕的天氣就會隱隱作痛,最痛的時候我恨不得鋸掉它。可是我從來不曾後悔過爬上去,因為可以看見你。那時候我不敢對你有太多奢望,隻想你能回頭的時候看看我就行了。而現在,我更加不敢對你有奢望,我哪裏還有什麽資格奢望你?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你沒有去我家看望我,而我父親沒有輕薄你,你沒有摸索到地上的刀,我沒有報複你,一切都歸零,那該多好。那樣的話,我是一定會抓住你,死都不放手的,我不會讓你哭,不會讓你傷心,不會讓你難過,我要為你遮風擋雨,你想去外太空我都會想盡辦法幫你做到。

可是現在,你坐在我的對麵,哭成個淚人,我卻什麽都不敢做,不敢幫你擦眼淚,不敢哄你,不敢抱你,不敢吻你,我甚至連靠近你都怕。我怕你討厭我、嫌棄我。”

這些話蘇默當然沒有跟周若寒說,他是對自己說的。

很奇特,周若寒沒有抵抗他的這個落在她眼角的吻,她稀稀落落地呼吸,說不清楚此刻心裏的感受,腦海裏反反複複轉著的是他說的那句——“我一直都想對你好,八年前就是的了。”她腦子裏亂得很,像是有一千個小精靈在打架。

此時蘇默卻放開了她:“我送你回去吧。”他沉默了許久後說。

若寒迷茫地張開眼望著蘇默,然後點點頭。

他突然笑了出來,然後笑著笑著就又悄無聲息地落淚了,真是沒完沒了的折騰啊。

他想起一句話,說的是:人生寂寞的事就是想對著人笑,結果卻笑著哭了出來;更寂寞一點就是想念對方的時候,對方卻不知道;最寂寞的事就是送走一個不想送走的人,想留卻不能留。

這三件事蘇默都做了。

他是寂寞,他的寂寞傾了城。

若寒離開後他就越發的寂寞,連劉淺的電話他現在都不能撥。

若寒在房間裏抱住自己狠狠顫抖著。也許剛才抱住他,不放手,也許現在什麽就都不一樣了。

可是誰都沒有勇氣,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3)

接下來的日子沒一天過得安寧的。

劉淺酒後駕車,在馬路和另外一輛車相撞,差點車毀人亡,現在正躺在醫院裏急救。若寒三更半夜披著大衣趕到了急救中心,楊芸也不放心跟著來了。劉淺的家人都站在手術室外麵焦急地等待,兩家人沉默相視,心照不宣打招呼似的點了點頭。劉淺的母親已經知道若寒的事情,心裏起初也是有些介意的,可是見自己兒子那麽喜歡,也比以前有目標了,再不混日子過了,心裏也就默許了。若寒本來就很乖巧,自然不難討長輩喜歡。而且兩家算是禮尚往來也有段時間,所以這次也就不那麽見怪了。大家關注的點都在劉淺就對了。

手術進行了兩個小時,裏麵的人生死未卜。

若寒第一次感覺到等待是一件多麽漫長而煎熬的事。她顯得坐立不安,兩隻手不停地來回搓著,因為冷,也因為害怕。

劉淺的媽媽已經哭成了個淚人,楊芸以親家母的身份正在安慰著劉淺的媽媽。若寒這時候接到蘇默的電話,他在電話裏迷迷糊糊地問著:“你沒出什麽事吧?我剛才做了個夢,很怪異,我不放心,總怕出什麽事,所以打電話過來問問。”

“我沒出什麽事,是劉淺,他出事了。”若寒斷斷續續表達著,蘇默猛地驚醒了。

“你們在哪裏?我馬上過來。”

蘇默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從高樓上摔下來,沒有落地,整個人就一直在空中飄著。後來他就醒來了,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沒想到是劉淺出了事,第一反應就是打電話給若寒。

等他趕到醫院,手術已經結束了。醫生說劉淺沒什麽大礙,隻是被撞的另外一個車主就沒那麽幸運了。因為是被撞的那一方,所以傷得更為嚴重一些。

劉淺的媽媽跪下來抓著醫生的手腕說:“您一定要救活那個車主啊。”醫生也隻是說會用盡全力的,但是結果怎樣還是要等手術結束後才能定奪。

大家都明白,不救活另外一個車主,那麽劉淺就會背上法律的罪名。他還那麽年輕,什麽都還沒開始,愛情也正在漸漸萌芽,事業也才逐漸起色,現在他卻躺在病床上,靠著上帝來決定他的命運,人生總是有那麽多不甘心。

“我已經被上帝拋棄一次了,那麽請上帝眷顧他。”蘇默見若寒跪在醫院住院處的小院裏小聲地說,看見她的淚,他的心莫名一震。

如果他死了,她會哭嗎?

“也許你應該和你媽還有伯母回去休息一下,醫院裏我來守著就行了。”蘇默扶起跪著的若寒。

“我不回去,我要看著他。”若寒堅決地說。

天已經開始蒙蒙亮,劉淺卻毫無知覺,他以為自己隻不過是做了一個夢而已。

黎明時刻,手術室的門打開了,另外一個車主因搶救無效,宣布死亡。若寒癱軟在蘇默身上,絲毫沒一點力氣。

劉淺可以說是若寒這半年來新生活的唯一希望,他就像她黑暗的人生中一盞亮著的燈。她所有開始新生活的勇氣都來源於他。他不是一個多有建樹、多麽優秀的男人,但是他踏實、開朗、勤奮,最重要的是他接受她所有的過去,即使知道一塊美玉背後的汙點,卻還是如視珍寶般地珍藏著,這已經滿足了她對愛情的所有想象了。當她才剛看見生活上的希冀,卻又那麽快關閉了那扇門,這是為什麽?

“有什麽辦法救他?”若寒抓住蘇默的手。

此刻的周若寒眼裏隻有劉淺。她忘記了幾個小時之前,眼前這個叫蘇默的男人才吻過她。

蘇默無奈地望著若寒,劉淺是他兄弟,他內心的焦急絕對不亞於周若寒。

這時候,有護士跑出來叫人:“蘇默,誰是蘇默?病人醒了,叫你進去呢。”

若寒眨眨眼,放下拉住蘇默手臂的手:“進去吧,別告訴他另外一個人死了。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他的。”

蘇默歎氣,點點頭。

他推門進了病房,劉淺整張臉都包著紗布,隻留出了眼睛、耳朵、鼻子跟嘴巴。他還能說話,手指還能動,醫生說隻是傷到了腿以下的部位,臉上的傷都是皮肉傷,窗戶上的碎玻璃紮的,包紮兩天把皮養好就可以了,最重要的傷還是在腿上,當時被卡在車內,壓得比較嚴重,皮肉破了不說,主要是傷到了骨頭。

蘇默走過去,坐在劉淺身邊:“你感覺怎麽樣了?”

劉淺還很虛弱,說話很輕很輕,可是就是再輕,蘇默都聽得很清楚,他聽見劉淺說:“我進去之後,你好好照顧若寒。”

“你不會進去,她不會容許你進去的。”蘇默焦急地說。

劉淺用餘光瞟了瞟蘇默,示意蘇默靠近他嘴邊上來,他一字一頓地對著蘇默的耳朵說:“我撞死了人,我知道,你們不用騙我。”

“你現在先別想這些,先把自己的傷養好就好了,其他的交給我們幫你想辦法。”蘇默盡力安慰著劉淺,說到“想辦法”,他也是很沒底氣的,這方麵他是個文盲,也想不到有什麽門路可以走,一籌莫展。

可是劉淺,他從小到大玩得最好的哥們兒,他不能不幫,也必須幫,更何況,現在他是若寒的整個希望,他不想看見若寒因為劉淺出事而再次崩潰,那麽若寒這一輩子估計都難以重新站起來了,她好不容易靠近幸福了,怎麽能再次遠離呢?

劉淺心裏稍微平靜了下來。

晚上蘇默陪著若寒去劉淺家收拾一些劉淺住院需要的衣物和生活用品。劉淺的母親見若寒和蘇默站在門口,不知道怎麽的,黑著一張臉,沒有一絲笑容。不過蘇默他們能理解,兒子傷成這樣又要飽受牢獄之災,自然心裏不好受。

“阿姨,我來幫劉淺收拾一些生活用品,再提到醫院去。”若寒小心翼翼地說。

劉淺的母親異常的冷漠,還堵在門口,不讓兩人進屋。

蘇默覺得很奇怪,若寒也覺得詫異。劉淺的母親一直對自己還算不錯,他們曾經在一起吃過幾次飯,每次劉淺的母親都客客氣氣的,和自己也說說笑笑,沒見她對自己有多大的抵觸情緒,讓若寒當初的擔心化為烏有。今天她這樣的態度確實讓人很匪夷所思。

“嗯,阿姨,怎麽了?”若寒不解地問。

“怎麽了?問問你們自己吧,我兒子就是看見你們在旅店抱在了一起才會出去喝酒的,要不是因為你周若寒,我兒子根本就不會撞死人。早跟劉淺說了你是個掃把星他不聽,現在好了,把自己都搭到監獄裏去了。”劉淺媽媽說得很氣憤又很悲傷,眼淚一直沒斷過。若寒站在她對麵,也淚如雨下,劉淺是因為自己才去喝酒的,他看見了酒店裏麵那一幕,他什麽都看見了,可是他沒有衝進來,沒有拉開他們,沒有指著自己責罵,他去喝酒了,還撞死了人,自己也九死一生。

劉淺啊劉淺,你沉默的代價太大了。

“你出去出去,我們家不歡迎你來,你也不用去看我們家淺兒了,他也不想見你。”劉淺的媽媽徹底把這兩個人趕了出來。

“若寒,你別相信阿姨剛才的那些話,她太偏激了。”

蘇默看著失魂落魄的若寒說。

她仿佛完全聽不到他的話,行屍走肉般地走在大街上,似乎是一具遊魂,好幾次差點被來來往往的車輛撞到,都是蘇默眼疾手快地把她拉住。

“蘇默,你別拉我,讓我被撞個稀巴爛吧!”若寒自暴自棄地說。

“你以為你這樣就有用了嗎?你以為你傷了、你殘廢了,或者是你死了,劉淺就可以不用吃官司,或者那個死去的人就此複活了啊?周若寒,你這樣誰也幫不了,還害死了你自己!”大街上,蘇默對著她嚷嚷了起來。可是很明顯,他的話起了作用,她的魂魄似乎回歸了自己的身體,她有了思想。可是人一有了思想,上帝就會發笑。她的邏輯變得很奇怪,她看了看蘇默,變了一副嘴臉,笑得很邪惡:“是啊,我什麽都不能改變,可是蘇默,罪魁禍首是你,你不該吻我的,你不吻我,劉淺就不會去喝酒,就不會酒後駕車,就不會撞死人,就不會坐牢。蘇默,你又害了我一次,每次都是因為你吻了我。八年前,也是因為你親了我一下,我爸爸才把我關起來。蘇默,你的吻是我的詛咒嗎?你的吻要帶走我身邊所有的人嗎?那樣的話,你就真的太可怕了!”若寒期期艾艾地說著,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在割著他的肌膚、他的脛骨。

他疼,腿疼,一夜沒睡頭也疼,身體疼,心也疼。

全部都是他害的,他從來就是她的災星,難道不是嗎?

隻要他一出現,帶給她的永遠都是傷痛,害她失去父親的信任,害她殺了人,害她辭了工作,害她漂泊流離、無靠可依,害她和幸福擦肩而過。

他是她生命中的阿修羅,命中注定要遠離。

“對不起。”他毫無表情地說。

可是周若寒根本不稀罕這一個對不起,他已經說了很多個對不起了,這麽多年來,他一直在做對不起她的事,難道他就不能做一件對得起她的事情嗎?原本以為修補了的關係,現在看來卻是史無前例的惡劣。

天空飄起了雨,若寒沒有回家,也沒有去醫院,她在大街上跌跌撞撞地走著,像浮萍,到處飄蕩著。雨下得越來越大,不一會兒兩個人就都被淋成了落湯雞,他不忍心看著她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著,隻能跟在她身後,時刻注意著她身邊行駛的車輛,把她控製在自己能保護的範圍內。

走了一會兒,她終於累了,找了一塊空地蹲下來,俯下身子抱住自己。他以為她隻是休息一下,卻沒想到一蹲下去,她就癱在地上,怎麽叫都醒不過來。

蘇默急了,背起地上的若寒就往酒店方向趕,他得先給她換一身幹淨的衣服,要不她這已經被淋透了的衣服早已經讓她春光乍泄一大片了。

推開門,他就沒有一絲力氣再支撐了,腿一到下雨天就使不上一點力氣,但是他還是堅持把若寒背了回來。翻遍了行李,隻找出一件大大的自己的襯衣,也沒想那麽多,就去了浴室。

若寒還沒清醒,整個人呈現昏迷狀態,全身的衣服都濕了,脫掉外套,到內衣的時候,蘇默停頓了好久,此時還是初春季節,房間內開著暖氣卻還是冷,可能是因為淋了雨的關係。

他怕再延誤下去就真的凍壞了周若寒,所以硬著頭皮脫掉她剩餘的衣物,“對不起。”他又說。

水溫是熱的,蘇默的身體也是熱的,隻有若寒的肌膚是冰涼的,他的手指每觸及一塊肌膚都感覺那寒氣直逼他的心髒。

他多想溫暖她,可是她想要的溫暖不是他能給得了的。

一個拚命想給,卻不知道對方要的是什麽。

一個拚命想逃,卻不知道對方追得肝腸寸斷。

他吻她,隻要他們單獨待在一起的時候他就隻想吻她,特別想吻她。裸的肌膚更加刺激了蘇默的,他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麽這麽卑鄙,恨自己為什麽停不了手,可是即使是恨自己他也不想放開她。此刻的她閉著眼睛,沉睡著,身體軟綿綿地靠著他,放開了一些防備,依靠著蘇默,這讓他興奮不已,此刻他們靠得最近。她終於不再有刺,不再紮得他生疼。

他的腦袋裏全是糨糊,什麽都分不清楚,隻想索取一點,再索取一點,她的身子漸漸暖和起來,有了一定的溫度,而他再也分不清什麽是夢境什麽是現實了。

也許隻有此刻,他才覺得她是真實的,此刻在他懷抱裏的周若寒,才是他愛了那麽久的女孩。

半夜。

若寒醒來發現自己光著身體,躺在身邊的人是蘇默,她就明白了怎麽回事。

蘇默也醒來,他側過身,歪著腦袋癡迷地看著枕邊的若寒:“我會記住你的一點一滴。”他伸出手去撫弄她額前幾縷散亂的頭發。

“別碰我,我會告你的。”若寒冷冰冰地說。

他不理她,繼續說自己的:“知道嗎?你睡熟的時候是最美的,因為那時候的你不會說一些傷我心的話。”

“你這種人還會有心嗎?”她冷笑。

他又覆上來,想吻住這張總是說冷冰冰的話的嘴,卻被若寒冷不丁扇了一巴掌:“蘇默,這是第二次了,你強奸了我兩次,你聽好了,我一定會告你,你等著。”

若寒,你恨我吧,我怕以後你連恨我的機會都沒有了。

我要走了,這次是真的要走了,再見。

(4)

警局這種地方真不是人待著的地方,蘇默從進來的那一刻起就沒見過一個麵目和善的主,大家臉上都顯示出一種屠夫般的凶狠氣。

“來幹嗎的?”桌子對麵那個人問蘇默。

“我來自首的。”蘇默平靜地說。

“自首?殺人放火還是強奸耍流氓?”那個人叼著煙審問著。

“是酒後肇事……”蘇默話還沒說完就被人搶先了。

“報告警官,這個人說的話不能相信,我是他的主治醫生,我保證他頭腦有問題,今天我出外診,一不留神他就跑了出來了。對不起啊警官。”進來一個人,喘著粗氣,看樣子是一路跑來的。

審問的那個人臉色一黑,凶神惡煞地說:“你們有病嗎?玩弄老子啊!一下要自首一下又腦子有病!”

“他真的腦子不是很清醒,我這兒有他的病曆。”那個人給警官看了個什麽,警官才鬆了口氣,把蘇默給放走了。

走出警局,蘇默就認出了那個人。

他氣宇軒昂,一表人才,站在對麵朝著蘇默笑。

“暖東洋!”他認出了他。

沒錯那個人正是暖東洋,他留學回來了。

“你回來了?”蘇默也聽說了暖東洋留學的消息。

“是啊,我才從國外回來,做了律師,誰知道我這個律師接的第一樁案子就是老同學劉淺的案子啊,真是太鬱悶了。”暖東洋在國外就是進修的法律這一行,因為曾經若寒的那件事,他就立誌想做一名律師,為那些不得已做出違反法律的人爭取少判一些刑。這次回國先是在叔叔的一個朋友開的律師行裏做事,沒想到接的第一樁案子就是這一樁,當時他一看劉淺的名字還以為是重名,等找到若寒的那一刻他才知道原來不是,原來就是高中裏的那個劉淺。

“我說你也忒夠義氣啊,當年我就沒看錯你,為了哥們兒還真是連蹲局子這樣的事情你都去做,我真的好佩服。”暖東洋拍拍蘇默的肩說。

“等等,你怎麽知道我是來替劉淺自首的?”蘇默好奇是誰告訴他的,要知道他決定替劉淺自首這件事還沒有人知道呢。

“我去醫院找劉淺作調查的時候,在樓下正好遇見了周若寒,她跟我說的。”暖東洋說。

蘇默不再說話,原來她知道。

“我們好久沒見麵了,找個地方吃飯,說說案子,再敘敘舊吧。劉淺得救,不能讓他就這樣進去了。”暖東洋說。

蘇默點點頭。

吃飯的地方是暖東洋定的,他非要去若寒開的那家咖啡館吃飯,蘇默覺得有點尷尬:“要不換別的地方?”

“照顧老同學生意啊,怎麽能換別的地方呢,就這兒了,我請客,你別和我爭。”

這時候若寒正好在店裏收賬,看見兩個人進來,明白是怎麽一回事。

東洋一副洋派的做法,見到若寒就上前去擁抱著臉貼臉地打招呼。

這頓飯三個人一起吃的,話題也是圍繞著劉淺展開的。

蘇默在中間插了一句:“若寒,謝謝你。”她懂他在說什麽,兩個人都沒提昨天晚上的事情,若寒也沒有提要告蘇默的事,她是很生氣,非常生氣。

“你不用謝我,我雖然恨你,但是我不想欠你什麽。”她說。

東洋覺得兩人之間的氣氛怪怪的,但是也不便多問,一個人沉默地翻著一些資料,很是頭疼怎麽來辦這個案子。

一頓飯吃得三個人都很鬱悶,商量來商量去都沒有個結論。最後蘇默問:“有沒有可能私了這件事呢?隻要我們給了對方足夠的錢,那麽對方會不會願意讓步呢?畢竟鬧到法庭上去,人死也不能複生,他們想要的也不過是一筆補償費啊。”

暖東洋讚同地點點頭:“我看這條路有戲,我不妨代替你們去和他們協商。”

“不不不,你應該說是我們這方的代表律師私下裏找了你,把想法和你說了說,看對方家屬願意這樣私了不,問問他們意見,這樣才不會穿幫。”蘇默想得極為細致。

這倒是提醒了暖東洋,的確這樣能避免委托人對自己的不信任,也不會懷疑自己和被告是認識的同學。這樣就算不為他們爭取最好的解決條件,他們也是不會懷疑的。

若寒一直沉默地聽著他們商量著所謂的正事,她的心裏卻總是蘇默早晨起來的那幅畫麵,他在她麵前穿衣服,一顆一顆地扣著扣子,他嘴裏的甜言蜜語,他深情款款的眼神,他百轉千回的親吻,他溫暖如春的懷抱,一切一切都是關於蘇默的,就是在他走出旅店的時候悄悄拿走了關於劉淺的一些資料,還特意抄寫了劉淺的車牌號碼。他帶走了不該帶走的,卻留下應該帶走的東西,他留下了他的手機、他的鑰匙、他的錢包,他是下定了決心豁出自己去救劉淺的,她猜到了。一整天她都在想怎麽阻止蘇默又能救劉淺,可是怎麽都想不出來,不過還好,這下暖東洋出現了,他們多年沒見,再次見麵卻是因為官司的事情,說來也真是夠奇怪的。

若寒不想去追究蘇默了,追究太累了。

晚上蘇默腿疼得太厲害,吃完飯後竟然扶著飯桌也站不起來,估計是昨天跟在周若寒身後淋雨的關係。鑽心的疼讓他直不起身,暖東洋和若寒在爭執要不要給錢的問題,並沒有注意到蘇默額頭上的汗珠。他努力撐著桌子邊緣想站起來,可是一用力反而倒在了地上。

東洋急忙扶起蘇默。

蘇默不尷不尬地擺擺手說:“真不好意思,不太小心。”

東洋也不說話,他知道蘇默根本不是不太小心,他是壓根一點力氣都沒有。因為他在拉蘇默起來的時候明顯感覺到蘇默全部的力氣都撐在自己身上,東洋想了想就明白了,蘇默的那條腿,當年差點就被廢掉了。

晚上東洋把若寒送回家後,又把蘇默送回賓館,蘇默拒絕:“我不用你送了,一大老爺們兒的不像話。”

東洋拍拍蘇默的肩膀:“你就別逞強了,就你這樣估計下了車還不知道怎麽上賓館電梯呢。”律師的職業敏感,對周圍的小細節觀察得一清二楚,蘇默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法眼。

蘇默也不再隱瞞,兩個人對視笑了一下。

“你這腿,從那之後就經常這樣嗎?”東洋關心地問。

“是啊,一下雨就疼,可是也沒有一次疼得這樣厲害,連站起來都很困難,估計是因為昨天淋了雨的原因吧。”蘇默歎了口氣說。

“我在國外認識一個骨科醫生,也許他對你的這病有一定的了解,改天我和他說說這事。”東洋拍拍蘇默的肩膀。

“你別費勁了,我這腿都好多年了,其實早該廢了的,留著也沒啥用。”

東洋笑而不再答,這個蘇默還是像以前一樣固執,嘴巴上比誰都硬,其實心裏全天下最柔軟。

他對一個人好絕對不說出口,就像他願意為劉淺去擔負一切的罪名卻絲毫都沒有告訴過劉淺。蘇默為劉淺這件案子很是煩惱,作為唯一從小到大的好兄弟成了這樣就已經夠難受的了,後來聽劉淺母親的一番話加上周若寒的指責,他更加於心不安,整夜整夜地失眠,腦子裏不是劉淺傻傻笑著的麵容就是周若寒冷若冰霜的一張臉,糾纏著他不眠不休。

暖東洋一直都知道蘇默喜歡周若寒,小時候還因為這件事打過架,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現在大家都長大成人了,東洋也在國外遇見了那個真正告訴他什麽是“愛”這個字的女孩,所以對周若寒和蘇默的八卦倒頗有興趣,在送蘇默回家的途中談起了這個話題。

暖東洋問蘇默現在還喜歡她嗎?

這個問題把蘇默嚇了一大跳,沒有人知道他喜歡她,劉淺也是在看見酒店裏的親吻後才知道的。

所以暖東洋這個遠在國外的人能知道這麽個花邊新聞倒還是蠻新鮮的。不過蘇默還是選擇如實回答,也許是因為太壓抑,這件事壓在心頭好多年,一直無人可訴說的緣故,所以這次蘇默全盤掏出。

他哪裏隻是單純地喜歡而已呢,他那是愛,是為之付出一切的精神,為了她的幸福能夠犧牲自己的所有,起初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如此偉大,直到昨天晚上若寒冷冰冰地告訴他“我要告你,我一定會告你”的時候,他就徹底死心了,這個死心不是說對愛若寒死心,而是對他們之間會在一起的可能死心。

她不是沒在監獄裏待過,那肯定是一段很灰暗、很殘忍的時光,所以她絕不容許劉淺進去,可是她說要告蘇默,她要親手把他送進那個黑暗當中,這一點就足夠證明她是真心喜歡誰,又是真心討厭誰的了。

無疑這一句話成了蘇默的心頭痛。

東洋不等蘇默回答,望著蒼穹很肯定地說了一句:

“我知道,你還喜歡她,並且還是非常非常喜歡。”

蘇默反問了一句:“嗯?”

“一個人能放棄自己所有擁有的東西去成全另外一個人,那不是深沉的愛,是什麽呢?”東洋解釋,“可是,蘇默,我不能理解的是,難道你就沒有一絲的恨?”

這個問題難住了蘇默,該怎麽去回答關於“恨”這個字呢?很多時候恨比愛更可怕,“恨一個人比愛一個人更痛,我不是不恨她,隻是比起恨來,我更加愛她。”

東洋立刻被這句話震到,立在原地,感覺到一絲涼意。

他果然愛著。暖東洋猜測的一點都沒錯。

“為什麽不直接和她說?”東洋很是不解。

“她不會原諒我,她恨我。”蘇默悲哀地說,“她恨我,可是我愛她。這感覺就像小偷愛上警察,土匪愛上兵,黃鼠狼愛上雞,太荒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