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們因為什麽而記得一個人

(1)

入秋之時,周家鬧得天翻地覆。

周宜除了上班時間,都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沉思。妻子怎麽勸,他都不肯出來,也不和任何人說話,他現在隻想把自己裝進一隻鳥籠裏。他多麽期望自己是眼花,抑或是沒有去若寒的學校。

每每想起那一幕來,他的心髒就有點受不了,從來沒有的痛心占據了整個心頭。他扇了她一巴掌,那是他第一次打她吧,現在想來那麽後悔,可是當時那情景,他真的是五雷轟頂了,舉起的手就那麽狠狠地扇了下去。腦子裏蒼白蒼白的一片。最可悲的是,從女兒口中說出來的那些話,一字一字刻在自己心上,原來她知道,她什麽都知道!

如果當時不是她!

如果當時他們不是在做這麽不知廉恥的事情!

如果當時不是他心血**地要到學校去看她!

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吧。

當時他猛地走過去,推開對麵那個緊貼著女兒的男生,望見女兒整張的臉,上麵寫著驚慌失措,又恐懼不安。

他們在做什麽!他們還要不要臉!

如果他沒看錯,他們是在接吻?!

天啊,這無疑對於周宜是致命的一擊。他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人民教師,他懂得什麽是禮義廉恥。所以任憑周若寒怎麽下跪求饒,抱住周宜的雙腿撕心裂肺地哭,他還是堅決地把她拖回了家,關了三天三夜,他不聽任何解釋,她也不想再作任何解釋,因為她知道一切都隻是徒勞,他現在是聽不進半點油鹽了。

妻子不知道兩父女之間發生了什麽事,問周宜,周宜就指著若寒說:“你去問問你那不知廉恥的女兒吧!”

而若寒整個人都木然地躺在床上,什麽話也不說。周宜老婆心疼自己的女兒,和周宜吵起來,說他腦子進水了,是不是女兒死了他才高興,那當初何必要生下若寒。

周宜痛心疾首地說:“早知道生出來是個孽女,是應該早點弄死。”

“周宜,這日子你是不想過下去了是不是?她做了什麽事讓你這樣咒她!你不疼她也就算了,可她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是我的血,她沒爸的疼,不代表沒媽的愛。”楊芸(若寒媽媽)被激怒了。

這時,若寒房間的門被漸漸打開了,她三天都沒走出房門半步,飯也沒吃,水也沒喝一口,她聽見了周宜和母親的爭吵,心揪著地下了床,兩隻眼窩又黑又深。

“你們不要吵了。”她像一個幽靈一樣“飄”過來。

“媽,你不用為了我再和他爭了。爸,你也不用再詛咒我了,這書我也不讀了。

“這三天,我想了很多事。爸,一些話我早就想和你說了,以前不敢說,現在我是什麽都不怕了。你知道嗎?

我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去爭取你對我的喜歡,我不是天生腦子就很好使的孩子,其實我記憶力非常的不好,一個英語單詞我可能要花一早上的時間去反反複複記。有時候深夜,我實在困了,就用大頭釘紮自己的手指,感覺到疼了就清醒了,就可以再多記一遍課文了。上學的日子,我從沒去逛過一次公園,沒看過一場電影,沒有夏令營,沒有寒假暑假,為的就是能博得你的歡心,因為考試考第一名,那時候我才能看見你對我的笑。你從來不會打心眼裏對我笑,你笑的都是我的第一名的成績單,你笑的是聽到老師、同學對你女兒的讚賞,這樣讓你覺得有麵子。

“你一點也不愛我,可是,我很愛你。我以為我一直很努力,總會得到你的疼愛。可是我現在明白了,你的疼愛都是我身上這些別人給的光環,一旦我失去了所有的光環,你就還會像當初我出生的時候那樣,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不優秀,我隻是努力。現在我還能努力去爭取到一些東西,可是當我有一天再怎麽努力,也達不到你的期望,當有一天我身上沒有任何榮譽和讚賞,我甚至會做錯事,會走上你不喜歡的道路,那時候我就是真的失去了你。

“所以,我想明白了,以前我是在為你活著,為你考第一名,為你不穿花裙子,因為知道你喜歡兒子。現在我要為我自己而活,我要做我自己。不過你也不用為你將要失去一個優秀的孩子感到後悔和難過,不是還有另外一個兒子在等著你嗎?你可以把他找回來,甚至是把那個女人也找回來。”

周宜臉上已經慘白得看不出一絲血色。她最後的那句話,致命地擊中了他的心髒,直接置他於死地。楊芸在邊上已經泣不成聲,完全崩潰了。

“你……你說什麽?”他顫顫巍巍地問,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

若寒並不理會周宜,轉過身,朝向楊芸:“媽,你不應該再待在這裏。他不愛我,也不愛你。”

血淋淋的真相,傷得一家人體無完膚。

楊芸覺得心酸至極,這些年來,她一直和周宜分房而睡,其實她早在結婚的第三年就提出了離婚。

當她發現周宜珍藏的那張女人的照片,她整顆心都碎了;當她還知道這個女人和周宜有過一個兒子,她更加氣得快撒手人寰。他表示一刻都沒有放棄過去尋找他們。那時候,她才知道,他不是封建地重男輕女,他隻是固執地在懷念那一段深愛卻又不能相守終身的愛情。他要有一個像她一樣的妻子,有一個像他們結晶的兒子。所以他不是不滿意若寒,他隻是不滿意為什麽她不是一個兒子。

她後悔自己這麽草率地就嫁給了周宜,她原來一點都不了解他,過去她以為他老實、正直,雖然有時候太有板有眼了,但人品不壞,可是她做夢都想不到他埋藏了一個這麽重大的秘密。悲痛萬分過後沒多久她就提出了離婚。

可是周宜的固執迂腐和滿腔的虛榮讓他不肯離婚,他說自己是結了婚就不會離婚的人,離婚像什麽話,簡直就是丟人!楊芸想過作鬥爭,可是看著才幾歲的女兒,又於心不忍。待是待下來了,可是和周宜的情分早已盡了,兩個人分房而睡,楊芸的事情,周宜不得過問,而楊芸也不再幹涉周宜的世界。隻是有一條,他如果要把私生子接回來一起生活,那麽她就走。其餘的,她都不聞不問,漠不關心。

也真是一對神奇的夫婦,在一段如此冷漠的婚姻裏麵,還能維係這麽多年,實在不容易。兩個人都死了心,無所謂一生怎樣過下去。埋藏下去的秘密,都是因為還要組成一個家,讓這三個悲劇的人生活在一起。

十幾年過去了,原本平淡卻溫暖的生活,現已波濤洶湧。

周宜的心是碎了,說起多年前的往事,他怎麽能不痛心疾首?他怎麽能不肝腸寸斷……照片上的女人叫連心,他們曾經相愛。十歲的年紀,周宜愛上了學校歌劇團的領舞連心。他們帶著冒險精神,突破了禁忌,沒過多久連心懷孕了。當時的學校還是封閉的,有女生懷孕,被查出來,兩個人都得退學。連心想都沒想就決定輟學,成全周宜的深造。連心離開後,隻知道她生下了孩子,是個男孩,其他的就再無音訊了。他給她的住址寫信,最後都是查無此人地給退了回來,他不知道她在哪裏,也不知道兒子在哪裏,他原本想等畢業後找到連心,然後娶她。可是當他讀完大學出來,原來連心住的地方早已夷為平地了。

物是人非,人海茫茫,找一個人如同大海撈針。挨到三十好幾的歲數,周宜最終還是無奈地接受家裏的安排,和熟人介紹的楊芸結了婚,他之所以那麽害怕女兒早戀,也是因為不想讓她走連心的老路,女孩子要懂得保護自己。

聽到女兒說的那些話,他卻連一點反駁的都沒有,他從來沒覺得這麽孤單過,全世界隻剩下他一個人。

她才多大?十七歲的年紀,卻可以隱藏得這樣好,她什麽都知道,卻隻字不提,還是一如既往做出孝順乖巧的樣子。難道她翻看照片的時候會沒有恨嗎?不,她有。她隻是壓下去,深深吸一口氣,就那麽咽下去了。她把恨慢慢轉化成一種不甘,不甘周宜對自己的忽視,她那麽努力想爭取什麽,想證明什麽。她表麵上的乖巧、聽話、優秀都是她內心的強勢。她不是軟弱溫順的人,原來她那麽爭強好勝,卻可以掩飾得滴水不漏。十七歲的孩子懂事得像二十七歲的大人,真有點可怕。

另外一間房裏,若寒抱著自己小時候的日記本,看著那麽多本子,其中有一篇就是寫了八歲那年,她發現父親堆滿了秘密的鐵盒,裏麵有著寫給連心所有的信。那天她哭了很久,邊寫邊哭,日記本都哭花了。也就是那天,她開始很努力很努力,她要和那個素未謀麵的“哥哥”競爭,奪得爸爸的愛。

現在想來,一切都太可笑了。這個世界上什麽東西你都可以靠你的努力去得到,可是,唯獨人的心不行。

(2)

蘇默頭上掛著彩,包紮得嚴嚴實實。劉淺在一邊不停地說:“暖東洋那王八真他媽太狠了,蘇默你幹嗎還老讓著他?”

蘇默不想說話,他隻是想著剛才發生的一連串事,就像在放電影,他現在還轉不過腦子來。

暖東洋說得對,他不配。

喜歡她,他不配。

這一次他又害了她,每次他都在傷害她。以前是誣陷她跟暖東洋,讓她被她爸教訓;現在又害她被她爸直接抓了現場。他問若寒,是不是把那個吻還給她,她就能不再恨他,她就能結束這場遊戲?她驚訝地望著她,她的沉默是遲疑,而不是縱容。

可是他卻又親了她。多荒唐的遊戲,好像是偷走了又能還回來。可是那一刻他才明白過來,他是在找借口,他不想結束他們之間的遊戲,那樣,他們的距離有多遠,他可想而知。

他想吻她,他貪戀她嘴唇上的柔軟,他享受她的驚慌失措,還有她錯愕的模樣,可是他不配。

若寒的父親氣衝衝地拉開他們,他站在一邊,若寒瞬間就跪在周宜麵前叫爸爸。

他還企圖解釋,想把一切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不是周若寒的錯,是我威脅她的,她沒辦法反抗。”

周宜不聽他的話,隻是拉扯著女兒。他很想罵女兒不要臉,可還是忍住了。

蘇默想來幫若寒掰開周宜的手,可是卻被周宜一把甩開,因為沒站穩,摔在地上,背部剛好撞到了一塊石頭上,破了皮,卻還是用手支撐起來說:“你不要教訓她,是我一個人的錯。”

若寒想去拉蘇默,卻被周宜扇了一巴掌,她臉上有著五個鮮紅的手指印。

最後沒辦法了,蘇默爬起來迅速咬住了周宜的手臂,他不能讓他把周若寒帶走。他明白,她這樣被帶回去,以後就沒機會再見了,所以拚命也要把她留下來。周宜罵了一句,混賬東西,便鬆開拉住若寒的手,來推開他,推不動,他就用腳踢他,可是周宜怎麽踢,蘇默就是不鬆口。

他含糊地說:“周若寒,你快走。”周宜踢了好幾次,他還是死死咬住,周宜的手臂都被咬出絲絲血漬來了,最後他踢向了蘇默的要害處。他霎時覺得天旋地轉,那種疼簡直就要殺了他。可是他就是不肯鬆口,絲毫不減自己的力氣。

隻是,這時候,若寒哭著說:“蘇默,沒用的,不用掙紮了,我跟他回去。”

不要抗拒了,這就是命。你的,還有我的。

蘇默頹唐地躺在地上,還沒喘過氣來,頭上就又被猛地挨了一拳。

是暖東洋,他見若寒的爸爸在拉扯著若寒,便喊了班主任往這邊趕。他看見了蘇默做的渾蛋事。

衝上來就又是一拳。

很快兩個人就打成一團。班主任尖叫:“你們倆給我停下來,想都被開除是不是?”

沒有人停下來。

老班不敢上去拉扯,十七歲的男生已經長得成人般高了,特別是這兩個學生又都是體育生,人高馬大的,說不好就打到自己身上來了。

暖東洋拉著蘇默的衣領小聲地說:“我說過要你不要接近她,你就是不聽,你看你現在把她害得多慘?蘇默,我不會放過你!我知道你喜歡周若寒,可是我告訴你,蘇默,你不配!”

就是那麽一瞬間,蘇默的手停止了反擊,突然地垂了下來。

他不配。

這三個字太狠了,一下刺穿了他的心。

這時候有男教師趕過來,死勁拉開坐在蘇默身上的暖東洋,兩人稍稍平息。

劉淺也趕了過來,扶起了蘇默。

在醫院,蘇默懵懵懂懂地跟在劉淺身後,什麽知覺都沒有,可能是身上太多傷了,也不知道疼在哪兒,醫生問了幾遍哪裏痛,蘇默都搖頭,說不知道。最後醫生不耐煩了,要劉淺帶他去照個片子,看看身上的傷都傷到哪兒了。

醫生的話他沒聽進去,他失了魂,腦子裏隻想著周若寒現在怎麽樣了。劉淺推了他好久,他才回過神來。

他拉住劉淺:“哥們兒,幫我個忙。”

“蘇默,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可是我不同意。你看你現在都成什麽樣了,還不死心!”劉淺知道他想要說什麽。

“我必須知道她現在怎樣了。”

“哥們兒,聽我一句勸,你們不合適。”劉淺語重心長,他從沒見過萬事不倒的蘇默變成現在這樣可憐,像街邊的小狗一樣無助。他看到了蘇默眼裏的慌亂和迷茫,在最困難的時候他都沒有過這樣的眼神,是什麽,讓他亂了心?

蘇默焦急、狂亂,像一隻瘋狗,“劉淺,這個忙你必須幫我,我給你兩個選擇。要麽我就從這裏跳下去,你幫我收屍;要麽,你就幫我打聽到她家的電話號碼。兩條路,你選吧!”他指著醫院走廊上的窗戶,這是九樓,跳下去肯定一命嗚呼。

“劉淺,禍是我闖出來的,我必須要承擔,她是無辜的。”看著劉淺猶豫的樣子,他又加了一句。

劉淺歎了口氣,無奈地點點頭:“你要答應我,這次之後,不要和她再有瓜葛了。蘇默,我不想看你毀了自己。”

不會毀的,她是太陽,靠近她,隻會感覺到溫暖。可是他忘記了,他原本就屬於黑暗,太陽的光芒太耀眼,他總會被灼傷。

周若寒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聽見他的聲音。這些天她一直待在家裏,並不是周宜還禁錮她,隻是她暫時還不想去學校,向學校請了長假。楊芸再次提出了離婚,周宜依然不同意。自從上次若寒和周宜之間談話後,周宜就像一頭打了敗仗的獅子,他再也驕傲不起來了。對若寒,他也鬆手了,因為沒有了資格。他們不再有半句交談,家裏的氣氛結了冰,像哈爾濱的冬天。

這樣的氣氛下,周若寒都忘記了還有蘇默這個人。

“周若寒,你還好嗎?”

“……”

“為什麽不說話?”

“……”

“是不是你太恨我了,所以連話都不屑和我說了?”

“……”

“好吧,我隻是想知道你現在好不好?你爸把你怎麽樣了?”

“……”

“他打你了嗎?不讓你來上學?囚禁你?”

“……夠了,蘇默。”她把電話掛掉。

蘇默繼續打,她繼續掛,掛煩了,她就幹脆拔掉了電話線,整個世界終於清靜了。她不能想起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他,讓她徹底失去周宜的是他,讓她失去初吻的是他,甚至讓她變成現在這般支離破碎的也是他。他是她所有噩夢的起源,她怎能還想到他?她不能原諒,也原諒不了。

從那天起,晚上她都會看見蘇默站在她家窗戶下麵,他等,或者隻是想過來看看她的情況。她一次都沒有下去見過他。直到有一天白天,周宜和楊芸都去上班了,隻有若寒在家裏看著書,她忽然聽見陽台上有聲響,放下書,跑過去看,她差點被嚇得暈厥過去。

活生生的一個人站在她麵前。

是蘇默。

她已經快兩個星期沒出現了,也沒有一絲的消息,他焦急得快瘋了,在萬般無奈下才決定鋌而走險,爬進她家來看看她的情況。周若寒的家在四樓,不是特別高,但就是沿著下水道的鐵管子爬上來,也是很危險的,若寒看著眼前的蘇默,簡直難以置信,他難道連命都不要了嗎?!

“你是不是瘋子!”她尖叫。

“我就是想看看你還好不。我怕你被你爸教訓得半死不活了。你死了,我會良心不安的。”

“你還會良心不安?那你做那件事的時候你怎麽不良心不安?

“蘇默,你的打擊報複很成功,我現在什麽都沒了。

我認輸了,我比不過你,這場遊戲我不玩了,你別來找我了。”

原來她把那個吻繼續看成了報複,她甚至認為連她爸爸都是他叫來的吧?然後算準時間、算準地點,再拉著她上演一場好戲。他們之間已經說不清了,也沒意義再說清楚什麽了。

她按了停止鍵,宣告一切都結束,這隻是一場遊戲。

即使這場遊戲讓她付出了自己的初吻、自己的親情,付出這麽多代價,但是在她眼裏這就隻是一場遊戲。可是她一點也不知道,對於他來說,這遠遠不隻是遊戲那麽簡單。

“你最好一分鍾內給我消失,要不我不能保證我不會把你從這裏推下去。”她指著陽台後麵說,“一分鍾。”

他皺皺眉頭,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

“那你好好保重。”說著他便爬上陽台邊上的柱子。

看樣子他是要翻下去。

若寒說:“你可以從我家前門出去。”

他輕聲說:“不了,我怕我會弄髒你們家地板。”即使明知道很危險,他還是選擇了維持他最後的那一點自尊。

窒息的心疼。

“啪”的一聲,若寒關上了陽台上的門,這不是她的初衷。而她關上門之後,不知道當時剛滑到二樓的蘇默的心隨著關上的門一起咯噔了一下,手一滑,摔了下去。

舊傷才好了點,新傷又來了。

因為找不到蘇明德,劉淺拿出身上全部的壓歲錢幫蘇默墊了醫藥費,可是也沒多少,劉淺整個人都快煩死了。

而蘇默整個人就像死了,什麽都不關心,對自己的病情也是。

用他自己那玩味的話說就是,本來就去了半條命了,這次連那僅有的半條也沒了。

暖東洋不知怎麽知道蘇默這次受傷的事,黃鼠狼給雞拜年似的買了水果籃來醫院看望蘇默。

“我隻是氣昏了頭,蘇默,對不起。”暖東洋這些天也沉鬱了起來,他也在找若寒,可是她一直都是冷冰冰的,再也不像以前那個乖順的她了。

“不用了,你說得沒錯,事實就是如此。”

“我自私了,才說出那些狗屁話。”暖東洋低頭。

蘇默閉上眼睛。他總覺得他靈魂出竅,還沒回來,現在躺在病床上的隻是一具軀殼而已。

“蘇默,我佩服你的勇敢。”

勇敢?!就算是吧,但是,再也不會了。

劉淺不喜歡暖東洋,所以明裏暗裏催暖東洋離開,他也怕暖東洋的出現又刺激了蘇默,對他身體不好。暖東洋笑了笑,站起來識趣地告辭。劉淺送他,跟著出了病房。

在走廊上暖東洋拿出一個信封,塞到劉淺手裏:“不要告訴他,依他的性格是不會接受的。”

劉淺頓了頓,抽出來看看,十張紅刷刷的老人頭。

“……”

“我說過,我很想做他的朋友,甚至是好兄弟。隻是,為了同一個女孩,我們錯過了。有時候我會為了若寒失去理智,我想他也是。”暖東洋抓抓頭皮努力地想著話語來表達自己的內心。

“我從沒看過他為了什麽事這麽抓狂過,你不該說他不配的。”劉淺歎了口氣。

“我現在知道了,他很了不起,我被他比下去了,”

他釋然地笑了笑,拍了拍劉淺的肩膀指了指信封,“他需要這些錢,就拜托你了。”

劉淺有些為難。

“我是真心的,相信我。”他又加了一句。劉淺點點頭,搭上暖東洋的肩,朝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兩人相視而笑,前麵的不愉快煙消雲散。

這就是男人之間的豁達。前一天還鬥得你死我活,第二天又可以拍拍肩膀,肝膽相照,照樣還是鐵一般的哥們兒。

一個星期後,若寒終於去了學校。休息了將近半個月,一直不願意回學校,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楊芸心裏也挺著急的,周宜也不能說她什麽,他努力想讓這個家恢複到什麽都沒發生的狀態,可是這已經不可能了。

他在飯桌上一提起要若寒早點回學校上課,她就默不做聲地把碗放下來,走到自己房間裏把門關上,楊芸怎麽叫都不出來,也不知道這父女倆要鬥到什麽時候。

若寒回學校,暖東洋很是高興地迎了上來:“好久不見了,回來我就安心了。”

她笑了笑,拍拍他的肩,告訴他,她現在很好。

她掃了一眼他的位置。蘇默沒來,他的位置是空的。

暖東洋看出了她的心思:“他摔傷了,現在還在醫院。”

她心頓了一下,像被什麽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嚴重嗎?”

這時劉淺剛好經過,聽見他們的對話,沒好氣地說:

“不嚴重,沒死成,就隻半身不遂了。”他是故意的,為蘇默,他感覺到不平極了,對周若寒當然沒好臉色。

暖東洋聽出了劉淺嘴裏的火藥味,連忙拉著劉淺,把他推回自己的位置。

“真這麽嚴重?”她心裏有了點愧疚感。

“哪裏會?明天就出院了呢!”他隨口說了句,其實是安慰若寒的話。蘇默明天還不能出院,但是他自己是天天嚷著要出院,在那個病房裏,他怎麽也待不住了。可是護士小姐說什麽也不批他的出院申請單,說腿壓根就沒好,要是不想要這條腿了,那你就出院吧!劉淺也不支持蘇默出院,他現在是蘇默的老大,他說什麽是什麽,蘇默也不能把他怎麽樣。

這出院的日期也就這麽一天拖一天的,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可是周若寒信以為真了。

深巷十八彎,她第二次找到他家。第一次是上次和蘇默鬥爭到底的時候,隻是現在一切都結束了,那些恨和報複也應該結束了。

蘇默的家,一排小平房中的一間,蓋著紅瓦。80年代的老房子,牆壁上爬滿了已經快要枯萎的爬山虎,整麵牆上都是。

夏天應該很涼快。

她站在蘇默家門口徘徊不定,猶豫不決,還沒下定決心到底要不要進去。這就是蘇默的家,他生活的地方,現在她站在這一切麵前,觸手可及,他生活的氣息那麽重,迎麵而來,讓她覺得有點不真實。其實他應該還沒回來,家裏很安靜的樣子,沒有一聲響動。

她推了推大門,門卻開了,似乎沒有人。她繼續往裏走,經過黑糊糊的廚房,就是一個小客廳,客廳正麵牆壁上掛著一個女人的遺像。周若寒捂住嘴巴,這是蘇默的媽媽?

遺像下麵是電視機,電視機上還有幾本蘇默的練習冊,他的課本放得到處都是,若寒翻看了兩頁,發現他的字其實挺漂亮,寫得很大氣,和他的人很像。

她膽子也真大,家裏沒人,她還敢在這裏停留這麽長時間,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她繼續往裏走,那是蘇默的臥室,很整潔,被子疊得方方正正,鞋子也擺放得整整齊齊,絲毫看不出是一個男生的臥室,有條有序的。

她看著這一切,有點入神,完全沒有注意身後多了一個人,滿身的酒氣。等她發現過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

(3)

你知道嗎?有一種在乎,是你不會有多愛他,但是一旦失去了他,你就會痛心。

你知道嗎?有一種遺憾,是你彌補了一輩子都無法挽回的。

你知道嗎?有一種悔恨,深入了骨髓,還拉扯著神經,讓你十年二十年都逃不開那個詛咒,你撕毀著自己的心,還阻擋了所有的愛。

你知道嗎?嗬,你不知道,周若寒,你什麽都不知道。你要是知道,你就不會做出這一切了。

你讓我怎麽相信這是真的?!

黑暗裏,沒有燈,蘇默躺在一個黑洞裏,裏麵誰都沒有,任何聲音也沒有,他感覺多麽孤寂。

她似乎就是一個克星,要毀了他一生。

誰也不相信她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他也不相信,即使那天他親眼所見,可他還是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他看見蘇明德的屍體躺在屋子中央,有警察已經在邊上畫了白色的石灰粉。這一切太悲壯。蘇默拖著一條還沒有完全好的腿,跪在地上,膝蓋還疼得厲害,可是這一切都比不上心髒的疼,他怎麽能相信這一切是真的?他不敢相信。

是晚來了一步嗎?如果早一步來呢?

蘇明德是死了!

周若寒還沒回過神來,暖東洋站在她身後,悲傷地望著這場麵,她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大家都到齊了呢?有警察過來拿著手銬,他們要帶走周若寒。

她鎮定了一下,拉過後麵暖東洋的手,她挽著他的脖子,在他耳邊悄悄說了一句話,然後淡定從容地跟在警察身後,視死如歸地離開了。暖東洋沉痛得不能呼吸。

她經過蘇默身邊的時候,心狠狠地疼了一下。這一世,他們都欠彼此的太多了。可是這一世對於她來說,就要結束了吧?還能對他說什麽呢?什麽都顯得沒有意義。

如果這是命,那麽她認了。

死的人死了,活著的人還要活著。

劉淺來晚了一步,等周若寒被帶走,他才趕了過來,他去醫院看蘇默,聽護士說蘇默擅自離開醫院了,才想到跑到蘇默家裏來看一看,當他看見躺在地上的蘇明德時,驚訝地問自己,這不是真的吧?!

他去扶起地上的蘇默,被蘇默吼開:“別碰我,給我滾!”

暖東洋走過來背起蘇默,對劉淺說:“他現在的情緒不能一個人待,也不適合回醫院。今晚就去你家待著吧!”

劉淺點了點頭。

整夜,蘇默都合不上眼。

他不愛蘇明德,這些年來他沒理過他,蘇明德和他說話,他也不怎麽出聲。想一想他有多久沒和蘇明德好好說上一次話了?十一歲之後,兩父子就不再好好說話了吧,蘇默不是沒試著去和蘇明德溝通,隻是蘇明德還沒說上幾句,就會破口大罵,還會對著兒子蹦出幾句粗口。他真的很沒素質,於是蘇默越來越不喜歡和他說話,他們之間除了吵架,幾乎沒有過正常的交流。

有時候他甚至有點恨蘇明德,可是他還在一天,蘇默就不是孤兒,他還有一個親人。是啊,他們終究是血脈相連的。雖然互不相聞,但是心裏總有一個位置放著對方。

而現在心裏這一塊地方莫名就空了出來,寒風呼嘯而過,怪難受的。

說白了,就是他不喜歡他,但是他也要他活著,他不容許他去死。

如果是別人,他恨不得撲上去,跟其同歸於盡。

可是為什麽是她,為什麽偏偏是她!他好想問,不是你,對不對?一切都是我看錯了,對不對?

可是他看著蘇明德屍骨未寒地躺在地上,他什麽都問不出口。

劉淺睡在客廳裏的沙發上,也整夜沒有合眼。他是蘇默的哥們兒,可是現在他什麽都不能做,他隻能在黑暗裏輕輕推開自己臥室的門,小聲地對躺在床上的蘇默說:

“要是想哭,就別繃著,這裏沒外人,哥們兒我看著你這樣心裏怪難受的。”

蘇默翻了個身,深沉地歎了口氣。

劉淺心裏明白,蘇默即使再怎麽討厭他爸爸,可是他仍舊是爸。他表麵上對蘇明德很冷漠,心裏卻很擔心他。

每次蘇明德酒精中毒,蘇默都顯得很暴躁,表麵上看是覺得蘇默很生氣,覺得蘇明德給自己總是添麻煩,可是劉淺比誰都明白,蘇默那是害怕蘇明德哪天就真的酒精中毒再也醒不過來了。他經曆過一次生離死別了,他不想再經曆一次了。

劉淺擔心蘇默這一次過不去,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蘇默的眼淚最終還是沒流下來,他隻是抱著被子,他很冷,需要很多很多的被子。他對劉淺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他說,這秘密變成了一輩子的秘密了。

暖東洋也一夜沒睡,他到周家報信去了。

周宜有高血壓,聽到周若寒成了殺人凶手,頓時血壓便衝到了二百多,整個人快不行了,暖東洋和楊芸趕忙把周宜送到了醫院。

楊芸滿臉淚水,女兒出了那麽大的事情,現在名義上的丈夫又生死未卜,她整個人現在像驚弓之鳥,傻愣愣的,一切都靠著十八歲的暖東洋來打理。

半夜,周宜總算被搶救過來,他睜開眼,還戴著氧氣罩,整個人虛弱得不行,卻總是要說話,嘴巴在透明罩裏張張合合。護士把罩子取開,他第一句話說的就是:“能換我去蹲監獄嗎?若寒這一輩子不能就這麽被毀了啊。”

老淚縱橫,一夜間,他看起來老了十歲。

天一亮,楊芸就去了派出所。調查出來,若寒是屬於自衛殺人,所以被判了緩刑。這也是一個晴天霹靂,楊芸心急如焚地要見女兒一麵。可是若寒不肯見任何人,連母親都是。她就那麽狠。

她不知道要怎麽去見那些親人、那些朋友。

但是她唯獨見了的就是暖東洋,她無能為力,隻能拜托他,交代著一些瑣碎的事:要楊芸不要和周宜離婚了,自己已經進來了,離了就沒人可以陪她了;要周宜尋回連心的兒子,自己這一輩子估計是不能再優秀起來了,他不能有一個優秀的女兒,就應該有一個優秀的兒子。她一直在說,說很多“對不起”,也說很多“謝謝你”。

她有太多的愧疚,也有太多的感謝。

暖東洋有點聽不下去了,想哭,可是眼淚不敢流下來,誰也不知道,這一切會變成這個樣子。來得太快,他還沒做好準備,他隻是知道她當天去了蘇默家,所以他做完學生會的工作就趕了過去,沒想到看見的就是那一幕,隻是他答應若寒他什麽都不會說。

是的,不會說,這是一個秘密,為她守著的秘密。

她說得多了,就累了,可是她一個字都沒說給蘇默,連一句道歉都沒有。

暖東洋小心翼翼地問:“蘇默一直想見你,他想你給他一個交代。”

她問暖東洋:“我不想見他怎麽辦?”

“那你還是應該想好,然後給他一個交代,我幫你轉達都成。”

若寒想了想說:“那你轉告他,我從來沒有真正恨過他。對於他父親的死,事到如今,我也不能說什麽了,我隻能賠上我的一生,一命抵一命吧!”

蘇默,這一切已經發生了,我殺了你的父親,我覺得這一生都無望了。

她的一生再沒有期望。

他也是。

如果還有明天,我們也不會再見麵。

如果沒有明天,我們也不用說再見。